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弥长镇早上十点还是艳阳天,十一点时分就突然袭来一阵暴雨,轰隆隆的闷雷裹在黑压压的乌云里,瓢泼的大雨像是无数条倾斜的白线,密密麻麻地砸向大地。
李润希撩开发黄变硬的塑料软门帘,坐在门口一把橙色的塑料凳上,头顶的红色的“好人家餐馆”招牌已经褪了色。空气里泥土混合着雨水的气味氤氲而来。
门里大伯母宋初翠闲得无事可做,拿手机不知和谁打着电话,嗓门大得好似能把墙皮给震下几层灰来。
“哟,你是不知道,咱石岩乡居然出了个大墓,上边儿还要派专家下来指导发掘呢,怕是有大货喽!”
雨声减弱了宋初翠的音量,使得其听上去总算没有那么聒噪,李润希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这件十里八乡传的风风火火的石岩乡墓穴事件。
雨很快就停了。
“黑娃!”
一个背着背篓的妇女远远地就和李润希挥手打招呼。
李润希忙站起来笑着和对方说话:“张婶儿来赶集呢!今天卖什么?”
“害,随便收拾点白菜小葱来卖。”张婶把背篓放在门口,小声地凑近李润希说:“黑娃,昨天有个人来石岩乡找你呢。”
李润希快速看了一眼对方,不太相信,“找我?”
“真的!”张婶有些激动,抬起手来比划着,“很高,很白的一个小伙子,二十出头吧,长得特别俊咧!”
“不是找我的吧?”李润希在脑海里搜索了下,自己并不认识这样的人。
“怎么不是?”张婶拍了一下手,强调:“他说他找李润希,我一下也没反应过来啊,就说我不认识,他想了一下又说找李黑娃,可不就是你么!”
张婶跟李润希说:“我就说你现在住镇上来了,后来我家那口子说,那小伙好像是什么上头派来的专家呢!”
*
从中京千里迢迢赶来的专家团在考古专家蔡年的带领下已经忙碌地工作了一整天。
下午五点,乌云黑沉沉的,众人商量着今天先留下一批人在石岩乡继续工作,中京的专家团先回弥长镇,免得一会儿暴雨落下,恐怕马路开不了车,大伙儿都得困在这里。
果然,车辆没开一会儿就落了雨,砸在玻璃窗上嘀嗒作响。
许敬亦坐在副驾,侧头看着车窗上的雨水像是无数条细小的河流,顺着玻璃蜿蜒而下。
“敬亦,工作室的事准备得如何?”后座上蔡年发问。
许敬亦抬眼从后视镜里注视着蔡年,温和地回答:“在看位置了老师。”
“我还挺舍不得你。”蔡年叹了口气,望着前座上年轻又英俊的徒弟摇摇头,“多少人挤破头想考进来,你倒一点没有舍不得。”
许敬亦几天前已经递交了辞职报告,本来这趟他不用来的,也已经拒绝。不过在看见地址后他临时决定跟组,为此蔡年一开始还很高兴,以为许敬亦回心转意不离开文物局了。
“罢了罢了。”蔡年抬手摸了一把自己已经花白的鬓角,“年轻人么,跟随本心也好。”
许敬亦恭敬地点头,紧接着蔡年又问:“昨天你不是去找人了,找到没?”
