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寒洲认识到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向应龙城进行解释。
他首先组织了一下措辞,说:“你还记得那天我和你说过的, 关于另一个世界存在的事情吗?”
应龙城挑眉道:“关于‘庄周梦蝶’之事, 我原以为你只是有感而发。”
傅寒洲说:“其实不是的。这个世上真的有一种病,能让人长眠不醒,但又不是死了, 只是灵魂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一样。我这次也是一样,在你们看来是昏迷过去了,其实我只是在另一个地方醒来了。”
应龙城听完后,垂目沉思了片刻。
傅寒洲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从旁又补充说明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难理解, 不过那个感觉可能和你当日在七星塔上的感悟很相似,你有没有感到一种不真实感?”
“世事玄奇, 我从不近那些怪力乱神之事。”应龙城道。
不过, 他说完又看着傅寒洲,说:“你这次经历听起来颇为玄妙,尚不能确定是确有其事,还是因为中毒引起的幻觉——”
傅寒洲无奈道:“你可真是个思想坚定的唯物主义论者, 十有八九是学理科出身的吧。但这个事儿其实真的很科学……”
应龙城:“?”
傅寒洲叹了口气道:“没事,夸你呢。”
傅寒洲转开话题, 问道:“你不信我?”
“我自然信你。”应龙城道, “但要先确保你康健无虞,而不是突然在我眼前昏迷,醒来后又拒绝服药。天山雪莲心仅剩这一颗, 你还在意气用事,真以为我不会生气么?”
傅寒洲怔了一下,突然明白了。
傅寒洲几乎忘记了,应龙城并不知道他不会死……
在他昏迷的这一天时间里,有人曾经为他担忧、恐惧、焦急而又无可奈何,在这样的痛苦中维持着冷静自持,一步步寻找救他醒来的希望。
独步江湖多年,应龙城只是习惯了缄默和忍耐疼痛,但不代表他没有感受。
傅寒洲亲手将他拉下神坛,变回了一个凡人,但却没有悉心地照顾属于凡人的伤痛——因为,傅寒洲也是孤独地走来的。
可是现在,他们都有了不再缄默的理由。
“抱歉……”
傅寒洲起身过来,抱住了应龙城,温和地说道:“这次真的是意外,我保证下次不会再有了。我并不是毒发昏迷,雪莲心自然没有用。刚才,我一心只想着这东西可以让人百毒不侵,想起你先前被忘忧蛊所困的那段日子,就自作主张了起来。”
应龙城深深叹了口气,在傅寒洲耳边低声道:“毒与蛊都是外物,即便是肝肠寸断、化为枯骨,我又何曾惧怕过?傅寒洲,你要想明白,我的弱点并不是那些东西,而是你。”
傅寒洲心中非常柔软,说:“我知道了,我得好好保护你的弱点。我也是用剑的好手,绝不会轻易受伤。”
“既然不会轻易受伤,就更不该轻易昏迷。”应龙城突然又道,“在探究明白此事之前,你仍然不算康复,就在这里养伤几天,不准再随意出去走动。”
“……”
傅寒洲试探性地讨价还价道:“我总能在王城里逛一逛吧?”
应龙城不容置疑地说:“以我耳力,可听清整个王宫,但你不可离宫半步,否则我无法确保你绝对安全。此外,你已昏迷了一天,先去吃点清淡之物。傍晚时,我会在雍门宫等你,届时你运功三个大周天,我会在旁护法,逼出你体内残余毒素。”
对此,傅寒洲倒是没有意见,他身上挂着“七殇残毒”的debuff也有好几天了,虽然影响不大,但总该解决掉。
他看了看板着脸的剑神,笑着亲了亲他唇角,调戏他说:“行吧,宝贝儿,你凶起来也好看。”
应龙城抿着嘴看他,继续淡淡地说:“位置不正,该罚。”
……
又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傅寒洲终于从雍门宫里走了出来,饿得肚子几乎要咕咕叫。
他心里倒还想着和应龙城约的时间,就问口口:“我上机时间够吗?”
口口知道,他说的是网卡开机的时间,就道:“不够啦主人,口口去给你续费三小时吧。”
傅寒洲点头:“嗯,够了,稍微晚点回家。”
口口道:“对呀,主人和口口约好的!一定要及时回家检查设备的修复呀,口口还得快点运转起来,给主人做晚饭的!”
傅寒洲道:“放心,记着的。”
口口:“(*^__^*)已设定晚上19:00整的回家闹铃~”
主仆俩一边说话,傅寒洲一边已走到门口。
门前那个坐着的女御医听见动静,慌忙一跃而起,道:“傅大侠你来啦,你能这么快清醒过来真是太好了……那个,咳,剑神大人是在里面……休息吗?”
