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府一带,气候一向炎热,虽入了九月,骄阳兀自跋扈,使人心烦气躁,人谓“秋老虎”是也。
秦淮河畔,汉水侯府的后花园中,曲水清清,水边生着老大一株桂树,花正开得馥郁,又难得枝繁叶茂,把日头尽数遮住。
树下荫凉处,一张小桌,摆了几道精致的小菜:
素油炒香菇藕丁,花椒姜丝煎小鱼,蒸菱角,呛米虾,一碟细切的板鸭,一大碗蜜调的藕粉。
此外还有一壶桂花酒,放在银质的注碗中,用碎冰细细镇着。
凭心而言啊,这酒这菜,看着便爽口舒心,然而看桌旁三个汉子,却都愁眉苦脸,长吁短叹。
这三个汉子,亦非别人,正是“汉水龙王”闻人世崇、“吞舟鼋”胡敬,“鼓浪鼍”胡显。
他三人统领水师,护着老官家摆驾镇江府,这两日又迁至金陵府,护驾功劳甚大,闻人世崇封做了汉水侯,赐下这座府邸,胡敬、胡显兄弟,亦各有封赏。
按理说,这三人如今过得不错,为何如此烦恼?
却是今日童贯出使归来,前往觐见老官家不多时,宋金结盟、割让疆土的消息便传了出来,顿时朝野震惊。
新近归朝的端明殿学士黄裳,闻及此事,又急又怒,当即赶去行宫,扯着皇帝一通争执,情切之下,很是说了些大逆不道之言,惹得皇帝震怒,却又慑他武艺,一时不敢发作。
葵向阳得知,急急赶来,持得美酒一壶,亲自替黄裳把盏,以释郁怀。
黄裳不疑有他,喝了几杯下肚,谁料却是毒酒,用的乃是皇城司秘藏毒药,无色无味,一时发作起来,葵向阳趁机出手,将黄裳打成重伤。
以葵向阳忖测,本是有把握将其击毙,谁料黄裳这等奇才,不能度之以常理——
他被老曹蒙骗,在岭南混迹一回,功夫竟有不小长进,带伤逃出金陵行宫,就此不知所踪。
这也罢了,关键是童贯议和就议和,割地就割地,竟还好生生帮金人打了榆关,捉了“武植麾下从贼李应、张觉两个”,皇帝明日便要将其五马分尸,当众典刑。
三人所愁者,正是这一桩事——
那李应、张觉,都是老曹的兄弟,若是见死不救,将来老曹面前,如何交代?看在旁人眼中,也是失了义气。
但若是要救吧,如今金陵府云集各路勤王兵马,带甲二十余万,他三人麾下却只有几千水军,况且水军上岸,战力大减,因此苦闷。
寻思良久,闻人世崇忽然提起酒壶,咕咕咕一饮而尽,擦一把淋漓酒水,发狠道:“救!大不了搭上我三个命去,无论如何,义气二字,总不能失。”
胡显道:“我三个搭了性命,倒是不妨,只是若把性命都搭入,还救不出人来,死也不闭眼。”
闻人世崇道:“我有一个计较!如今老皇帝把小皇帝捉到金陵,住在清凉山上,形同囚困,我等若是分兵两路,一路打着‘清君侧’旗号,去清凉山救小皇帝,老皇帝必然着急,这时另一路人马,再去劫法场,便好成功!”
胡敬听了,当即把桌子一拍,叫道:“好计!如今老皇帝要复辟,儿子才是心腹大患,我和胡显便去打清凉山,哥哥你去劫法场。”
三人心里都明白,对于赵佶乃至蔡京童贯等人而言,相比劫法场,“清君侧”才是真正大忌讳!也要危险得多。
闻人世崇当即摆手:“这等大事,你二人未必拿捏的住,还是愚兄亲自去方好,你二人只顾去劫法场。”
胡显冷笑道:“哥哥这般小觑我们?哼,我二人偏偏要办成此事,给哥哥看看我二人的本事!”
