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裴敬川第三次抬头了。
着实是件稀罕事。
江源的视线在咖啡杯上转了一圈,快速地回到自己手上的文件报表,最终又移到落地窗的最边缘处。
他立马站了起来:“左下角的方位有一处污渍,我现在吩咐人来清理。”
跟着裴敬川两年,身为特助,江源很清楚自己这位老板的脾气。
洁癖,严谨,冷漠。
无所谓,他不在乎,也不问多余的话。
毕竟收到的薪水丰厚,足以江源打起全部的注意力,来观察工作时期,老板的需求。
“不是,”
裴敬川轻轻咳嗽了一声,“你就没发现……算了。”
他旋即垂下睫毛,把那支江源至今不知价格的钢笔放在电脑旁边,端起咖啡,喝了一小口。
冰块在咖啡液里悬浮,稍微化了一点,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色泽,裴敬川又抬起头:“你就不觉得,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
江源面上不显,大脑飞速运转。
有。
今天早上,老板让他去一处居民楼里接自己,要求拿上干净的换洗衣物。
他记得自己拎着纸袋,刚走上二楼的转角处,就听见上面传来轻微的“吱呀”声,裴敬川从半开的门里探出身子,把手指放在嘴边,略微晃动了一下。
明白。
江源在门外等着,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一直到坐回车里,老板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微笑着看向窗外。
然后呢?
为什么现在的嘴角还在上扬?
江源不太理解,他从两年前就跟着裴敬川了,负责处理对方的各种工作事宜,以及与国内的项目进行接洽,上个月老板告知自己要回国,他也没什么多余想法,因为某种程度上,裴敬川是他最为适应的那种上司,指令清晰,专业性强,公事公办,从来不用揣摩人情世故等别的心思。
于是,裴敬川看到自己特助的脸上,出现了茫然。
他把咖啡杯放下了。
偌大的总裁办公室设在三十六层,陈驹想的没错,站在高大的落地窗边,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万家灯火,楼宇变成连绵的青山,路灯连成蜿蜒的银河,夜幕初升,裴敬川就静静地看着高架上的车水马龙,以及不远处的如墨河流。
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无论是倦鸟归巢,还是酒吧熏然的音调,都被隔绝在玻璃之外。
陈驹想到了这样的画面。
裴敬川会点燃一支烟——写字楼的禁烟令对总裁办无效,淡淡的烟雾中,男人穿着一丝不苟的衬衫,英俊的眉眼里全是冷漠。
其实他想得没错。
但里面,并没有孤独和寂寞。
而是充满野心的渴望。
裴敬川喜欢从高处俯瞰,因为这给他一种牢牢掌控的错觉,事实上,他也的确掌控了这座商业帝国,连父亲也没想到,他能做得这么好,也能——
这么疯。
每一步的选择,在别人看来可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是万丈深渊,而对于裴敬川而言,则是肾上腺素的激增。
他在兴奋。
兴奋的不是金钱的多少,而是通过掠夺并积攒资源,来证实自己的能力。
他在享受这个过程。
六年的时光对于裴敬川而言,并不是在远离陈驹,而是一步步朝对方走近。
直至无人将他们分开。
即使陈驹不喜欢自己也没关系。
裴敬川闭上眼睛,任由那支香烟逐渐燃尽,发出满足的叹息。
陈驹哪怕是天上的月亮,他也要穷尽所能地够到。
“……我看出来了,”江源得出了结论,“您今天心情很好。”
因为之前,裴敬川从来不会问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什么觉得有没有不一样的,上次江源被这样问,还是他那早恋的大侄女。
江源哪儿看得出来啊。
“我剪刘海了,”侄女红着脸抱怨,“难道不明显吗?”
而如今,他那刻板禁欲的老板坐在椅子上,单手托着脸,另只手慢悠悠地转动咖啡杯里的勺子,冰块起伏,发出轻微的相撞声音。
空气安静,江源有些惊讶。
老板似乎……在玩冰块?
裴敬川依然垂着眸子,动作慢条斯理:“你难道没发现,我今天没穿衬衫吗?”
他轻咳一声,不大自然地松开手:“……算了。”
裴敬川不为难自己的特助,毕竟揣摩老板的感情生活,这是另外的价钱。
只是俗话说得好,穷人乍富,身携十文过街必振衣作响。
六年没有见面,如今的裴敬川就是想显摆,想暗戳戳地告诉别人,他今天没有穿衬衫,而是穿着陈驹给他的短袖。
是陈驹的衣服哦。
浅色的,宽松柔软,裴敬川贴身穿着,在外面套上黑色的西装。
怎么都没发现呢。
裴敬川隔一会儿就忍不住低头,去闻一闻上面清浅的气息,同时忐忑地揣摩,自己留在阳台的衬衫夹,会不会被对方发现。
他就像在高塔外唱歌的小鸟,满脸无辜,又心机地诱惑里面的长发公主。
一点点地侵入对方的领域。
原本还没打算这么快,可是见到陈驹的瞬间,他就无法忍受。
江源怀里还抱着文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裴敬川“哦”了一声,正想问对方明白了什么,就看见他的特助一脸笃定,真诚地望着自己。
“您要早恋了。”
-
大概当老师的,都有点刨根问底的毛病,陈驹判断不出来这是什么玩意,就拿手机对着拍了张照,放到网站去识图。
学无止境嘛。
毕竟能和衣服一块搭着晾晒,肯定是要穿在身上的,这种黑色皮带似的东西,总不可能是内裤,所以陈驹猜测,大概是一些装饰品,比如有段时间夏天,就流行在脖子里带项圈,蕾丝的铆钉的,各样的都有。
图片很快就识别出来了。
陈驹:“……”
三秒钟后,他关掉网站,删除照片,同时试图删去脑海里的画面。
全是男人的大腿。
并且,还都没穿裤子。
直白地冲击着陈驹的眼睛。
他也终于想起来,这玩意不是什么配饰,就是衬衫夹,由于佩戴的位置和质地,被某些人赋予了特殊的含义。
陈驹也没那么故作清纯,理解不了这玩意的性暗示,之前没有认出来,纯粹是他自己没穿过,身边也没人会涉足这样的领域。
小时候,妈妈拿他当洋娃娃来打扮,穿的都是粉嫩可爱的水手衫背带裤,大一点呢,陈驹皮肤容易过敏,也基本以舒适的纯棉衣料为主。
刚上班那会儿,陈驹稍微注意了下穿着,年轻嘛,结果一个学期没结束,就收到了三封情书。
陈驹傻眼了。
“这才到哪儿啊,”课代表偷偷跟他说:“陈老师,您去表白墙上看看就知道了。”
很好,从那以后,陈驹就老实了。
起码不会考虑外表上的东西,并且还给自己带上眼镜,板起脸,压一下那种刚毕业的清澈气息。
没想到,戴眼镜的陈老师,还是没被放过。
反而,表白和讨论,都更加狂热。
陈驹:“。”
后来,还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经验,什么芳心纵火犯,帅哥英文老师,在狂暴的作业布置之下,全部化为虚无。
早读站着背书不算,课文过关,一个个排着队背!
