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庄需要的土地不少,还要有现成的房舍,更为关键的是,由于天花病毒自身顽强的生命力,这个庄子住过天花病人就不好再做他用。要专门拿出一个足够大的庄园来单独做花庄,除了衙门,也只有魏国公这种大土豪才有能力办的到。
魏国公这种世代勋贵,其名下的田庄数量惊人,江宁城里城外,都有徐家名下的田产庄园,以及建立起来却很害臊去居住的别墅。想要找一处出来,倒不是办不到。只是魏国公不是慈善家,让他为江宁乡亲父老贡献一块土地肯定办不到,但眼下关系到六小姐,这就不一样,尤其是沐夫人,她为了这个可怜的女儿兼外甥女出钱,并不是为难的事。
得知花庄的情形后,那位同来的总管徐安对张氏的建议双手支持,当即表态,家里可以拿一块地出来做花庄用。现在的问题在于,衙门那边能否得到批准。只要那边点了头,自己这边没什么问题。
徐安能被派来担任谈判代表,自然有过人之能。整个徐家在江宁的产业,其全都了然于胸,不需要看帐本,就可以一一介绍。初步商议,就选了离城三里左右的一处庄园。
那里原本有徐家的一处菜园,前代家主徐鹏举巡查产业时,发现菜园附近有个土丘,立刻命军兵开始挖掘。当地人上前劝阻,说那是坟丘,不宜惊动死者,可是徐鹏举铁了心要挖谁也拦不住。结果土丘之下果然发现一座坟墓,而且墓藏甚丰,光是挖墓的所得,就让魏国公府发了笔横财。
盗掘坟墓的事,本来很有些惹眼,但是事发之后,有江宁宿儒检点墓藏得出结论,声言那里是南宋权相秦桧与其妻王氏之墓。奸佞之墓,挖了也就挖了,尤其是徐鹏举挖,更是天公地道。
徐鹏举在当时被传说是岳飞转世,这种盗坟行为,就成了天命报仇。其将墓中骸骨扔到水里,将墓穴平整之后,就在那里扩建了庄园,与原来的菜园合并,成了他夸耀自己天命,顺带跑马演武之所。
徐鹏举于武事并不热中,心血来潮去了几次之后,就不再涉足,那片庄园占地很大,但是使用率不高。徐邦瑞与徐鹏举不和,连爵位都差点被老爹夺去,所以接任魏国公后,对那片演武场更不过问。菜地农田那点收入,魏国公也不放在眼里。为了自己女儿,改为花庄也不心疼,至于现在生活在那里的农户就顾不上。
由于那片地方始终在维护,且有佃农耕作,不管是房屋质量还是面积,都比现在那花庄强的多。何况在那附近还有徐家的产业,随时可以派人监查,郎中去看病人也比原先的花庄方便。各种硬件环境都很符合张氏需求,唯一的难处,就是官府的态度。
张氏这里做了保证,徐维志就相信她肯定可以做到,连忙道谢而出,说是回府去和父母报喜。等到他出了府,张嗣修的脸色就难看起来:
“小妹,你疯了?我说三弟不成话,没想到你更不成话,居然敢去花庄?你不要命了?我带你出京,是要你进京见爹的,不是要你送死的。你为六妹着想我不反对,可是你不能拿自己的命来拼。你明天就上船进京,这里的事,我来安排。衙门的交涉也好,还是花庄的事也好,我来办,你就不要多管了。”
少女摇头道:“这事二哥只怕办不了。牵扯的事情太多,二哥的性子只怕会把事情搞糟。我如果不去一趟花庄,又怎么知道那里会是藏污纳垢之地?若是六妹真在里面受了什么损伤,你我又该怎么向魏国公交代?别忘了,那事里你可是中人!”
“他们不敢的。这些人又不是傻子,最多是找些小门小户的人下手,够身份的人他们不敢动……”张嗣修吸了口气,又道:“再说得了天花能不能活下来还在两说,其他的事谁管的了?你别以为你管了这事很威风,你知不知道你这有多危险?一旦那天花……”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任何人都没关系,二哥就不必多言了。其实今天你们该感谢范兄,没有范兄在花庄护卫,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些人不认识我,等到我看出端倪,即便搬出家里的名字,怕也震不住他们了。”
“堪之兄的人马不是已经去了?”
