和这一世一样, 三生镜中的他因不信天命将孟尘带回了太玄宗,继而作茧自缚,道心动摇, 最后狼狈出走,决意及时止损, 借隐世闭关彻底斩断尘缘。
可接下来的事情却完全脱离了他的预料。
他看见孟尘陷入一连串精心设计的圈套, 孤立无援,在泥沼中越陷越深;
他看见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接连失去自由、失去修为、失去尊严,被折磨的形销骨立, 心如死灰。
他看着青年一片灰暗无光的眼眸, 胸膛仿佛被一点一点撕裂开来,难以承受的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眼时,钟离靖发现自己竟入了镜中,回到了那个漆黑的雨夜。他浑身僵硬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一道白色的身影在暴雨中跌跌撞撞而来,然后支撑不住的摔倒在自己身前。
是孟尘。
青年身上伤痕累累,外袍被雨水湿透, 整个人单薄的如一片干枯的秋叶, 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是长久不见日光造成的苍白,手腕瘦的骨头都快要支棱出来。
钟离靖心中大恸, 他想立刻伸出双手把青年抱进怀里, 想把所有害他欺他辱他的人全部杀光, 想对他说师父来了, 你什么都不用怕……可他说不出一句话,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只能眼看着自己的右手拔出了分天剑,稳稳的落在了青年的脖颈上。
青年眼中方燃起的一丝微光霎时凝固了, 雨水在苍白的脸颊上滑落,好像一滴泪:“师尊,连您也不信我么?”
我信。我自然信你。
“和这件事无关。”钟离靖开口,说出的却是淡漠残忍的字眼,“只是天命不可违罢了。”
一道雪白的闪雷从暗夜中劈下,钟离靖的心魂和镜中的自己重合,一瞬间彻底回想起前世的一切。
前世的他在向孟尘伸出手的一霎,再度想起了天机的警示。他知道,一切定数将在这一念之间——这双手一旦伸出去,他那颗裂隙丛生的道心将彻底破碎,再也收不回来了。
他心无旁骛追逐半生的大道,也将彻底崩毁。
手指僵在半空,下一刻,缓缓将分天剑拔了出来。
“天命不可违。”他似是在告诉孟尘,也似是在提醒自己。分天剑直指青年咽喉,只需一剑,从此所有犹豫、踌躇、不舍、思念、爱恋……全部与他无关。
他将重新变回那个没有杂念的自己,不再受任何外物的干扰和束缚,一心一意的在认定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只需这一剑。
笼罩着寒芒的剑尖稳稳悬在空中,似乎被冬夜的冷雨冻结,迟迟不能再进一寸。可青年没让他犹豫太久。
他替他做了抉择。
“不劳您动手。”死寂无波的声音伴随着雨声送入耳际,“我自己来。”
他尚茫然不知发生何事,一朵触目惊心的血花已在暗夜中悄然绽放,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
雨声越来越大,那道白色身影缓缓跌落在泥泞的雨水里,再无一丝声息。
那一瞬,钟离靖听见了自己胸口,有某样东西,彻彻底底的碎裂了。
“我不知在三生镜中看到的是真是假。”钟离靖为孟尘擦去嘴角的血迹,永远平静的眸底终于泛起了一层痛楚,“可无论真假,我都不会让它再次发生。”
所以,从三生镜中出来后,钟离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己毁掉了这一世的无情道心。
前世的他怯懦愚昧,看不清自己真正的感情,以至于亲手逼死了孟尘;这一次,他不想再去追求什么大道,系念什么苍生,只想弥补自己犯下的错,好好对待自己最重要的人。
“……是么。”孟尘偏头避开他的手,轻轻咳了一声,“所以,你对我态度的改变,都是为了补偿我?”
钟离靖没说话。他听出了青年声音中的讽刺。
“师尊,你应该知道,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挽回的。”孟尘告诉他,“在我最需要你,而你选择把剑搁在我喉咙上的时候,我对你就已经死心了。”
纵使心里早就明白,可亲耳听青年把这句话说出口,钟离靖的手还是轻轻颤了一下。
“对不起。”他低声说,“小尘……对不起。”
孟尘闭了闭眼。
曾经,他听裴玉泽亲切的唤他“阿尘”时,也曾不满的向钟离靖抱怨过,嫌他太冷冷冰冰不近人情,对徒弟不仅没有昵称,甚至连大名都不曾叫过几回。
现在,他终于听到了。
可是已经不稀罕了。
“我不需要道歉。”孟尘攒了些力气,伸手把钟离靖推开了,直视着他道,“我现在活的好好的,不想去追究以前的事。如果你想补偿我,就让我走。”
钟离靖:“去哪儿?”
