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到了深夜,虫鸣声越发响亮。
祝葳蕤脖子一歪,枕在了裴玉肩上,鼾声轻微地睡了过去。
裴玉握着腰间陆如琢送自己的玉佩,在月下反复摩挲。
她并没有在看玉佩,目光透过温润的羊脂玉,落点在很遥远的地方。
身后的主院里传来含糊的吵闹声,一时又是笑声,陆如琢和祝无婳还在喝酒。
这座别院种满了佛桑花,红的粉的,常开不败,月光的照耀下越发光辉夺目。
“蕤儿。”祝无婳从门后传来,语气微醺。
祝葳蕤皱了皱鼻子,嘟囔了一声,没有醒。
“蕤儿。”
接着是陆如琢提高的声音,也不似往日清明,语气一模一样,应是在学舌。
祝葳蕤惊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立刻回了声“在呢,我在!”
祝葳蕤道:“陆姨有什么吩咐?”
裴玉松开手,玉佩重新垂回腰间。
回话的人又变成了祝无婳,扬声道:“再拿两坛酒来,嗝。”
“知道啦,我现在就去拿。”
“师姐?”
“嗯。”
得到陆如琢的应答,裴玉站起来,和祝葳蕤道:“祝妹妹,我同你一道。”
“好呀。”
推开院门,酒气混着夏风扑面而来。
本来应该是不怎么好闻的气息,被夏风和花香中和,夜月里更显宁静。
圆月当空。
露天庭院里摆着一张长案,倾倒着两个女人。
祝无婳直接四肢摊开躺在地上,红衣如火,天地间一抹艳色。
祝葳蕤把酒坛放在旁边,上前将她娘扶起来,祝无婳睁开醉意朦胧的眼睛,摸了摸女儿的脸,笑:“蕤儿。”
“我在呢,娘。”
祝无婳抬眼瞧见正靠近姜黄衣衫女子的裴玉,嘿笑了声:“玉儿也来了。”
裴玉向她礼貌致意:“是,祝姨。”
她伸手扶住斜倚长案,阖眼假寐的陆如琢,陆如琢在京城多穿玄、红两色的官服,出门常服也以青色之类的清淡素雅为主,进了滁州因为易容的缘故,衣着明丽鲜亮。
今日洗去了易容,但还未换下原先的衣服。穿的正是一身姜黄衣衫,显得温暖,比裴玉常常见到的那个陆如琢又年轻了几岁。
任谁见到她们俩,也只会认为是一对姐妹。
女人似醉非醉,乌发披散,手肘支着脸颊,宽大的衣袖一直滑到肘弯,空气中的皮肤像是初雪。
“师姐。”裴玉轻轻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指腹不动声色磨了磨。
陆如琢顺势无骨靠进她怀里,慵懒地抻了抻身子。
“嗯……”声音都像浸在井水里似的,既凉,又裹着夏夜的热。
裴玉心脏一个重跳,喉咙滚了滚。
“师姐。”她低声隐忍,手绕到膝弯,抱起陆如琢道,“我送你回去休息。”
陆如琢双手圈住她的脖颈。
那厢祝无婳大声叫道:“不准走!”她不知哪来的神智从地上站起来,将陆如琢从裴玉手里抢了回来,道,“说好不醉不归,你还没醉!别想跑!”
陆如琢:“……”
裴玉:“……”
“娘。”祝葳蕤去掰她娘的手,祝无婳力气大得很,只是喝了些酒,怎么抢得过她。
陆如琢拍了拍祝无婳的手背,无奈道:“我不跑,你先松开。”
“你发誓!”
