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澜站在沈殊撑着的伞下,安静看了一眼容染,迈步便走。
容染似乎全然没有?感觉到叶云澜的冷漠,苍白的脸上保持着依旧柔美的笑意。
他着迷地凝视叶云澜全身上下,仿佛要透过他身上洁白衣物,看穿叶云澜身体每一寸肌肤和内里。
他目光实?在过于放肆,沈殊脚步微顿,眼尾眸光往容染处一扫,给了他一个幽深警告眼神,没拿伞的右手抬起,做了一个掐脖的动作。
容染的笑容终于一僵,想起两年前被沈殊踩在脚底折磨的经历,他始终没有弄清楚沈殊诡异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却仍是本能咽了口唾沫,没有继续纠缠,看着师徒二人背影远去。
他们一高一低,相差大约半个头,同撑一伞,看起来十分?亲密。
而这亲密,明明本应该属于他。
容染一人撑着伞站在细雨中,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他伸手抚上自己左胸,微微攥紧,里面蛊虫游动带来细微的痛楚让他感觉到踏实?。
他的夜莺就要回到他身边了。他想。
还有?沈殊——当初在天池山敢这样折辱他,此番幽冥秘境,必然要其死无葬身之地!
天空划过一声雷鸣,映照容染苍白的面色,还有?他眼中渐渐远去的人影。
……
湛星城中热闹非凡,分?为天地双城。
经凡人看不见的湛星桥所进入的是湛星城的“天城”,乃一座漂浮空中的岛屿,其中有?湛星城中最?为著名的修真者市集“天罗坊”,里面有来自东洲南疆两洲的修士互相交易。
而地城之中则是凡人与修真者混居,地城中禁制私自斗法,否则将会由城卫队强行阻止。
湛星城城主据传乃是一位超脱凡身的强者,虽然天榜无名,但一般人都要给这位城主几分?面子。
叶云澜此番所要之物只有幽冥秘境中引魂花一种,但在天罗坊中看到一些?不错的法器符咒,还是用了灵石买下,足以应对秘境中突发种种情况,又买了一顶幂篱带上,遮挡住许多的麻烦。
待集市走完,两人直往地城中走,欲寻一处酒楼解决午食。
地城比之天城,凡间烟火气更重,到处是吆喝叫卖之声,而修真者多聚集于灵气浓郁的天城,到地城便许久难以见到一两个。
“卖甜糕咯!绿豆糕红豆糕豌豆糕应有?尽有,芝麻糕核桃糕红枣糕包罗万象,走过路过莫要错过!”
沈殊脚步一顿,侧头低笑道:“徒儿正好馋了,想去买几枚甜糕过来,师尊待会也尝尝。”
说着,他把?伞递给叶云澜,走上去与店家交谈。
叶云澜微微颔首,接过伞。
微风吹过幂篱上的白纱,斜雨纷飞,他感觉到一丝微不可查的寒意。
初春南疆的气?温湿热,寻常人并不会觉得寒,他会如此,是因久病之故,身体而今连常人也远远不如了。
卖糕点的铺子旁是一个算命摊子,桌后坐着个慢慢悠悠扇着蒲扇的灰袍老道,旁边插着支白色旗幡,上面墨汁淋漓几行大字,“铁口直断三生?事,命数由来一卦知。”
又见老道的蒲扇上批了几字,“爱算不算”。
叶云澜本不信命,只是后来却不得不信。只是虽信,却不迷,他已经过了妄执之时。他空荡荡地回到这人间,也早就已准备好迎接到自己的终局。
是以只瞥了那算命摊子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只是那扇着蒲扇的老道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手中动作,摸了摸长长胡须,朝叶云澜笑道:“施主,贫道见你有?缘,却不知施主有?无兴趣,让贫道为你算上一卦?”
