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靖等人听到朱允熥的话,心里甭提多别扭了。
这孙子一句话,就否定了常升杀人犯的事实,简直是罔顾国法,颠倒黑白!
但现在他连主审的位置都没了,名不正地坐在小板凳上,自然说话也就言不顺,只能忍了这口气。
可当常升被带上来之时,他依然站起来大喝一声。
“人犯常升,还不跪下受审?”
常升是从一开始就打算认罪伏法的,从来没想过逃避罪责。
因此,听到杨靖的话,他膝盖一软当场就想跪下来了。
然而,他膝盖刚打了个弯,就被朱允熥给叫停了。
“免跪!”
“常升身上的爵位没有被撤销,依然是我大明的超品开国公,按照大明律令堂审之时可以免跪!”
下边坐着看热闹的冯胜等人,听到朱允熥这话当场喝了个彩。
“说得好!”
“常升再怎么说也是咱大明的开国公,就算犯了天大的罪,也不该受那等小人的腌臜气!”
大堂两边各自摆放了三张椅子,每张椅子上都坐着一个大官。
左边坐着的是几个尚书,算是文官代表团。右边坐的则是以汤和为首的国公,权当是勋贵代表团了。
冯胜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直接把大堂上的人整蒙了。
心道这人不是旁观的吗,咋还有他说话的份?
傅友德和汤和可不管这个,一边附和着冯胜,一边肯定地大点其头。
文官那边也不甘示弱,赶忙站起来反唇相讥。
“常升犯了此等十恶不赦的大罪,褫夺爵位是早晚的事,让他下跪有何不可?”
冯胜闻言赶忙站起来骂道。
“什么早晚的事?”
“只要一天没褫夺爵位,他就是大明的开国公!”
“老子们拼死拼活在战场上拼来的爵位,凭啥到你这儿就不顶用了?”
“常家侄子,咱们就不贵,切莫丢了咱武将勋贵的脸面!”
常升是无所谓跪不跪的,但见冯胜这样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唉!”
“冯世叔说得对,咱这爵位是皇爷赏的,咱就算跪也只能跪皇爷!”
冯胜闻言赶忙喝了个彩。
“说得好!”
“咱大明的国公只跪皇爷,别人想让咱们跪,门都没有!”
门外没挤进来的一干武将勋贵,听到两人的对话齐声喝彩。
“常二爷好样的!”
“没给咱们武将丢脸!”
常升听着门外如此多的肯定声音,心里也很是开心。
虽说他平日里一直自诩不在乎这些人的看法,但在骨子里,他还是喜欢被人肯定,被人认同的。
文官这边听到门外的鼓噪之声,一个个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但他们难看也只能看着,毕竟文官不同于武将勋贵。文官那边基本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就算他们想过来看热闹,也没那个时间啊。
武将那边则不同,一个个只要不带兵打仗,在京城的时候就能闲出屁。
天天不是喝花酒就是逛窑子,来应天府看庭审,已经算是他们难得的正经事了。
杨靖一看外边基本上被闲着没事干的武将勋贵给包场了,赶忙把应天府府尹叫过来,让他放点百姓进来。
应天府府尹宋翊看着院子里满满登登的人,心里气得都快骂娘了。
平时还不觉得啥,今天咋冒出这么多的兵油子?
“大人,院子就能放下这些人了,实在是放不进来了。就算放进来,他们也挤不到前边……”
“那就拆!”
“拆门板,拆院墙,尽可能多地让老百姓参与进来!”
宋翊知道杨靖是想裹挟民意来要挟陛下,让皇帝陛下务必严惩常升这等凶徒。
因此,略微一犹豫后,就赶紧命衙役去拆门板和院墙了。
不多时,上千百姓呼啦一下涌入应天府院子里,人挨着人地挤在外边看庭审现场。
杨靖见百姓的人数远远将武将那边给压了下去,这才“啪”的一拍桌子,对着堂下的常升喝道。
“人犯常升,你是否承认自己杀了吕家阖府一百一十三人?”
常升闻言朝着杨靖拱了拱手道。
“杀人的是咱认!”
“但杀了多少人咱确实没数过,只是记得吕家所有能喘气的都被我宰了!”
“吕家有两个小崽子想爬墙逃跑,被我一人一箭给射死在围墙边上!”
杨靖听到这话,气得浑身颤抖,嘴里不住地喊着。
“反了!”
“反了天了!”
“你还有没有点人性,那两个还是孩子呀,今年才十几岁,你竟然也下得去手!”
“此等凶顽之徒,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审的必要,应该立刻推出去凌迟处死!”