许敬亦摇头,“村民说是已经搬到弥长镇上去了,得空了再去找吧,也不一定能碰上,还没放假呢。”
蔡年点头,他们昨天抵达后这边政府给他们安排住在弥长镇上唯一的一家小宾馆里,弥长镇那么小,要找人等空闲了走几步就能找见。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
“各位专家辛苦了。”司机这时候小心地开口,他是个本地人,普通话带着明显的口音:“这马路下了雨容易打滑,我得绕着点开,可能有些颠簸。”
大家纷纷摆手说没关系,还和司机聊起了天。
或许是天意弄人,车辆刚到弥长镇,雨就停了,只不过天色很暗,叫人分不清楚到底是快要天黑了,还是一会儿还有雨。
众人一下车就聊了起来。
“总算到了。”
“是啊,属实给我都颠饿了……”
蔡年拍拍自己发麻的大腿,招呼众人道:“咱们先回宾馆换身衣服,然后集合去找个地方吃饭吧。”
大家伙儿的确这个点也饿了,各自应声而去。
等再次集合,已经接近八点。
许敬亦询问宾馆老板娘弥长镇上哪里有餐馆,老板娘知道这群人都是大人物,笑得很是可亲:“咱们这地方小,只有两家,街头有一家郑记餐馆,街尾有一家好人家餐馆。”
许敬亦顿了一下,点头道谢,出去和大家伙说了。
“敬亦,咱们去好人家吧,这名字取得亲人,想必地道。”有人这么说。
“老师觉得如何?”许敬亦看向蔡年,征询他的意见。
蔡年自然是顺着年轻人的意思。
于是一行六人,慢悠悠地朝街尾走。
弥长镇说是镇,其实就是一些人家户聚集在一起依着一条公路砌起了房子,实在是又小又偏僻,晚上几乎没有车辆路过。
公路旁没有路灯,只剩路边房屋的灯光隐约能照亮一小截一小截的路。
几人没走一会儿就远远看见了好人家餐馆的招牌,檐下一盏黄灯泡照亮着已经褪了颜色的招牌字体,发黄的门帘闭合着,门半开一条缝儿,露出里边儿的光亮。
“不会是已经关门了吧?”
“是哦,他们这儿这个点估计都没人来吃东西了吧?”
“诶,要不你去问问?”
众人一时间讨论起来。
许敬亦走在最后,也抬头朝着餐馆那扇半开的门看去,若有所思。
或许是听见了外边儿的人声,门帘里边儿的木门被人推开一些,紧接着一只瘦小的手撩开了门帘。
李润希也没想到外边儿站着这么多人,个个儿都是陌生面孔,外边儿昏暗,他也没敢多看,只把视线放在站在最前方的那人的脚下。
与此同时,众人的目光也打量着站在门边的人。
对方穿着件有些贴身,半露肩膀的白短袖,下半身穿着条极短的牛仔裙,个子不高,也就一米六左右,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又瘦又苍白,浑身上下没几两肉。
往上看,虽然光线昏暗,但也能看出五官长得精致漂亮,只是过于瘦弱显得颧骨有些凸起,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头发长得过了眉角。
“诶,小、姑娘?你们家还营业吗,还可以吃饭吗?”蔡年率先问。
“小姑娘”没有抬头,只是把门彻底打开了,低声说了句:“可以的。”
众人又是一愣,这“姑娘”一开口,分明是个有些沙哑的男孩儿的嗓音。
不过大家也没多想,走进了餐馆里,在中间的那张餐桌落座。
宋初翠正从二楼下来,看见这么一桌客人,立马笑得眼尾堆起厚厚的褶子,急忙拿着菜单上来就是一顿好话,夸得大家伙儿都有些不好意思。
听说是这次发掘古墓的工作人员,宋初翠更是笑得眼睛都不见了,忙说自己也是石岩乡人,话里话外套近乎,为的就是这帮人能多来自己餐馆吃饭。
“愣着干嘛!”宋初翠眼睛一瞪,冲站在门边的李润希吩咐:“还不快去给客人倒茶!”