“?”
傅寒洲总觉得,她好像不像一开始那么怕自己和应龙城了。
或者说,怕还是怕的,但却夹杂了一种微妙的兴奋感。
傅寒洲说:“问那么多干什么。外苑有什么吃的?先带我过去充充饥。”
女御医忙道:“都吩咐过了,都有的,就在偏殿的小灶里热着。我这就命人带上来……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傅寒洲想了一下,问:“风里鹰呢?我听说他不是跟着你一起去的御医局,怎么就你独自一个回来的?”
女御医“啊”地叫了一声,好像这才想起这茬,说:“对呀,我忘记说了,风大侠好像被一位女侠给抓走了……”
傅寒洲:“嗯?”
原来,不久之前,风里鹰确实是抓着女御医,很快找到了需要的东西,启程回去时,在宫殿的屋顶上飞跃。
但是就在雍门宫前面,他偶遇了风烟尽……她也在屋顶上飞跃。
母子二人对视了一眼之后,风里鹰突然心生不祥预感,一把放下女御医就说:“完了我完了……你先走,一定要把东西带给洲洲啊!”
话音刚落,风烟尽已经如鬼魅一般地出现,声音也阴森森地传来:
“臭小子!!你怎么会跑皇宫里面来!我还正准备兴师问罪呢——老娘好不容易找到傅寒洲、圈养北宸,你特么怎么做到一眨眼就把两个人都给弄丢了的?!”
再然后的事情,女御医就不知道了。
因为风里鹰和风烟尽这两人的轻功实在是太快,宛如两股青烟一般就从她跟前消失了。
但总之,风里鹰确实还没回来。
傅寒洲听到这里,扶额道:“我知道了。”
他也许知道风里鹰是怎么了……
回想起那时在雪地里第一次见到风烟尽的模样,她正用铁链拴着风里鹰。
这位伯母教训自己儿子的方法,可能就是这么简单直白。
傅寒洲就也不担心风里鹰了,一边摇头失笑,一边走进了偏殿。
这边热了整整一席饭菜,都是适宜病人入口的,几乎算是皇帝级别的待遇了。
这要是放在玩家面前,恐怕他们光看着“稀世级菜品”的光芒就要口水流满地……
傅寒洲也对西域菜品饶有兴趣,挨个地尝了过来。
正在吃饭途中,忽然外头有一宫女进来禀报。
傅寒洲并不认识人,但只听她跪倒在地,很是哀切地说:“傅大侠,求求您去看看郡王殿下吧,他想不开要自裁呀……”
一提起“郡王”两个字,傅寒洲就想起雪夜中的北宸,但继而又想起围攻金刚宗要人的军队,还有应、北两人悄无声息的城门决战……
一时间他又是想发怒、又是想叹气。
好一会儿,傅寒洲才道:“他又想干什么?”
话语间充满了对北宸的不信任。
却听那名宫女带着哭腔道:“殿下说傅大侠因为残毒昏迷过去了,还是因为他没能一口气救活你,他想再送你一次先天异血……可是,他身子这么虚弱,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只怕自己都要撑不住了呀!”
傅寒洲轻轻吸气。
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大雪之中,北宸自行折刃、以滚烫热血救活自己的场景。
像北宸这种人,做出再狠的事情来都不奇怪。
但他以命换命的做法,终归是让傅寒洲觉得对他有所亏欠了。
想到这里,傅寒洲又往嘴里塞了一口菜,恶狠狠地嚼着,咬牙切齿道:“带我去看!”
宫女吓了一跳,听语气还以为他要说“管他去死”,但仔细一听,却喜出望外,连忙道:“大侠果真有情有义,知恩图报。奴婢这就带路……”
“住口吧。”傅寒洲头疼道,“你家郡王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一天到晚都在给我找麻烦,唉……”
傅寒洲跟着那宫女向外走,还不忘找人给应龙城捎个信:就说自己稍晚一点到,如果他不放心,可以直接去北宸那里找自己。
同时,他扭头就吩咐口口:“口儿啊,我又多了个事儿。”
口口:“╭(╯^╰)╮知道了,大猪蹄子,口口这就再去加三个小时——已设定晚上22:00整的回家闹铃……”
傅寒洲:“嗯嗯。”
大月氏宫中廷禁森严,傅寒洲倒也不担心安全问题,真闹出大动静了,他背后横竖还有个剑神在。
此外,他手持一枚玉牌,倒是畅行无阻,省却了很多麻烦。
来到了内廷较偏远的一处宫中,便是北宸的临时住所,里头竟灯火通明,众多侍卫、宫女的人影整齐地肃立着。
傅寒洲一行人被拦在宫门外,为首的是一名女官,带着歉意道:“还请诸位稍等。陛下正在里面与郡王殿下说话。”
“王太后在里面?”傅寒洲还没见过这位传奇王太后,不由略有些好奇。
看样子,王太后与北宸的关系果然还不错。
这女官是见过傅寒洲的,知道王太后对他另眼相待。
她心中权衡了一番,就出声问傅寒洲:“先生竟然这么快就醒了,真是一件大喜事,是否要奴婢们为您递个消息,让陛下知道?”
