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永夜城内,全民躁动。
盖因一个消息逐渐在玩家中流传——有人已经在副本里见到了在编玩家,他们也下副本了。
黑帽子一条律令,消除了在编玩家不下副本的限制。他们仍然可以选择不下副本,但无疑拥有了更多的自主性。
更重要的是,在编玩家作为永夜城官方的公务员,在职期间能接触到多少道具、能得到什么好处,是普通玩家们想象不到的。
“那是个特殊触发副本,背景是上海。我大着胆子去跟他搭话了,一个B区的在编玩家,他说他是来副本度假的。”
一片哗然。
普通玩家避之不及的副本,在在编玩家的眼里,竟然是度假场所。但转念一想,似乎也不是说不通的。既然是特殊触发副本,那证明那位在编玩家是特意选择的这个副本,他了解这个副本的情况,有了针对性,通关就好办了。
他真的是去上海度假的,顺便打个副本。
可就算大家都想得通,心里仍然不是滋味。
原本的在编玩家和普通玩家虽然共同生活在永夜城,但却是被隔开来的。他们基本没有交手的机会,也不会在副本碰面,哪怕有些普通玩家会嫉妒在编玩家不用下副本的悠闲,可也仅止于此。公务员考试,谁都可以去考,考不考得上的问题。
可现在……
荣弋站在一处高楼的楼顶望着远方的游戏大厅,沉声道:“阶级建立起来了。时间一久,在编玩家被推到普通玩家的对立面,嫉妒滋生仇恨。如果这时候再有人在后面推一把,后果不堪设想。”
冷缪站在他身侧,不予置评。
良久,荣弋转头看向冷缪,心里叹了口气。他原本是要去找林砚东的,但林砚东不在,他无功而返。
这时候,冷缪找上了他,他想要再度寻找林砚东的计划便只能暂时搁置。
他没办法无视这个朋友。
冷缪是永夜城的独行侠,他也一样,两人的友谊说不上多深刻,但总归是朋友。是回到永夜城的这么多年来,荣弋交的唯一一个朋友。
冷缪找上他时,开门见山地问:“你到底叫荣弋,还是燕岐?”
荣弋没想到他会知道,更没想到他这么直截了当,但转念一想,冷缪就是这个风格。他一时答不上来,冷缪冷哼一声,但就是没走。
他跟上了荣弋,荣弋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全程冷脸,也不跟你搭话。
冷缪觉得此时的自己之于冷博士,可能就是培养皿里的一个细胞。他把培养皿放进冰箱,企图冻死他。
荣弋:“有什么话你就问吧。”
冷缪终于答话:“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荣弋:“一个名字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我是荣弋,也是燕岐,那都是我。”
冷缪:“我可不认识什么燕岐。”
“那我给你介绍?”荣弋小心地观察着冷缪的表情,见他没表露出排斥,松了口气。可让他真的说从前的故事,他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斟酌了好一会儿,才简略道:“屠神小队的队长燕云是我的哥哥。屠神失败,我们都死了,可我拥有一件道具,能让我带着记忆进入轮回。”
冷缪在知道“燕岐”这个名字时,心里其实已经把真相猜得七七八八,所以脸上没有表露出惊讶。
荣弋继续道:“我投胎后,又活了二十多年。本来像我这样的重生者,哪怕不知道世界未来的走向,也比其他人占了很多的优势,能活得很好。但我总是放不下永夜城,总是觉得或许有故人还在。”
他都能重来一次,那别人身上为什么不会有奇迹发生呢?