少女冷声道:“刘兄心里装的是大局,他的眼睛大,未必看的见我,把性命交到他手上,我可是不大敢。走肯定是要走,但是要在花庄的事料理完之后。我答应了六妹,要让她早点离开那鬼地方,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在事情未完之前,我哪也不去。”
“小妹!”张嗣修摇头道:“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这样吧,我让手下人去请郎中了,一会郎中来了,你且让他看一看。”
“天花没发病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如果真那么容易诊治,就不会泛滥成现在这样了。我自己会小心,如果我真被传上天花,是我命数使然,也绝对不会拖累兄长就是。春香,跟我回房,我要给衙门写信。”
见她转身离开的样子,张嗣修忍不住跺脚道:“偏这个时候犯脾气,真是的……这下麻烦大了,想走都走不成了。来人,备轿!”
张懋修道:“二哥,去哪里?”
“你说去哪里?当然是帮她把事情做完了。你没听到小妹说,这事不做出眉目,她不会离开江宁。我们能怎么办?当然是帮她把事情彻底了结才是。我这就去拜访几位世伯,让他们帮着游说一下,把移庄的事批下来,免得耽搁时光。说起来那帮人也是不成话,把个花庄搞成那副样子,也不怪小妹要生气。”
闺房内,春香已经忍不住,连打了十几个喷嚏,张氏看看她,“你染了风寒了。范兄给我抓的药,你可以吃一副,免得病的厉害,被人当成天花。”
春香被这天花两字吓得一哆嗦,几乎将怀里抱的文具掉到地上。“不……我没得天花……”
“看你那副样子。”少女冷哼道:“六妹的花我看了,是珍珠痘,在天花里算是顶轻的那一种,并不怎么传人。而且我们离的那么远,还戴了面纱,怎么会得什么天花?看看你这胆小的样子,滚下去抓药睡觉吧,我这里的事不用你管。”
春香磕头退出去,少女自己将笔提起来,脑袋里却是一阵眩晕。身体终究是还没痊愈,今天一天既累又冷,人的身体自然要受一些影响。而比之身体所受创伤更为严重的伤害,则来自心灵,以及那位自己曾想要与之相守终生的男人……
曾几何时,她也认为男儿就该志在四方,以家国天下为己任,方是大明的大好男儿。可是直到今天刘堪之对自己直诉衷肠,少女才发现,之前自己根本是想错了。
不管巾帼须眉还是红颜宰辅,这些恭维话自己平日很喜欢听,心里也认定自己确实是那等人。可是直到今天,亲耳听到男人嘴里的那些话,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骗自己。今天,这个谎言被戳破了。
提着笔本来是想写一封书信,把花庄里的龌龊写出来,再写出魏国公愿意提供新庄园的诚意以及那里的环境,包括后续的管理方法,两下比较,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新的花庄比旧的更好。
向衙门施加压力,以谈判的方式实现彼此妥协,最终让对方低头。如何保证不过度,又能让衙门感受到其中的力量与压力,在不伤交情的前提下,实现自己的诉求。
这些东西少女本来掌握的极为娴熟,在一路上,脑海里也对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打出了草稿,只要下笔就可以了。可等笔提在手里,那些早想好的语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少女脑海中萦绕不去的,只有两张面孔,和他们不同的样子。
毋庸质疑,两人都很优秀。从公正的角度看,其中一人也没有做错什么。他的志向和抱负,可能比另一个男人来的更为远大,才学也可能更好一些。毕竟两人的出身不同,看的高度也不一样。从日后成长潜力看,也是与自己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刘兄更合适一些……可是……
“你的眼里有天下,胸中有苍生。他的眼里心里,却尽都是我。只有我没事的时候,他才会去管那些人死活。这种人平时说起来当然都认为不够好,可如果是那个被他惦记的人怎么想,就是另一回事。刘兄,你知不知道,你搞错了一件事。我张舜卿也是个等闲女子,不是真的刀枪不入啊。我也想要个疼我爱我的相公,我也想找到一个一心对我好的男子啊……这可让我怎么选啊。”
虽然少女对兄长发了话,可是张氏兄弟不会真因为妹妹的反映,就对范进有好脸色。即便是张懋修对范进的态度,都很有些冷淡,甚至可以说有些敌视。范进也明白,这不好怪人家,实在是自己这事办的有些过分。等回到房里,吩咐着两个仆人收拾行李,随时作好被赶出去的准备。见两人嬉皮笑脸的样子,范进笑骂道:
“你们两个夯货,都要被人扫地出门了,你们还笑?”