但她问的不太是时候,傅寒洲的注意力刚巧被转走了。
傅寒洲注意到,就在偏殿前的朱红门廊下,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看模样仿佛是在等候里面王太后的召见。
风里鹰一脸小媳妇的委屈样,低着头;
风烟尽则满腹牢骚,脸上写满了“等会儿有空了就找你算账”的字样。
并且,两人手上果然戴了一副铁镣铐,牢牢拷在一起——这回甚至比之前那次还更紧了。
傅寒洲见了,也有些忍俊不禁。
也许是注意到了傅寒洲的视线,那边的两人很快也发现了晚来了一步的傅寒洲。
只见母子俩的表情很是生动:
风里鹰第一时间从委屈变成了惊讶,然后是惊喜地看着他,恨不能摇摇尾巴:“洲洲你终于醒啦!身体好了吗?你是来救我的吗?”
风烟尽开始也是惊喜的,但很快似乎联想到了什么,脸色蓦地一白。
傅寒洲主动走了过去,笑道:“风……伯母好。上次还未来得及谢你救命之恩,因为有要紧事就不得不先走了,还望你不要怪罪。”
“不怪,不怪……”
风烟尽却好似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紧张地抓住傅寒洲的手臂,问道:“你见过王太后了?”
傅寒洲道:“没有。这是怎么了?”
风烟尽喃喃道:“还没见到,还好,还好……我得先去和阿月解释一下。”
傅寒洲察觉风烟尽神色不对,风里鹰更是已经很疑惑地直接问道:“娘,你咋了?”
“没什么!只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我得单独跟王太后汇报!”
风烟尽说着,突然取出钥匙,将自己手上的枷锁解开,绕开来缠在旁边立柱上。
接着,她低着头似乎不敢看傅寒州的模样,直接将钥匙塞到他手里,就匆忙道:“我儿子你先看着,想怎么就怎么。我进去求见太后了。”
两人还未来得及说话,以风烟尽的轻功,已经是一溜烟地跑进了门内,连侍卫都来不及阻拦。
看她情状,颇像是落荒而逃。
风里鹰:“……”
傅寒洲:“?”
现在他们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风里鹰人高马大,一手却被拷在了地上,只好蹲在那里,像一只郁闷的猫头鹰,缩着脖子看着傅寒洲,弱弱地道:“洲洲,手酸……”
傅寒洲险些笑出声来,拿起风烟尽留下的钥匙,将风里鹰给解开了。
风里鹰活动一番手腕,重新站起来扭了扭脖子,恢复了精神奕奕的大鸟模样,道:“洲洲你好厉害啊。我娘原本快气死了,结果一见你就变怂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傅寒洲摇了摇头,“不过,你确实让你娘担心了。下次还得好好跟她解释清楚才行。”
风里鹰点点头,又说:“放心吧,闯祸和求饶我最会了!”
傅寒洲:“……”
一会儿,不知道风烟尽进去门里后发生了什么。
外面站着的两人也没有事做,顺便说了会儿话。
风里鹰问傅寒洲来着:“洲洲你为什么突然昏迷来着?可把我们吓了一跳。”
傅寒洲已经解释过一遍了,这时就快速回答道:“我没有中毒,身体也好的很。昏迷是因为做了一个怪梦……回头我会跟你解释的。”
不过说到这里,傅寒洲看了一眼风里鹰——他升了一级耶。
看来旅途中的练功还是有点作用的,别人家的孩子应龙城果然也能起到示范作用。
傅寒洲笑道:“今天有好好练功吗?”
风里鹰仿佛一个被问到寒假作业的大男孩,立刻眼神飘忽不定了起来,声音也变小了:“我回去就练……”
傅寒洲点了点头,说:“习武这件事不可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晚上我去检查你练得怎么样了,顺便和你说说关于那个怪梦。”——然后更好地督促你赶紧破碎虚空。
风里鹰于是像被布置了回家作业,立刻充满了压力,闷闷地“哦”了一声。
但转瞬,想到晚上能和傅寒洲好好玩,还有夜宵吃……他很快又眉开眼笑,说:“皇宫里好吃的可多啦,洲洲,习武也要注意多补充营养!”