常升闻言丝毫不惧。
“凌迟啊……”
“也行……”
门外看热闹的武将们,看到常升听到“凌迟”之刑都丝毫不惧,不由再次鼓噪喝彩起来。
边上的百姓见状,也纷纷喊了一声“真汉子”,用以称赞常升。
杨靖听到外边这般声音,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刁民,就开始宣读常升罪状。
“常升灭门一案犯罪事实清楚,人犯也供认不讳,依据我大明律,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应当处以极刑。”
“来人呀!”
“将常升推出去,行千刀万剐之刑!”
就在几个衙役想要上前抓人之时,坐在主审位置的朱允熥发话了。
“慢着!”
“我方讼棍有话要说!”
“请我方讼棍出场辩护!”
随着朱允熥话音一落,武将这边刷地闪开一条通道。
周志清手持一把折扇,大摇大摆地从通道里走出来。
杨靖一看到周志清,心里就咯噔一下。
这厮可是刑部有名的铁嘴,他不是被贬到海州当知县了吗,啥时候跟朱允熥这孙子搞到一块去了?
周志清来到大堂上,朝着诸位大人躬身一礼后,随即朗声说道。
“学生拜见诸位大人!”
“杨大人先前说常升灭门,卑职觉得此言不妥。”
杨靖闻言气哼哼道。
“周志清,虽然你号称铁嘴,但此案证据确凿,岂能容你在这儿信口雌黄?”
“难不成你敢说,常升没有灭了吕家满门?”
杨靖摇了摇折扇,看了看折扇上的一行小字,随即笑着说道。
“当然没有!”
“据卑职所知,吕禄的长子经常流连花丛,跟很多青楼女子有染。其中有一个扬州歌姬,怀了吕禄长子吕伟的孩子,现在已经三月有余。”
周志清说到这儿,赶忙又看了眼扇子,然后继续说道。
“另外,吕伟成亲之前,吕家曾经驱逐过一名婢女,婢女当时就被吕伟糟蹋了,也怀了孩子,并且将孩子生了下来。”
“吕家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后人,怎能被定性为灭门呢?”
“这……”
周志清的话一出,整个大堂上一片寂静,所有参与审案的官员都傻逼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武将勋贵这边这么无耻,竟然无中生有出来两个吕家后人!
事实上,文官这边还真猜对了。
扬州歌女肚子里的孩子,扬州歌姬自己都说不清。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确实陪吕家长子吕伟睡过,而且有很多的人可以作证。
另外一个吕家婢女,也有人牙子和卖身契等物可以作证,且身边确实带着孩子。
至于孩子是谁的就不重要了,反正武将这边一口咬定是吕家的。
朱允熥微笑着朝周志清眨了眨眼,非常满意周志清刚刚的话。
因为这两条脱罪的计策,乃是他想出来的,哇嘎嘎。
既然文官口口声声说是灭门惨案,那他就制造没有被灭门的证据。
大理寺卿张廷兰闻言,脸上写满了不信。
“口说无凭,可有将吕家后人带来?”
“有!”
周志清转身对着身后的武将们道。
“带吕家后人,以及人证物证!”
武将这边再次闪开一条道,从里边走出一个小腹微微隆起的美貌妇人,在美貌妇人身后,则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衫,领着一个三岁孩童的乡间妇人。
最后就是青楼老鸨子、人牙子之类的了。
“民妇潘巧巧……”
“民妇叶娟……”
“拜见青天大老爷!”
张廷兰看着几人出现顿时有些懵,他本以为周志清是随口说着玩的,哪承想对方竟然真的把人给找来了。
“你们谁怀了吕家的孩子?”
潘巧巧抬起头媚声道。
“回禀这位大人,是奴家怀了吕伟的骨肉,现在已经有三个多月啦……”
“可有证据?”
潘巧巧闻言捂嘴吃吃一笑道。
“大人,这种事哪来什么证据?”
“不过,三个月前,吕家官人天天住在奴家那里,青楼内外很多人都知道的,您只要一打听就知道了呀!”
青楼的老鸨子赶忙向前两步道。
“大人,民妇可以作证,吕伟确实天天住在我家姑娘那里,直至玩厌……不不,我家姑娘怀孕后这才换别家的……”
“这事街坊邻居都能作证!”
“比如说对面生药铺的刘掌柜,就能给我家姑娘作证。因为吕伟那方面不行,经常去他店里买壮阳的药……”
“大人,壮阳药您懂不?”