“作为荣弋的这一世,我是个孤儿,无牵无挂,所以就回来了。”也许是孤独让荣弋总是想起永夜城的事情,明明知道遇见故人的机会渺茫,他还是回来了。
回来之后,物是人非。
“后悔吗?”冷缪问。
“我也说不清楚是留在现世不回来会更加后悔一点,还是回来之后更加后悔一点。荣弋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我想让自己活得容易一些。”说着,荣弋难得地打趣道:“谁知道回了永夜城,反而成了他们开玩笑的梗。”
荣弋,活得真的不怎么容易。
说开了,两人之间的气氛轻松不少。
冷缪随着荣弋在楼顶边缘坐下,吹着永夜城的晚风,看着底下喧闹躁动的永夜城。荣弋渐渐地回忆起了屠神小队还在的时候,那是段很黑暗但也很快乐的时光。
“我们有十一个人,队长是我哥,我是他的小跟班。其他人是一年又一年慢慢加入的,虽然不是个个武力强悍,但都有自己的特长。”
“你知道时代不一样,氛围就不一样。我们进永夜城的时候比林砚东还早很多很多年,那时候还是封建的旧时代,我们这批旧时代的人组成的永夜城,比现在黑暗得多。永夜城的规则冲破了原有的阶级,但阶级的观念根深蒂固,绝大多数人不会想要追求平等,他们会建立新的阶级,比原来更层次分明、更压迫。这是反噬,你也可以把它想做是一种报复。”
“那时候各区的条条框框比现在多,高级区的对低级区具有绝对统治权,从上至下,层层剥削。强制任务触发时间仅有三天。”
“女人是物资,男人是牲口,红榜前十的每一个人,都足以拉出来千刀万剐。在这里,他们就是无冕之王,所以他们根本不会想要去投胎,自杀禁令——也是他们搞出来的。永夜城本来没有这个禁令。”
听到这里,冷缪终于露出一丝惊讶。
荣弋苦笑一声,双手撑在身后,抬头望着高天的孤月,说:“其实我有时候也想,永夜城本身,到底是黑是白。如果自杀禁令是人类自己的手笔,那其他也可以。它就像一块纯白的画布,涂抹得多了,要么缤纷,要么肮脏。”
冷缪没有答话,他蹙着眉,还在消化这里头的信息。荣弋说完也沉默了,良久,他才又说了一句,“善恶是个永恒的话题。”
“那你呢?”
“我?”
冷缪转头看他,“你们当初是想结束一切,所以决定杀了神?”
荣弋:“我其实……”
顿了顿,荣弋忽然自嘲地笑笑,“我只是我哥的一个小跟班而已,没有那么伟大。他们要做英雄,英雄都短命,但我喜欢他们,我爱他们,所以我愿意陪着他们一起短命。”
可谁能知道呢?
那个最最英雄的人,肩负着所有人的期望和爱戴的人,他不光想做一个英雄,他还想做一个王。他愿意予众生平等,但前提是他成为最特殊的那一个。
荣弋有时回想起来,都觉得不认识他了。
冷缪听出了荣弋话里的伤感和失落,但孤傲冷博士从不会安慰人,便只有抿着嘴在旁边坐着,仿佛一个锯嘴葫芦。
荣弋笑了笑,心情倒也没有那么糟糕。说完了自己的事,他这才问起来:“你又是从哪儿得到这个消息的?”
冷缪僵住,望着喧闹的永夜城,没有答话。
荣弋看着他的表情,心中一凛。他忽然想到一个非常不妙的猜测,“你的消息……不会是从林砚东那儿来的吧?”
听到林砚东的名字,冷缪立刻蹙眉。
荣弋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成真了,他霍然站起,脸色微沉。这不太妙,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只有K一个人,后来又添了一个典狱长肖童。但肖童不能离开G区,也没那么快把消息传给林砚东,再由林砚东传给冷缪。
答案只能是林砚东早知道了。
“很糟糕?”冷缪抬头。
“你知道我哥藏得最深的技能是什么吗?是夺舍,所以他才会生出将神取而代之的想法。哪怕杀不死祂,只要给他一丝机会,就有反败为胜的可能。”荣弋说着,一颗心逐渐往下沉,“林砚东不可能提前知道我就是燕岐,除非K跟他勾结。还有唯一一个解释——哥哥真的回来了。”
当初他们在G区的牢里见到林砚东时,恐怕燕云已经在他身上,他还保有自己的意识,所以才会看破荣弋的身份。
而荣弋本以为林砚东只是窃取了燕云的一部分力量,毕竟在清业程序待了那么久,燕云不该还清醒着。正是因为有这个认知,荣弋才无所顾忌地拿“夺舍”的情报去跟肖童做交易。
都一百多年了,他怎么可能还会回来?
荣弋慢慢握紧拳头,亲人归来的消息让他生不出半分喜悦,只觉得无限惊惧。他哥哥回来了,他又想要做什么?
如果他只是单纯地回来,那既然看破了他的身份,为什么不来找他?
冷缪:“K又是怎么回事?”
荣弋深吸一口气,“现在来不及说这些了,我必须马上确认事情的准确性,马上!”