明目闹市之中,那老道声音却依然传入耳中,十分?清晰。
叶云澜微怔,正欲拒绝,却听那老道忽叹了一声,唱道:“长生难解心中忧,环身四顾是离愁,黄泉路遥谁人等,前尘应念在心头!”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执着伞走了过去。
他问道:“道长需要如何算?可需生?辰八字。”
“贫道自以心算。”老道眨了眨眼,却未着急起卦,伸出手来,道:“劳烦卦资,一枚铜钱。”
叶云澜取出一枚铜钱放入老道的手中,老道将铜币抛了一抛,合起掌来,也未问生辰八字,甚至不问他欲算何事,只将一张白纸推出来在他眼前,道:“写下你所念之事,一字便可。”
叶云澜写了一字推回去。
老道拿起那纸,凑近眼前细看,模样实在太不正经,浑不讲什么八卦六爻周易之理,知他的知道他在算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欣赏什么书海。
看了半晌,老道皱眉摸了摸胡须,不小心揪断了一根下来,疼得他一龇牙。
“施主,你所写之字,与你外象不符啊……”
叶云澜听罢不置可否。
他在纸上所写的那一字,是——“魔”。
“罢了,罢了。”老道摇头叹完,执起毛笔在背后匆匆写了几字卷起,递还给叶云澜。
“此为施主欲算之事解法,施主且自观之。”
正此时,沈殊已经将糕点买回了。
他疑惑地看了算卦老道与叶云澜一眼,转又笑道:“师尊原来还对卦术有兴趣?徒儿对此也略有研究,回去给师尊试试。”
叶云澜微点头,把?手上的纸条展开,低眸一见,见到的却是一曲词:“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注他的目光凝了半晌,默默将纸条收回袖中,对沈殊道:“走罢。”
待两人远离了算命摊子,灰袍老道才悄然抬手,抹了抹头上汗水,喃喃自语,“奇哉怪哉,未到天地大劫,缘何便有此等神鬼妖魔出世……”
……
将近午时,两人在一处名“悦来居”的酒楼二层靠窗处坐下。
沈殊给叶云澜点了几道清爽菜式,又将方才买来的糕点展开铺好。
待菜上来了,分?别是一道开水白菜、一道翡翠豆腐,还有?一道桂花酥藕,都很合乎叶云澜的口味。
叶云澜起筷慢慢吃着,而沈殊早已辟谷,并不饿,便只拿起一块糕点,边吃边看叶云澜容颜,虽然吃不太出滋味如何,却明白了何谓之古人常言的“秀色可餐”。
楼下凡人喧闹,不知何时走进来几个背负长剑,刚及练气?未达辟谷的修士,围聚一桌,吃菜喝酒。
那几位修士内息充足,虽然没有?刻意,声音依旧比凡人更为洪亮,遥遥传到楼上来。
“天池山之事诸位可听说了?”
一人接口:“自然听说了。两年前其中有?神兵妖皇剑出世,曜日太子因此突破蜕凡,而今其中又出世了一件惊世宝物,还未知其名,但却已经引得曜日与星月两大皇朝着手争夺。”有?人疑惑:“星月皇朝?自从星月皇储被叶太子所废,曜日大军连破星月东境七城,星月皇朝已难以抵御,又怎还有?余力与曜日相争?”
又一人接口:“星月绵延数千年,又怎会没有底蕴隐藏,说不定只是示敌以弱,而且我听说,曜日皇朝内部似是出了问题。叶太子与其父在某些?问题上似意见相左……”
他声音低了下来,毕竟有?些?东西太过敏感,即使远在南疆,也不能毫无顾忌,放肆出言。
一时气氛沉闷。
有?人出言转移话题。
“西洲已越来越乱了,正好我等此次离开西洲东行,便是为了避祸,未想正碰上了幽冥大帝洞府开启,如此想来,此地合该有我等一份机缘,来,诸位,为庆此事,干杯!”
“干杯!”