老鸨子这话一出,门外顿时变成欢乐的海洋。每一个男的都露出会心一笑,并且暗暗记下了青楼对面、刘掌柜等关键信息。
张廷兰啥时候受过这般羞辱呀,当即气哼哼地一拍桌子大骂道。
“这里是公堂!”
“公堂之上没人问你话,休得胡言乱语!”
“是是是,老妇这就闭嘴……”
“那个谁,你跟吕家又有什么关系?”
叶娟一边说,一边从身后将儿子拽过来,对着审问他的官员道。
“这就是吕家的孽子,还请大人给民妇做主呀,呜呜呜……”
张廷兰见状再次阴沉着脸问道。
“你说这是吕家之子,那你可有什么证据?”
“有!”
“吕伟勾引民妇之时,曾经送给民妇一块玉佩,说是宫里的太子妃赏赐给他的……”
叶娟说话的时候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玉佩,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
张廷兰命人拿过去一看,只见上边打着皇家的烙印,顿时知晓此物假不了。
朱允熥见他们查看玉佩,登时命人将宫里赏赐的账簿拿来,装模作样地比对。
不一会儿就在账簿上找到了玉佩的记录,证明此物确实出自太子府,乃是皇家之物。
至此,民妇叶娟的身份也得到确定。
张廷兰等人还不死心,可在见到了人牙子上交的卖身契后,也不得不承认,这证据链齐了……
都察院左都御史袁泰闻言站起来道。
“就算吕家还有两个血脉在世上,但常升杀了吕家一百多条人命,这件事总做不得假吧?”
袁泰说这话的时候都没看常升,只是盯着一旁的朱允熥看。
朱允熥被袁泰看得一阵不好意思,微微一笑说道。
“不假!”
“常升确实杀了一百多人。”
“但此举可当不得是灭门了,最起码还是给吕家留了两点血脉呢吗?”
“好好好,就算没灭门,那杀了一百多条人命,也该以死抵罪吧?”
朱允熥再次一笑,指了指下边的周志清道。
“孤还小,还是有请我方讼棍说话吧。”
“周志清,你来回答袁大人的话。”
周志清闻言赶忙上前一步道。
“袁大人,我方并未否认杀人的罪名,只是不想认灭门之罪而已。”
“既然袁大人也不认为吕家被灭门,那咱们就继续审案吧!”
袁泰闻言不解地道。
“还审什么?”
“你们都承认这一百多条人命了,那常升就该认罪伏法呀?”
周志清听到这话朗声道。
“我们认呀!”
“我们没说不认罪呀,但只要不是灭门惨案,那我们就有的一辩了。”
“辩?”
“对!”
“辩!”
“首先,常升乃是开国公,按照八议之礼,最起码算得上议功,可罪减一等。”
所谓八议乃是古代皇帝和贵族为了给自己脱罪设置的漏洞,分别为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每一条都能减罪一等。
死刑可变成死缓,死缓可变成徒刑之类的。
朱允熥跟三位国公商量之后,觉得完全帮常升脱罪几乎是不可能了,只能试着从八议上入手。
但要适用八议,还有一个前置条件,那就是不能犯十恶不赦之大罪。
所以,他们废了那么大劲,又是找歌姬,又是找民妇的,就是想证明吕家没有被灭门,常升没有犯十恶不赦之大罪。
只要洗脱了灭门之罪,就可以用八议这个漏洞,一条一条地帮常升减罪。
“常升乃太子妃之弟,附和议亲、议贵之法。”
“常升在五军都督府任职期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当得上议能、议贤。”
“常升杀人固然不对,但吕家挑衅在先,辱骂常家先人,并且行巫蛊之事诅咒常家和三皇孙殿下,常升气愤之下激情杀人,实乃情有可原……”
杨靖听到这话当场就傻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就激情杀人?
再者说,吕家啥时候骂过常家先人了?
“周志清,你这话可有证据?”
周志清看了眼扇子,见上边已经写了关键信息,赶忙说道。
“有啊!”
“锦衣卫从吕家挖出大量巫蛊之术用的小人,上边写着常升的生辰八字,诅咒其疯癫痴狂之类的。”
“另外,吕家还诅咒三皇孙早夭,常升就是听了这事,这才一时愤怒杀人的。”
随着周志清的话音一落,他身后的武将们再次闪开一条路,几个锦衣卫抬着个大竹筐,将一堆小人呼啦啦倒在地上,引起周围百姓的一片惊呼。
“这么多!”
“吕家欺人太甚,三皇孙乃是常家太子妃唯一的独苗了,要我是常升,我也饶不了他们吕家!”
“说的对!”