语毕,荣弋立刻转身往楼下跑,冷缪抓住他的胳膊,“你要去找林砚东对峙?这事跟我有关,我去。”
“不。”荣弋被他这一拉,稍稍恢复些理智,道:“你去找闻晓铭,看看靳丞和唐措有没有回来。把你在林砚东那里听到的消息、知道的事都告诉他们,事无巨细。”
冷缪抓着他的手不由收紧,“你呢?”
荣弋:“燕云是我的哥哥,这是我必须面对的。你帮我,冷缪。”
这是冷缪第一次在荣弋眼中看见惊慌,也是第一次听他说出这么直白的请求。冷缪最终还是点了头。
看着荣弋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冷缪攥着拳头,神色冷得可怕。想到他跟林砚东的那场交易,想到九号乐章带来的后续效应,冷缪的心比面上更冷。
但他没在这里耽搁多久,转身撕裂空间,瞬间来到了闻晓铭处。
闻晓铭按照靳丞的叮嘱,一边继续盯着永夜城内的情形,一边想办法完善自己的情报网。此时距离唐措和靳丞进副本也才过了几个小时,闻晓铭盘腿坐在沙发上冥思苦想,一抬头,骤然看到客厅出现个大活人,把他吓了一跳。
“嚯!”闻晓铭往后仰。
冷缪可不会理会他受到惊吓的弱小心灵,径自把荣弋交待他的事情都说了。全程没用三分钟,言简意赅。
话音落下,客厅内安静了足足一分钟,随即冷缪迎来了闻晓铭的十万个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跟林砚东做交易?”
“为什么燕云会夺舍你们不早说?”
“燕云为什么要回来啊?”
“林砚东跟燕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你们在演什么八点档???”
冷缪凝了一把空气刃抵在闻晓铭脖子上,才止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但闻晓铭心里那个气啊,有情况你们不早说,我留守已经够惨了!
这冰冷的现实让我无法面对啊!
“等等。”闻晓铭忽然回想起他追踪苗七时,在任务墙前看到的那个眼神。他一个箭步上前,倏然抓住冷缪的衣袖,“是苗七!苗七换人了!”
冷缪心中一凛,“你确定?”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闻晓铭仿佛吃了枪药,语速极快,“我就看他们一个个不是好鸟,就会欺负我一个后勤保障!”
冷缪不接他的茬,消息既已传达,他立刻掉头去找荣弋。他怕荣弋出事。
可就在这时,熟悉的歌声竟又飘荡在永夜城上空。
“神灵、羔羊和乌鸦,
一起在悬崖快乐的玩耍。
他们唱啊跳啊,
石头里开出了鲜花。
……”
“WTF?!”闻晓铭捂住自己的脸,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怎么会那么快,又有乐章颁布了吗?这怎么可能!”
冷缪没有说话,但眸中亦寒霜凝结。
“叮!”
“为了感谢各位玩家在过去一年里对永夜城的大力支持,也为了永夜城未来的可持续发展,现决定在明早八点开启永夜城编制考核。”
“请所有有意向的玩家做好准备,准时进入任务墙。”
“祝大家生存愉快!”
编制考核?这不就是公务员考试么!
闻晓铭愣在当场,疑惑的目光望向冷缪。冷缪倏然响起刚才荣弋跟他说的有关于阶级对立的话——在九号乐章的影响下,今夜去报考公务员的人数一定会创历史新高。
争抢,就会产生摩擦,摩擦滋生仇恨。
可以自由出入副本的在编玩家们,还能享有伤害豁免吗?他们在永夜城时,能够不受普通玩家的攻击,可在副本里呢?
只是这么一想,冷缪便觉得糟糕。背后就像有一双手,在将永夜城推入更混乱的深渊。
可编制考核不是玩家能推动的,那是永夜城自身的事,能够办到这点的只有——乌鸦先生!
冷缪霍然转头看向A区的方向,他曾在林砚东的住宅外面看到了乌鸦先生。它这是在报复么?报复曾经的渎神者,也报复胆敢把他放出来的林砚东?
所以林砚东才登上了黑名单第一。
一切都想通了,冷缪的心里却依旧不舒坦。他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他在这件事里完全充当了一颗棋子的角色。
被林砚东捏在手里的棋子。
这真是让人,极度不爽。
与此同时,快乐的乌鸦先生正在天空“呜呜”开过的魔法列车车顶上往下看。它看一眼,又背着翅膀踱步,踱几步,又看一眼。
“你们这帮自作聪明的羔羊,都觉得本乌鸦先生很笨。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都知道。”它摇头晃脑,“我都知道!”
“你们这群蠢羊!”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