闻人世崇哪里肯听,一时三人争执难下。
这时一个亲兵,飞步闯入后园,急急禀报道:“侯爷,门外有几个江湖人物,说是仰慕侯爷威名,意欲求见。”
闻人世崇怒道:“我哪有许多闲时光,见什么江湖人物,你去回了他,说我不在。”
那亲兵匆匆去了,不多时,愁眉苦脸又回来道:“侯爷,那人不肯走,我等赶他,吃他手起打翻十余个,说什么‘汉水龙王如今发迹,好了不起么,你再去问他一声,见不见我‘九纹龙’!”
闻人世崇听说打了他的人,本来大怒,忽然听到“九纹龙”三字,精神一振,怒气全消,惊呼道:“‘九纹龙’史进!他竟来了?哎呀,快快快,快随我去接他!”
胡敬、胡显也是满脸惊喜,连忙起身,随闻人世崇往门口飞奔。
此前还在汴梁时,赵佶怕城池有失,日日宿于船上,随时准备跑路,闻人世崇便去请教了乔道清,该当如何行事。
乔道清当时便告诉他,张横、二童既然走了,黄河水师和老曹明面上关系便已断开,且安心听赵佶指派,即使真去了江南,以后或也有大用。
又特地将老曹在江南的布局告诉于他,免得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有所冲突。
闻人世崇也是因此晓得史进等人,只是万万没想到,他如今竟在金陵府,且径直寻到自己府上!
他正愁要做大事,没人帮手,如今天上掉下个“九纹龙”,怎不欢喜若狂?
当下一道烟走到府门外,只见自家亲兵,兀自躺了满地,门前立着四男一女,俱是英气勃勃,气概不凡!
闻人世崇老远抱拳:“下属无知,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几位好兄弟,还请大人大量不要见怪!哪一位是‘九纹龙’?”
那五人里,居中一个二十余岁大汉,肩宽臂长,相貌英挺,闻言露出笑意,抱拳道:“闻人侯爷,小子便是!只因有大事要见侯爷,这些兄弟偏偏不许入内,一时无奈,只得闹将起来,还请莫怪。”
闻人世崇上前一把拉住手,哭笑不得道:“兄弟,在下虽然不才,在江湖上也算有个字号,论年纪,亦比你大了不少,还当不得你称一声闻人兄么?这劳什子侯爷,你史大郎若也这般称呼,却不是打我的脸?”
史进见他举止言语,果然是江湖好汉做派,心下一宽,哈哈大笑,果然抱拳道:“闻人哥哥当面,且恕小弟多有无礼。”
闻人世崇眼前一亮!
他乃是水上成名的豪杰,但使的兵刃却是方天画戟,功夫之硬可以想见。
这般硬的身手,方才扯着史进双手,史进却轻轻松松便挣脱开抱拳,不经意间这一手功夫,大出闻人世崇所料,惊讶之余,更添欢喜。
“兄弟不必多礼,来来来,我且为你介绍,这两个是我心腹兄弟,一个‘吞舟鼋’胡敬,一个‘鼓浪鼍’胡显!”
胡敬胡显一抱拳:“见过史兄!”
史进也连忙还礼,又指着身边几人道:“我这几位兄弟,乃是‘白花蛇’杨春,‘跳涧虎’陈达,‘女公瑾’余五婆,‘金镖’余化龙!”
几人各自相见,闻人世崇道:“难得相会众位兄弟,这里不是说话处,且请入内详谈。”
遂引着几人入了后院,令人换张大桌,重新整治了酒水,各自落座。
史进坐下,笑意一收,露出庄肃神色:“闻人哥哥,实不相瞒,小弟这趟冒昧前来,真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端的有事相求!”
闻人世崇也正色道:“贤弟,亦不瞒你,你今日来,却解我燃眉之急!亦有一桩大事,欲求贤弟相助。”
余五婆年约二十六七岁,不施粉黛,皮肤微黑,却是天然俏丽,一双眼如点漆般,顾盼神飞。
她听得两个言语,忽然笑道:“我们两方想办的事,怕不是同一件?”
众人听了,眼都一亮,闻人世崇、史进同时压低了嗓门道:“劫法场!”
一言既出,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闻人世崇佩服道:“贤弟,童贯今日方捉那二位仁兄来,我亦是才知道不久,不想你竟已听闻!”