“我发誓。”
陆如琢看了眼旁边的裴玉,温柔道:“裴玉,你先和蕤儿去休息吧,我们俩确实有话没说完。”
裴玉看了看她,只得和祝葳蕤一块退出去。
关上院门的那一瞬间,还看见祝无婳勾着陆如琢的肩膀,两人伏在案上,干杯。
“你啊,见到女人就走不动道,没出息。”
“你抢男人当压寨夫君,你最有出息。”
“哈哈哈哈哈。”
带着醉意的声音被隔绝在院门外。
最牵挂的两个人在里边喝酒,外面的人怎么放心去睡。
祝葳蕤不知从哪儿变出两壶酒,两只玉杯,放在地上,道:“裴姐姐,长夜漫漫,我们也来喝酒吧。”
“?”
“我刚在酒窖顺手拿的。”
裴玉惯来自律,又不喜应酬,酒量一般,至多小酌几杯。
“这是什么酒?醉人么?”
“不醉的,这是杨梅酒。”
裴玉接过其中一壶酒,嗅了嗅,果真酒味很淡。
她放心地倒了一杯,入口酸甜,清凉解暑。
“对了,这是我晚上做的解暑汤。”裴玉把一边的食盒拿过来,四周的冰块都已经化了,淅沥沥地滴着水,但汤还是凉的。
里边的陆如琢应该是没空享用了,放着也是浪费。
祝葳蕤隐约记得有什么不对:“你刚刚不是说是空……唔。”
裴玉已经将汤碗送到她嘴边。
祝葳蕤眨眨眼,咽下了后面的话。
家中有一对恩爱的爹娘,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裴玉在她揶揄的目光下琼玉般的容颜飞起红霞,好在夜色遮掩,不甚明显。
裴玉清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道:“祝妹妹,你娘可与你说过和陆如琢过去的事?”
“你问的是什么,旧情还是……”
“……自然不是旧情。”她嫌不够给自己添堵的么。
“噢噢,除了旧情不知道,别的知道一些。”
裴玉想知道的就是别的。
“我娘在江湖上的名声你也知道,她也确实做了那些事。但我觉得,我娘武功最高,天资最好,她理应当宗主,长老们不答应,还要杀她,她当然要先下手为强,难道引颈就戮么?”
因为祝无婳的宗主之位得来不正,她在谷内的处境和她女儿差不多。她又是个藏不住心里话的人,让她一个人憋着迟早要憋死。
所以祝葳蕤很小的时候就听她娘说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叫陆如琢。
“我娘和陆姨的关系,就像我和诸葛姐姐。她小时候跟着我祖父去陆姨家作客,一住就是半个月。”
“陆姨家里很大,但是没有同龄人陪她玩。她就每年写信给我娘,邀请她去小住一段时间。陆姨家有很多好玩的,我娘就每年都去玩。”
裴玉心想:总角之交,怪不得如此要好。
“我娘说这是她少年时光乃至这一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以后再也没有了。”祝葳蕤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起当年总是一副快乐又很悲伤的样子,而且每次都喝酒,每次都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那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裴玉道。
祝葳蕤点了点头。
“裴姐姐,虽然你是陆姨的……也是我喜欢的姐姐。但我娘的事我不好尽对人言,你能理解我么?”
“嗯。”
“我只能告诉你我的猜测,当年除了陆姨和我娘以外,应该还有一个人是她们的好朋友。”祝葳蕤低头斟了一杯酒,到此为止。
虽然祝无婳每次都隐去了另一个人,但是存在的痕迹无法被轻易抹灭。以她们俩针尖对麦芒的硬脾气,两人若是朝夕相处岂不是日日都动手打架,怎么相安无事当了这么多年朋友。
祝无婳有一次醉得狠了,抱着祝葳蕤大哭,边哭边喊姊姊。她在落英宗只有兄弟,何来姐妹。
裴玉点头。
“我们身为晚辈,也不该在背后议论长辈的事。”
“对。”祝葳蕤和她碰了一下杯。
“裴姐姐,虽然你话少,但是和你呆在一起很舒服。”
“是吗?”裴玉笑,又抿了一口果酒,难得玩笑道,“我以为你更希望是你诸葛姐姐在这里陪你。”
祝葳蕤张了张嘴,不知为何一时没接上话来。
裴玉凑近了她,发现新大陆似的,目光戏谑:“你脸红了。”
祝葳蕤声音突然大起来:“我没有!”