背完了是吧?正好再来个作文模板!
体育老师生病了,这节课当然应该上英语!
去年的期末卷子怎么能落下,所有的错题当然要进行记录,阅读量太低,做题速度不够快,陈老师“啪”地一下把作业本撂讲台上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
好变态。
陈驹也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还好,他的变态只在于严厉的课堂教学,生活中,他还是那种慢吞吞的乐呵模样。
连喝奶茶,都要偷偷倒进保温杯里,然后装作是枸杞水,讲课累了就端起来,小抿一口,满脸的淡然。
包括这会儿给裴敬川发信息,也装得特大尾巴狼,那叫一个端庄矜持,又不失朋友的热情。
“晚上回来吃饭吗?”
俩人的聊天记录被他删了,所以那条手误发出的拍一拍,起码在陈驹这边,是消失不见的。
对面回复地很快:“回,大概六点左右。”
陈驹趴在床上,无意识地晃着自己的脚:“好啊,晚上想吃什么?”
早上是裴敬川做的饭,那晚上,理所应当得自己下厨。
“都好。”
裴敬川又加了一句:“你做的,肯定很好吃。”
陈驹给手机放下了。
完蛋,曾经目空一切连同学名字都记不住的冰川,居然沾染了洋人的习惯,会这样地不吝啬赞美,夸他做饭好吃!
不,陈驹的手艺非常一般!
他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决定临时抱佛脚,等到晚上的时候做点家常菜,裴敬川忙碌了一天回来,肯定也想吃点热乎的。
番茄炒蛋,可乐鸡翅这种快手菜,陈驹还是会做的,家里的冰箱也有食材,没必要弄得花哨而隆重,否则,他的小心思也太明显了。
于是,陈驹淡然地从床上爬起来,坐到桌边,开始写教案。
半个小时后。
陈老师阖上了教案本,换衣服,换鞋,下楼买菜。
……他这辈子,真的就折裴敬川身上了。
夏天的夜来得晚,六点钟的功夫,头顶的天还是种发灰的蓝调,只有西边,被凤凰尾羽般的晚霞染上了橙黄的绚烂,裴敬川把车停好,解开安全带,看向楼上的方向。
厨房亮着灯。
他的心突然软了,软得一塌糊涂,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里泛滥,小时候总看过类似的句子,很俗气,说丈夫结束了一天的疲惫,推门回家,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瞬间充满了力量。
裴敬川此时,并没有获得什么所谓的力量。
反而,有一种淡淡的酸涩。
可能是太喜欢了,喜欢了好多年,所以心脏里装了太多太多,以至于都有些钝痛起来。
他一步步走上楼梯,做了个深呼吸,准备按响门铃。
门开了。
陈驹系着围裙,身体微微侧着:“你好准时呀。”
说完,就想起菜还在锅里似的,扭头往厨房走去,嘴里还一叠声地叫:“就差一道菜了!”
“没关系,”裴敬川坐下换鞋,“这会儿还挺早呢。”
他脱下外套,把领带扯松,像发生过无数次般的熟练,去洗了手,然后跟着陈驹进厨房,就要在一边打下手。
“哎,”陈驹突然转身,背后的围裙系带轻轻晃动了下,“料酒用完了。”
裴敬川立刻开口:“我去买。”
“行,”陈驹点点头,“楼下有便利店。”
他说完就回过头,可裴敬川去而复返,向他走了过来。
“嗯?”
陈驹不解地仰起脸。
裴敬川朝他伸出手,笑了笑:“能给我五块钱吗?”
厨房面积不算大,站着两个成年男人,还是有些局促,炉子上坐着砂锅,说是简单做点家常便饭,可陈驹还是没忍住费了心思,此时用小火煨着,老鸭汤正咕嘟嘟地冒着泡,散出热乎乎的鲜香味。
他的后腰靠在流理台上,双手有些紧张地撑在上面,因为裴敬川离自己好近呀,厨房灯光明亮,可以在彼此的瞳孔中,看到那个小小的自己。
陈驹有些发愣。
他不清楚裴敬川的身价,但他能认出对方腕上的表和衬衫的品牌,也就是说,一个浑身上下有八位数的男人,正问自己要五块钱,去下楼买料酒。
简直像一个按月上缴工资的丈夫——
撒着娇,要自己的零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