傅寒洲好笑道:“嗯。”
他俩说完话,口口有气无力的声音才响起来:“主人,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傅寒洲:“……”
他想起这事了,只好又回来哄口口道:“没事,口儿,我顶多再加班三个小时。风里鹰比较好骗,不是,比较好哄,我很快就下线回家了。”
口口幽怨无比地说:“呜呜呜,口口已经将回家闹钟推迟到半夜1点了!主人不可以在外面玩得太晚,要注意保持健康的作息时间哦。”
傅寒洲笑道:“你看,外面再怎么玩,最后我还不是要跟你回家?”
口口立刻转怨为嗔了,甚至小声唱道:“爱上一个晚回家的人~口口又能怎么办~”
傅寒洲正在和风里鹰在外面说话的功夫。
里面实际也有一番对话。
半个时辰前,王太后驾临宫中,来看望据说“病了”的棠邑郡王。
这次她衣着却是很轻便,一身深色的长裙配着坎肩,乍一看仿佛是寻常妇人在后院中小憩那样。
进了屋内,她首先就看到一个懒洋洋的北宸正斜靠在美人椅上吃葡萄。
见到太后驾临,北宸也依然故我,继续拨了个葡萄,道:“你来啦,可见过傅寒洲了么?”
太后屏退身后一应侍从,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笑吟吟道:“见了,虽说他还未清醒过来。我总觉得那孩子我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你曾经对我提起过他,是因为有所发现么?”
北宸道:“唔,他是先天剑骨……”
他说着,看了一眼太后的脸色,却见后者依然有些莫名。
太后道:“先天剑骨,又如何了?”
北宸略直起身子,看着她想了想,却叹了口气道:“我也只是有所猜测罢了。这件事牵连甚广,关乎到你二十年前在大周王朝的经历,要是你和傅寒洲的关系让有心人知道了,只怕又要引起一场腥风血雨……你倒也是,直接忘了个干净,也不必横生忧愁了。”
太后微微一笑,道:“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了,不是什么要紧事,否则我也不会选择忘忧蛊。今日我一见影中剑就觉得亲切,大概便是有缘,那就只管对他好就是了。”
北宸若有所思,躺回到美人椅上,又问:“极乐宫已经覆灭,你最近血药可还充足?”
太后道:“收编了一个艳使,如今养在御医局里,只管为我做血药。这药倒也容易,仅仅些微代价,便可以忘记执念,实在划算的很。”
“陛下治国久了,做什么都要考虑一番代价和权益……”北宸眯了眯眼睛,“若世间事都能以这般理性轻松解决,倒也好了。”
王太后听了他的话有些讶然,但片刻后想明白了,就有些好笑地说:“你呀,竟有一日也会为情所困。”
一会儿,太后也拈了颗葡萄来吃着,顺便问北宸:“你手腕怎么又包扎起来了?不是前几日就好了么?”
“嘘。”北宸摸了摸手上绷带,“这是给凤凰儿看的。”
太后登时明白了,并发出无情嘲笑:“哈哈哈哈,苦肉计?”
北宸不置可否,挑眉道:“计谋不在深浅,有效就行。先前是我想岔了,根本不该先急着解决剑神——”
太后:“哦?”
北宸:“聪明人就该先搞定傅寒洲。我这凤凰儿吃软不吃硬,须得先示之以弱,令他心生同情,然后以近水楼台之利,再行徐徐图之。”
太后笑得很是开心,说:“小七啊,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太后还在笑着呢,一会儿,一名女官从帘子后走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有外人在场,北宸便不说话。
太后抬手示意女官只管说。
女官也是习惯了郡王在场,就禀报道:“陛下,风娘子到了。”
“风烟尽已经回来了么?”太后挑眉道,“这回又偷了什么来?”
女官道:“风娘子只说有急事想要面圣。”
太后想了想,起身对北宸道:“看来你这里也就是装病而已,我先去看看风烟尽那儿有什么急事了。”
北宸似笑非笑,似乎已经是明白了什么,说:“对她来说,还真是一件大急事。你到时候听了,可别一怒之下将她砍了头。”
太后笑道:“风姑娘行事虽然随心所欲了些,也不失为真性情,我何曾真的生过她气了?”
北宸笑而不语。
太后便净了净手,由女官将衣冠略作整理,便恢复了不怒自威的气度,向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