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马车,数千左帐王庭的精锐骑兵,还有隆庆皇子与十几名洞玄巅峰境的堕落统领,双方力量悬殊太大,以至于连对峙都称不上。
宁缺的声音从黑色马车里传了出来:“没想到最先来的人是你。”
隆庆回应道:“我现在是这片荒原的主人,你应该能够想到。”
宁缺说道:“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神殿只是把你当一条狗在用?”
“能够做昊天的狗,总比当冥界的鬼要强。”
隆庆稍一停顿后,继续说道:“当然,如果迫不得已,要当冥王的狗,也是我可以接受的事情。”
宁缺说道:“你的野心果然还是那么大,如此看来,你出现在这里,并不见得是要杀死我们,那么何必摆出这么大的阵势?”
“当我信仰昊天,愿意把生命和灵魂都奉献给光明的时候,她是光明的女儿,当我遭逢人间最惨痛的经历,决意献祭冥王,把生命和灵魂都奉献给黑夜的时候,她又变成了冥王的女儿,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隆庆隐藏在山崖间,看着下方说道:“当年在长安城里饮酒,我败给桑桑姑娘,这或者便是冥冥中的印证,所以我当然不会杀她。”
然后他极为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不过我会杀了你,因为我也想尝试成为冥王之女的保护者,这样如果黑夜真的到来,或者我能从中得到某些好处,如果不行,我自然会把她交给昊天。”
宁缺掀起车窗的窗帘,望向山崖间某处,听到笑声,却看不到隆庆的身影,不由微嘲一笑,心想这家伙竟是越来越谨慎小意了。
他对着崖间说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有实力,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摇摆,能做墙头草的人很少,你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会死得很惨。”
山崖间传来隆庆平静而自信的声音:“黑与白的中间便是灰色,这种颜色最为中庸,也最为安全。”
宁缺不想与此人讨论玄思哲辩方面的问题,哪怕是最简单的思辩,直接说道:“既然你想要杀我,为什么还不出来?你在害怕什么?”
隆庆说道:“你马上就要死了,我为什么要出来?”
宁缺说道:“我死了,她也不能活。”
隆庆说道:“我知道你很冷血,但没有想到你对她也如此冷血。”
宁缺说道:“我只是知道如果我死了,她也不会想活。”
隆庆的声音消失了片刻,然后再次响起,显得有些感慨:“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自恋?这难道便是书院的气质?”
“我不是你,我从不自恋,我只是自信。”
宁缺看着山崖处说道:“如果你不自恋,就不该说这么多废话,而我有自信,只要你敢出现在我眼前,我便能射死你。”
隆庆说道:“我现在已晋入知命上境,修为境界远在你之上,不说难觅敌手,但要杀死你却是轻而易举,你哪里来的自信能射死我?”
宁缺说道:“我洞玄境的时候,便能在红莲寺射得你欲仙欲死,要死要活,如今我也已经晋入知命,悬空寺的秃驴都不敢接我的箭,莫非你要试试?”
隆庆平静的声音回荡在山崖间:“再如何牙尖嘴利刻薄善讽,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和你说这些话,不是想在你死前痛快一场,只是要让那成千上万枝箭确定你的位置。知道这个事实,你会不会后悔陪我说了这场话?”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贺兰山缺东面出口外的荒原上,忽然响起一阵密集的嗡鸣声,听上去就像是无数蝗虫拍打着翼翅在空中飞舞,显得极为恐怖。
数千枝羽箭射向灰色的云层,然后画着弧线落下,像暴雨一般洒向峡谷里那辆黑色马车,凄厉的箭啸互相影响,竟层层叠叠响若惊雷。
……
……
像宁缺和隆庆这种人,战斗之前绝对不会毫无意义地说话,如果说话,那必然是战斗的一部分,或者打压对方的气势做心理战,或者拖延时间做某些准备。
隆庆皇子通过这段对话的时间,把黑色马车的具体位置,通知到了峡谷外荒原上的数千名骑兵,从而形成第一道恐怖的箭雨攻击,宁缺则是除了单纯地拖延时间外,还解开了大黑马的辔头。
箭啸密集破空而至,黑若暴雨遮天掩云而来,宁缺打开车厢前门,大黑马闪电转身,前蹄腾空,后蹄一蹬,便蹿进了车厢里。
笃笃笃笃!