杯盏碰撞之声中,遥远处忽然升起一道绚烂深幽的光芒,还有?无比磅礴的灵力从那个方向发散过来。
宗门弟子令牌微微发烫,里面当有?传讯传来,叶云澜没有拿出细看,只是停了筷子,望向窗外,淡淡道。
“幽冥秘境开启了。”
……
湛星城外十里,有?一处忘忧潭,此刻,秘境光柱便是由此生?发,一扇巍峨壮阔、古老玄奥的大门,正在潭水之上若隐若现。
忘忧潭周围已经聚集了从各处赶来的修士,其中有?许多。是叶云澜曾在天池山论道会中所见过的各大宗门修士,有?墨宗、檀青宗、听雨阁……因此地距离南疆极近,南疆一些?古老部落的人也都来了许多,还有?诸多散修。
叶云澜在其中看见不少眼熟之人,不由庆幸自己此番带上了幂篱,纵然如此,还是觉察到许多目光在天宗弟子身上游移。
容染站在天宗弟子的最?前方。
他的神色比出发之前更加自信,美貌璀璨如明珠。
他的手中握着一枚玉简。
此简乃是那人所送,其中记有幽冥秘境之中大致情况,让他此番谋划更有了成算。
他并不疑惑幽冥秘境为何尚未出世,那人便能够了解其中情况,毕竟那人以占星术算著称于世,能够预测出这些?信息,也不足为奇。
他很庆幸当年在天池山被那人所救,此后炼制合欢蛊诸多材料,在他祈求之下,也都被那人寻得。
容染看了一眼站在檀青宗弟子前方那位身材高挑,颜容极美的修士。
两年未见,徐清月依旧是这么一副剑修打扮,与檀青宗其他弟子格格不入。
不过,他听闻徐清月已经被那人解除了婚约。
容染微微笑了笑。
当年天机榜第一美人,也不过如此。
见陆续有修士飞驰进入秘境中,而天宗弟子陆续已经到齐,容染自觉已不能再浪费时间,便开口道。
“诸位同门,秘境已开,我等将进入探索,但在此之前,作为宗主亲传,我需再?敬告诸位几点。”
“秘境之中,不得伤害同门,不得与同门相争,不得无由与外派结怨,违者将按照门规处置!”
容染声音缓和下来,开始作出安排。
“据我所知,幽冥秘境分?有?三层,修士进入其中会被分散,但秘境前两层考验并不大,直到第三层,才是真正洞府宝物所在,而第三层的入口只有一个,到时我等便在那处聚集,共探幽冥大帝洞府。”
话音落下,他眸光若有似无瞥了叶云澜一眼,便一马当先率领弟子踏入秘境之门中。
叶云澜并没有?注意到他眼神,也没怎么听他所讲的话语。而是与沈殊走在最后,与许多弟子都隔了一段距离。
进入之前,叶云澜对沈殊说了一句。
“注意心神。”
沈殊微微点头。
而趁叶云澜凝神观察前方时,他悄悄张开一臂,将叶云澜周身护住。
连容染都没有?说明白,但叶云澜知道,第一层幽冥秘境,乃是幻术之境,其中遍布惑人心神之物。
叶云澜手中已经捏了一枚清心符,准备一发觉不妥,便将符咒捏碎,借助符咒之力破解幻境,而不是妄动心神,令伤势有发作可能。
即便以他三百年神魂之坚凝,熬过大部分幻境都无问题。
刚进秘境,便听到了涛涛水声。
一道宽大的河流在前方横穿而过,河水是浑浊的黄色。
他身处在一片巨大的彼岸花海之中,鲜红如同细丝缠绕的花瓣灼热盛开,如血般艳丽。
花海分?开了两侧,一条蜿蜒的小径向前延伸,两旁散碎着雪白的骸骨。
小径到河岸处则变成了一座拱形的骨桥,横跨过河岸。
叶云澜环身四顾,已经不见其他人的踪影,知晓自己是陷入了幻境之中。
他刚想要捏碎手中的清心符咒,模糊的视野尽头却见到桥上一个黑影,依稀很熟悉。
他手中动作一顿。
而后走了过去。
有?人坐在骨桥的一旁栏杆上,脸上带着一张狰狞的鬼煞面具,双眸颜色比满地的彼岸花更为殷红如血。
他侧身坐在那里,漫不经心的姿势,看着黄泉碧落,也不知已看了多久,又等了多久。
闻听脚步,才回过头,声音低沉带笑。
“仙长,你来找我啦。”
作者有话要说:[注]:截取自晏殊《浣溪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