“谁家有个眼瞅着能当储君的皇孙,不都得当个宝贝似的护着,他们吕家竟然敢诅咒皇孙,常家灭了他们也是应该!”
“三皇孙可是常家的希望,吕家竟然想灭了人家的希望,真是死有余辜!”
杨靖听着百姓的风评一边倒,脑门上都有些见汗了。
如果这些证据是真的,那吕家死得确实不冤。
可就算吕家在该死,是不是也得通过三法司会审定罪,然后由朝廷处置?
常升动用死刑算个什么鬼?
“咳咳!”
“先不论这些证据是不是真的,但常升杀人总是事实吧?”
“本官判他个死刑,可有人有异议?”
杨靖这话一出,周围百姓霎时沉默。他们支持归支持,但没人觉得常升不该死。毕竟是杀了一百多人呢,怎么都得抵命了。
只是对于凌迟这等酷刑有异议,现在听到只是死刑,众人顿时闭嘴了。
周志清尴尬地咳了咳,赶忙给身后的一干武将打颜色,没多久应天府府门外就响起了惊堂鼓的“咚咚”声。
三位负责审案的官员听到鼓声一阵皱眉,今天可是审理钦案之时,怎么还有刁民敢过来告状?
再者说,应天府的衙役都是瞎子吗,就不知道拦着点?
“大人,门外有上百人鼓噪告状,状告吕家欺压良善,强买强卖,逼死人命等等!”
杨靖一听是这般狗屁倒灶的事情,当场就要命人将人给撵走。
这种案子放在平时都是大案,但不归他们刑部管,应该由各地官府审理之后再呈报他们刑部审核。
然而,他这边还没开口呢,朱允熥那边就抢先一步说道。
“将所有人叫进来吧!”
“三皇孙,此事不妥吧?”
“孤奉皇爷爷之命,前来聆听百姓之音。这就是百姓的声音,孤又有何拒绝之理呢?”
杨靖听到朱允熥这么说,脸上顿时臊得通红,赶忙点头称是。
“是是是!”
“三皇孙所言极是,下官谨记三皇孙教诲。”
一百多百姓不可能全都带上来,就算能带上来,大堂里也装不下。
因此,只能带进来几个代表,剩下的人都在堂外跪着。
几个百姓一进来,就对着大堂上的官员磕头哭诉。
“请诸位青天大老爷做主呀!”
“吕家这些年私自放印子钱,俺家只是借了八两银子,两年时间利滚利已经滚到四十多两了!”
“小老儿还不起,他们就把我家女儿抓去抵债!”
“好好的黄花大闺女,就抵了十两银子,害得小老儿还要欠他们三十两啊!”
“诸位大人,小人也有苦衷。小人为了筹钱买地,典当了一件祖上传下来的首饰,却被吕家当铺给调了包,换成了木头簪子,小人不服气跟他们理论,他们就找打手打小人……”
“大老爷们呀,小人也有冤情!”
“小人被吕家的印子钱逼的儿子都死了,请大人为我做主呀,呜呜呜……”
随着越来越多的百姓哭诉,周围的百姓们渐渐动容了。
如果说一开始,他们只是在看热闹,看皇亲国戚杀皇亲国戚的乐子。
但现在他们听到同为普通百姓的哭诉,心里的天平渐渐倾斜,向着常升所倾斜。
因为相比起一个杀人犯,他们更痛恨那些为仗着权势欺压百姓,为富不仁的贪婪之徒。
常升杀人,但杀的是权贵,而不是随便杀人。
但吕家放印子钱,害的可不是勋贵豪门,而是他们普通百姓啊!
两相一比较,他们顿时觉得常升更能接受一点。
当越来越多的人状告、哭诉,当越来越多的命案浮出水面,吕家这些年干的腌臜事渐渐曝光在公众面前。
别说周围的百姓们义愤填膺,就是杨靖这个事实上的主审,听到这么多百姓状告吕家,已经状告的那些事情,眼珠子都隐隐发红。
吕家这些年背地里竟然干了这么多恶事?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不论是当铺还是印子钱,都是坑人害人的东西。
这两样想要挣钱,手不黑,心不狠基本上是做不到的。
当然,相比起开青楼、赌场的皇家来说,吕家这点事反而不算什么了。
但话说回来,青楼、赌场一般人可消费不起,坑的是有钱人。
然而当铺和印子钱则不同,坑的可是穷人百姓。
没多一会儿,大堂外边就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吼声。
“杀得好!”
“这种腌臜人家,就该被灭门!”
“呸!”
“活该!”
“常家二爷这是替天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