史进摇头道:“算那二位兄台命不该绝!这件事说来话长——”
原来史进等人,当初奉了老曹命令,留在江南相助方腊对付慕容博,鄱阳湖一场大战,慕容博影踪不见,后来得了马灵通报,才知远赴幽燕,死在老曹之手。
这时方腊已渐渐重整起一部分兵马,依旧还是让他几个相帮,以待将来大举,南北响应。
史进等人前两日正在江阴军勾当,恰好童贯船队经过,停靠补给之时,船上有明教暗探传下消息,道是捉了两个武植麾下大将,史进得知,直接跟着船队来到金陵府,一打听才知,明日便要行刑,顿时急得热锅蚂蚁一般。
明教在金陵府,虽然也有潜伏的势力,但是纵然舍得全部拉出,也不过数百上千人,且其中大多都不会武艺,想要救人,却是极难。
思前想后,想起马灵此前提过闻人世崇,便找上门来求助。
闻人世崇听罢,点头道:“果然武大哥麾下,都是义气之士!我这里本想了一条计谋,如今有你们几位兄弟相助,却是更添把握!”
当即便将自己兵分两路,以“清君侧”名头制造声势,趁机劫了法场的计策说出,史进听罢,连连点头,却不说话,只看向余五婆。
余五婆皱眉斟酌片刻,轻声道:“闻人兄长,此计本是好计,只是你们这一支兵马,深得赵佶信重,他日或许能有大用,如今露了脸面,前面许多功夫都毁于一旦,岂不可惜。”
闻人世崇想起此女绰号“女公瑾”,心中一动,连忙问道:“不知余家妹子可有妙法?”
余五婆道:“其实这条计策,明修蜀道、暗渡陈仓,已然十分合用,只是小妹觉得,大可不必真费周章,兄长麾下将士,只消有五百真正心腹,便足以行事!”
胡显皱眉道:“五百人?五百人能济何事?”
余五婆笑道:“胡兄,所谓清君侧,不过做戏,做戏讲究的是唱念做打,何必当真?况且如今金陵府勤王之兵五花八门,大可浑水摸鱼!若是小妹行此事……”
说着,她拿起面前酒杯,一边细说,一边一个个放下:“先要一百个精细的,去清凉山周围,四下放火,再要二百个喉咙大、腿脚快的,分成二十队,各自打着不同兵马的名头,大喊清君侧、救少帝、振朝纲,以造声势,以赵佶胆魄、童贯智数,只此三百人,足以让他魂不守舍、信以为真!”
“再有二百人,却是需要真正能厮杀好汉,都打我明教名义,随我等去劫法场,此事便可成也。”
闻人世崇三个听罢,又惊又喜,面面相觑道:“这般说来,我等先前却是想的复杂了,按这妹子的布置行事,岂不更妥?”
余五婆说罢计策,方才那挥斥方遒的气势蓦然一收,依旧是温和乖巧模样,微微笑道:“三位兄长都是豪情盖世的男儿,因此下意识便是起大军、打大仗、做大事,不似我们女子,心里只有居家过日子的小念头,因此想出的计策,也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
她这一番话说得有里有面,闻人三个听了分外暖心,闻人世崇不由感叹:“怪不得叫做女公瑾,果然名下无虚!也不知哪家儿郎有幸,能娶到妹子这等贤妻。”
他此话本是无心之语,不料史进哎呀一声,面色全红,站起身跌跌撞撞道:“哥哥们喝酒、喝酒。今日我等一见如故,当不醉不休……”
余五婆清秀的面颊,亦是微微一红,低声嗔道:“什么不醉不休,明天劫法场,你还要带着宿醉去不成?”
史进面色更红,连忙放下酒,傻笑道:“是啊是啊,妹子说的是。我们正该好好商议,明日如何劫了这个法场。”
余化龙在一旁一直不作声,此刻见史进一副猪哥相望他姐姐,终究耐不住,起身叫道:“你叫谁妹子?我姐姐分明比你大了两岁!”
闻人世崇察言观色,此刻却忽然接口:“女大二,金满罐!史家贤弟好眼力!”
余五婆面色更红,身躯微颤,强自道:“兄长们莫要取笑,且说明日大事,小妹意思,倒不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