“和你无关。”
钟离靖静默片刻,问:“和他一起么?”
他的目光越过孟尘,落在了不远处到底昏迷的薛朗身上。孟尘的看着那目光,身体抑制不住的开始变冷:“你想干什么?”
“小尘。”钟离靖注视着他,“我的道心已经毁了。”
无情道心已毁,他如天机所言,从大乘巅峰境界跌落至初入大乘,同时也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一个有爱恨、有私欲的普通人。
这辈子自毁道心,纵使是为了避免重蹈前世覆辙,却也有着隐秘的爱望,想着这辈子换一个身份陪在那人身边,护他一世周全。
可命运似乎故意在惩罚他,孟尘竟不知缘何也有前世记忆,从一开始便避他如蛇蝎,甚至把所有目光,都倾注到另一个人身上。
这样的结果,让他如何忍受,又如何能接受?
“我也会嫉妒。”钟离靖平静的陈述,“让你和他一起离开,我做不到。”
“那你想怎么样!?”孟尘骤然拔高了音量,“你是不是也想学你那两个好徒弟,把我手脚再打断一次关起来!?”
“我不会……”
“我知道你不会。可把我好手好脚的圈在你身边,和那又有多大的差别!?”孟尘两眼发红,咬牙一字一顿道,“钟离靖,你为了挑衅天道,把我捡回去;你为了证道,便想着杀我;现在你觉得我重要了,又想着把我留下。”
“从头到尾,你有没有问过一句我的意愿?”
“你想我死,我就得死。你想我活,我就得活。你说不许,我就连离开的自由都没有。”
“我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你圈养在身边的一头畜生?!”
钟离靖看着青年血红的眸低,心如刀绞:“我没有那么想过。我只是……”
我只是想让你在我身边。像以前那样,像一切都还没发生时那样……
“不可能了。”孟尘昂起头,一滴泪从发红的眼角滴落,“师尊——我最后唤你一声师尊。如果你不想成为我余生最恨的人,就让我和薛朗离开。”
钟离靖目光复杂的看着他,轻声道:“如果你把一切都忘了呢。”
孟尘缓缓睁大了眼睛。
“如果回到最初那些日子,”他说,“是不是就可以重来?”
“钟离靖!!”看着男人指尖出现的白色光芒,孟尘双手撑着地面,拼命向后退,不可置信的颤声喊,“你疯了!”
他竟想用咒术抹除自己的记忆!!
“对不起,小尘。”钟离靖的目光竟透着隐隐的悲凉,“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纵使变成自己曾经厌恶不齿、不屑一顾的人,他也想把孟尘留下。
孟尘退了两步便被钟离靖按住,眼见那跃动着白色光芒的手指马上就要按在自己眉间,青年眼眶中终于溢出了恐惧绝望的眼泪,喉咙里隐隐发出嘶哑愤恨的悲鸣。
就在这时——
风云骤变!
钟离靖动作一顿,倏的转头看去,只见被遗落在一旁的薛朗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孟尘亦转头看去,目光接触到薛朗的一瞬狠狠的震颤了一下。
血。
全是血。
地上落着佩剑,薛朗的双腕脖颈都被利刃割开,鲜血汩汩的往外涌,已经把他淹成了一个血人。
“薛朗!”孟尘震惊到几近失语,“你做什么——”
“孟尘。”失血过多让薛朗头晕目眩,体温也在急剧变凉,但他还是努力对青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温声说,“再过一会儿,我可能会变的很狰狞,很丑陋,很……不像个人。但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上一次我没能护住你,这一次,”少年眼中含泪,颤声对他说,“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孟尘大脑空白,目光僵硬的从薛朗身上移到了地面的阵法图文上。
“移魂换身术。”钟离靖哑声道。
移魂换身术,传说中极恶的禁术,咒术并不难,却没有人会去用。
只因这是比死亡还可怕的法术。
施术者自愿将一切献予远古邪灵,包括身体、精神、灵魂。寻常人死后魂魄可入轮回,再世为人,施用移魂换身术的人,下场却是元神俱灭,躯壳供人驱使,永世不得超生。
“薛朗……”孟尘浑身颤抖,突然发疯一般向他冲过去,“你给我停下!!”
可已经晚了,薛朗的身体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托向空中,被四面八方涌动而来的黑气层层缠绕起来,贪婪的吸食着身上的血液。
“不知道你是个什么等级的大魔头,能打过钟离靖吗?”薛朗竭力忽视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放松身体让黑气入侵,“应该可以吧,都是几千年前的邪灵了,怎么也该是个大乘巅峰了吧。”
“身体你随便用,我只有一个请求。”
“求你,保护好他。”
“保护好……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