无数枝羽箭落在了黑色马车上,狠狠地扎向车顶与两侧的厢壁,清脆的撞击声在车厢外连绵响起,似乎永远没有歇止的时刻。
然而那些羽箭没有对马车造成任何损伤,挟着强大力量的羽箭,重重射中车厢,然后便极为惨淡地从中断成两截,纷纷落下似真正的雨,锋利的箭簇根本无法进入车厢半分,甚至连在上面留下一些痕迹都做不到。
但箭雨一直在下,落箭声一直在持续,车厢壁上响起的撞击声,在车厢内部不停回荡,还能听到很多清晰的断箭声。
很短的时间内,荒原上数千名左帐王庭的骑兵已经射出了三道箭雨,草原骑兵的硬木弓射程极远,射术更是惊人,如此远的距离,数千张弓的箭着点,竟被控制在约二十丈方圆的区域里。
那片地面此时已经插满了羽箭,密密麻麻,就像是最肥沃的土地上长出的杂草,甚至有些羽箭插到了第一层箭草的上方,看着很是可笑。
马车旁的箭枝更为密集,只不过大部分射中车厢的羽箭都从中折断,所以这里没有长草,而更像是稻草堆,渐渐要把马车淹没。
黑色马车由精钢打铸,无论再多的箭雨侵袭,都不可能摧毁它,但身处如此密集的箭雨之中,总还是有些不安,宁缺把桑桑紧紧搂在怀里。
车厢很宽敞,所以大黑马能够进来,但它的身躯也很高大,所以只能屈着四蹄,埋着脑袋,像条狗一般,有些屈辱地靠着宁缺的膝盖,聊作宠物。
从在贺兰城外选择东进,桑桑便一直有些困惑不解,此时终于忍不住轻声问了出来:“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你想做些什么?”
大黑马的头搁在车厢板上,显得有些无聊无趣。
宁缺伸手摸了摸它颈上的鬃毛,说道:“我在赌。”
桑桑眉尖微蹙,问道:“赌什么?”
宁缺说道:“赌有人会来救我们。”
桑桑很直接地说道:“没有人会来救我们。”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确实没有人会来救我们,但我想有些人应该不舍得错过这个机会,我们耗了这么多箭,那些人应该更有信心才对。”
桑桑隐约猜到了他的想法,说道:“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来。”
宁缺说道:“不知道,也许……他们已经来了。”
……
……
隆庆知道那辆黑色马车很坚固,但他依然想试一试,如今他已经基本上控制了左帐王庭,没有任何人胆敢质疑他的任何决定,而且在西陵神殿的暗中运作之下,左帐王庭接收了中原援助的大量武器,他有实力也有资本这般浪费。
确认箭雨无法对那辆黑色马车造成损伤,他并不失望,因为数千骑兵在箭雨的遮掩下,已经来到贺兰山缺之前,开始进入冲锋前的节奏。
“去吧。”他把银色面具再次戴到脸上。
十余名堕落骑士统领沉声应了声,然后一提马缰,从崖坡上冲了下去,带着数千名草原骑兵,向着峡谷处的那辆黑色马车发起冲锋。
蹄声如雷,烟尘滚滚,数千名骑兵涌进贺兰山缺,竟是没有发生堵塞,而是像黑色潮水一般灌入,然后回流,轻而易举地淹没掉那辆黑色马车。
隆庆很清楚,只要贺兰城里的唐军不来援救,那么宁缺今天死定了,再强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下逃出生天,而贺兰城距离此地还有两百多里地,关键是那座城里的唐军不可能来援救宁缺。
他不再看峡口处的战场,结局已经注定的战斗,无法引起他任何兴趣,哪怕将要死去的宁缺,曾经是世人眼中他的一生之敌。
隆庆望向天空里那片乌云,开始思考抓到桑桑之后,怎样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怎样才能避开这片乌云,想来想去,却发现自己的心境有些不宁,他不由自嘲一笑,发现原来自己依然很在意宁缺的死亡。
天上的乌云落在他的脸上,落在雪亮的银色面具上,银色面具变得有些灰暗,就像他如今的眼眸,下一刻,银色面具变得更加灰暗。
隆庆的笑容忽然僵住,厉啸一声,弹离马背,闪电般掠向后方崖下。
轰隆隆的撞击声响起,其间夹杂着一声凄厉的马嘶,无数颗石头从山崖间滚落,把他的坐骑砸得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如果他不是反应神速,此时只怕也已经成了石堆下的一缕冤魂。
隆庆皇子霍然转身,望向残着积雪的山崖间,却没有找到敌人的踪迹。
他脸上的银色面具再次变得幽暗,不是乌云落在上面,也不是石头,而是无数把锋利沉重的斧头在他头顶飞过,向峡谷里的骑兵头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