“九叔啊,其实扫地出门也没什么不好啊。你与小公爷是好友,到他府上借个房子不费力么。再说我们有这么多银子,就算包一条船到京城也有多了,怕他个鬼啊。我现在倒是盼着他把咱们赶出去,只要一赶,我就大声哭,再找个机会撞到他家门上。就说是被打的。到时候那位大小姐知道,一定会觉得我们很可怜对不对?女人么,心最软了。一可怜我们,心里就会向着我们,到时候反倒对我们关照最多。其实关照不关照没什么,最重要的是,她就会多来看九叔,看来看去……”
关清道:“范志高,你不是一向自称老实人么?我看你可一点也不老实。”
“关大哥,这你就不懂了。我要是从头老实到脚,现在就和你一样打光棍了。当初我就是装着给我那老婆家里修房子时摔伤,又不要赔偿,她就觉得欠我的,没事就来看我,一来两去熟了,找个机会就把她那么一抱……”
范进道:“得了,你再说下去,留神破的不只是头。你聪明是有的,不过要用对地方。就你这面向,十足一个老实人,要发挥这个特长,让大家都以为你老实本分,接下来才好办事。放聪明点,跟宰相人家打交道不比在村子里,脑子一定要灵活。”
关清脸色有些阴沉地看着范进,忽然冒出一句,“老板娘那里……怎么说?”
范志高道:“什么老板娘啊?你别乱说好不好?抢钱梁就是九叔的好朋友,他们两个没什么的。你这样乱讲,对九叔名声有妨碍的。”
范进道:“范志高你给我闭嘴!关清问的没错,我是他老板,三姐当然是老板娘了。做人要向关清学,首先就要讲义气。不能为了自己,就出卖朋友亲人。关清你放心,我不会对不住三姐。她也明白我的难处,知道我这次进京,怎么也会找个大妇回去,否则家里不成话,我娶妻这件事她是支持的。至于张小姐,她人不错,涵养也好,不会做一些妒妇的行为,三姐将来与她一定会相处得很好。我之所以选她,也是因为她确实够聪明,够优秀。知道怎么与人相处。我不会娶回家一个母大虫,搞的家宅不安,更不会让跟我一起吃过苦的女人受委屈。”
关清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他也明白范进说的是道理,梁盼弟不论如何,都不可能成为正室。只是想想张家的权势,以及张小姐自身的气场,又忍不住为老板娘担忧。自己这些人江湖格局,真对上宰相人家,那还不是被人家轻松就给碾过去的命?
他过了一阵,才问道:“刘堪之刘公子和张家门当户对,与张小姐本人也是至交,恐怕事情没那么容易吧?”
范进一笑,“山人自有妙计,你就不必管了。刘堪之……讲做学问呢,就是他厉害,可是讲怎么讨好女人呢,他还差的远呢。现在这面墙已经快倒了,你说我不过去踹一脚,再抡几下锄头,可对的起老天爷?”
范志高也笑道:“是啊,九叔对付女人最厉害了,你只管跟着看好戏就是了。等将来张大小姐成了咱们当家太太,大家都有好日子过。张江陵的女儿啊,随便写封信,说不定我们也可以当官,到时候穿着官袍回去多威风。你看看我,戴上纱帽穿上官袍,是不是也英俊多了?”
眼见范进此时已经来到桌前,铺开文房四宝准备写字,范志高问道:“九叔,你也要给衙门请愿?”
“请个鬼的愿!请愿有用,花庄就留不到今天了。给衙门施压,让花庄换地方,张小姐他们的事。我要做的,是帮她把没想到的事想全。刘堪之的眼里有天下,我的眼里只有她。倒要看看,最终是谁赢得美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