空旷的夜里把里面喝酒的人都惊动了。
“蕤儿,出什么事了?”
“我我我没事!”
“你怎么还不去睡?”
“我一会就去!娘你不用管我,裴姐姐陪着我呢。”
“裴玉?”里边的声音换成了陆如琢。
“我在,师姐。”裴玉道。
“早些休息。”
“是,师姐。”
院内声渐悄。
祝葳蕤脸上的热意消退,轻轻打了一下裴玉的胳膊,嗔道:“都怪你,裴姐姐。”
裴玉好冤。
她笑道:“怎么能赖我?我不就提了一下诸葛珏的名字,是你自己——唔!”
祝葳蕤的手捂在她嘴上,她力气比寻常女子大许多,裴玉差点给她整个人按地上,忙用眼神求饶认错。
祝葳蕤松开手,轻哼一声。
裴玉掸了掸自己白衣上沾染的灰,含笑望着头顶的月亮。
“裴姐姐,为什么陆姨要连名带姓地叫你?”祝葳蕤眼神藏住一丝狡黠,裴玉打趣她,她一定要调侃回去。
这个问题还真问倒了裴玉。
她认真地想了想,道:“我不知道。”
印象里她十六岁以后,陆如琢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唤她“玉儿”,而是连名带姓。
“裴玉,时新的话本我差人送你院子里了。”
“裴玉,生辰快乐。”
“裴玉,过来。”
“裴玉。”
“裴玉。”
“嗯……裴玉……”女人难耐的声音模糊闯进脑海里。
裴玉的身子从里到外僵住。
“裴姐姐。”
“裴姐姐?”
祝葳蕤看着突然入定的裴玉,伸手推了推她的肩膀,只觉掌下的肢体分外僵硬。
“裴姐姐!”她用力一推,把那人从出神中拉回来,“你怎么了?走火入魔了?”
“我……”裴玉喉咙干渴,就着酒壶仰头灌了一口果酒,道,“我大概是喝多了。”
祝葳蕤看着她不停灌酒的动作:“……”
二人等到夜色微薄,也没能等到里边两个醉鬼出来,不得已先去睡觉。下午又过来在门口排排坐聊天。
那两人喝了一天一夜,傍晚时传来琴箫合奏的声音。
彼时残阳如血,彩霞满天。
祝葳蕤在门口低声念诗:“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琴箫依旧,曼音轻歌。
祝葳蕤道:“这是我娘最喜欢的词。如今终于能把后半阙填上了。”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①
入夜,曲音唱尽。
祝葳蕤敲了敲门,没有传来应答。
两人推门而入。
伏在长案前的两个女人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裴玉和祝葳蕤一人搀扶起一个,各自道别后带人回了房间。
当时没有人另外要求,祝无婳理所当然给她们俩安排了一间房。
裴玉将陆如琢放在床上,靠在怀里替她除去外衣,又脱下鞋袜,将人窝进了被子里。
月色明亮,没有点灯。
陆如琢鲜少醉成这样,脸颊酡红,呼出的气息氤氲馥郁,唇瓣带着润泽的水光。
裴玉坐在床沿,指尖从女人的额头滑到眉心,鼻梁,饱满的红唇。
“师姐。”她喃喃道。
陆如琢许是觉着热,抬手扯开松散的襟领,露出玉似的一段脖颈。
她扬了扬修长的颈项,呓语一声,竟然睁开了眼睛。
裴玉吓得收回手,但见她一双墨眸如同浸在缠绕的雾气里,内中乾坤颠倒,未见半分清醒之态。
“师姐?”
陆如琢难受地低哼,重又合眼睡了过去,醉意绵长。
“……”
裴玉伸手盖住她的眼睛,俯身吻上了半启的红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