李润希低着头去了,宋初翠乐呵呵的记下菜单,忙转身去了厨房。
李润希拎着茶壶,慢慢地给客人们一个个倒茶,滚烫的茶水把一次性杯子溢满。
这群客人很礼貌,每个人都会跟他说谢谢,用非常标准的普通话。
李润希每次都点头回应,不敢搭话,直到站到最后一位客人身边,他莫名的有些手抖。
他闻到一股味道,温和深沉的木质香,极淡,仅有几缕飘进李润希鼻腔,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微微弯下身体给对方倒茶。
对方将手从兜里拿出来放在桌面,在李润希倒茶的同时,右手食指轻点桌面三下,然后一道清润干净的声音在李润希耳边响起,“好,谢谢。”
李润希停下动作,茶水刚好没过一次性杯子的一半多一点的位置,他不由地侧脸看向对方。
没想到对方也刚好在看自己。
视线在空中相撞,李润希瞬间一愣。
对方有着光洁白皙的皮肤,棱角分明的脸上五官清隽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型细长如柳叶般轻盈,双眼皮痕迹浅浅带过,长而直的睫毛下瞳孔不似常人的黑,呈浅褐色。
被这双眼凝视着,让李润希瞬间想起小时候晚上贪玩跑出去。
坐在田埂边,明月照在一片荷塘里,荷花正盛,悠远的池水随着微风慢慢地泛起波澜,细碎的光摇摇晃晃,温柔又安宁。
但李润希读书成绩很差,脑海里实在搜刮不出多少形容一个男人英俊的词句,一时间脑海里只剩两个字:好看。
被这个好看的人注视着,李润希觉得脸颊有些热,急忙回避了许敬亦的视线,垂着头退下了。
把茶壶放下,李润希忙去厨房洗菜,宋初翠站在一边切肉,大晚上的本来都打算关门了,突然来一帮顾客点了挺多的菜,她心情是很不错,悠闲地哼着曲儿。
李润希蹲在一旁洗菜,厨房的灯光并不亮堂,他低着头一片一片的掰开仔细清洗。
“差不多得了,洗这么多干嘛!”宋初翠瞥了李润希一眼,低声呵斥:“一盘菜才多少钱?不要成本了?”
“大伯母。”李润希顿了一下,没停下手里的动作,他轻声说:“这些人都是从大地方来的,咱们这小餐馆的味道自然是比不上,如果咱们的分量再少,怕是人家以后都不会来吃了。”
宋初翠转头一想,确实也有点道理,于是没再多说。
李润希仔细的洗完菜,趁着宋初翠上楼拿盐巴的空档,赶紧打开了装油的罐子,用勺子把表面那一层刮掉丢进垃圾桶。
八菜一汤,上齐之后李润希坐在不远处等着添饭,也趁着这个空当,他悄悄打量起许敬亦。
桌上的人除了蔡年其他都是年纪相仿的同龄人,但是李润希觉得许敬亦是最赏心悦目的。
相对于旁边的人,他看起来有些清瘦,但又不显得羸弱,修长的身躯穿着白衬衫,显得清秀挺拔,就像一只优雅的白鹤。
李润希视线往下,看向对方握着碗的手,骨节修长,白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尖泛着淡淡的粉。
果然哪里都很好看。
李润希看得入迷,根本就忘记了帮客人添饭这个事儿,好在客人们都很随和,没有人指责他。
一行人很快吃完了饭,结过账就要走。
李润希起身准备收拾碗筷,谁料想宋初翠这会子突然开了窍,知道几人住在小宾馆,就让李润希拿着手电筒去送送客人。
她想给人留下热情好客的好印象,努努嘴冲李润希指挥:“赶紧去送送客人啊!咱们这没路灯,黑灯瞎火的。”
尽管一行人连连拒绝,宋初翠都装听不见。
李润希只得拿着手电筒,慢慢走在众人后面。
蔡年回首看了看李润希,招手让他走近些:“你是小男孩还是小女孩呀?”
李润希快走了两步,走到许敬亦和蔡年身后一步的位置,才低声回答:“我是男生。”
“噢,”蔡年点点头,看了眼李润希身上的衣服,猜想是家庭贫困了,孩子有啥穿啥,于是又关心地问:“今天周三没念书吗?”
李润希抿抿嘴唇,说:“请假了。”
蔡年看他一直低着头,话也很少,也不再逗他讲话,转而和一旁的许敬亦说起了墓里的一些事情。
距离本就没多远,一行人慢悠悠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蔡年嘱咐李润希赶紧回家,注意安全。
李润希点头,握着手电筒转身,没走两步,他没忍住回过头去,就见其他人都进了宾馆,而许敬亦还站在刚才的位置,目光正看着自己。
视线相交,许敬亦问:“你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说
除夕快乐~
原本想存稿十万再开的,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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