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进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基本完成。几名锦衣堂官准备送范进离开,却不想范进反倒对几人道:“列位,学生这里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列位成全,这公堂我想借用一会。”
几人看看那些人犯,知道他所谓的借用,就是要收拾这些犯人。虽然明朝不反对刑讯,但是得到口供之后的动刑,这就是单纯的施虐。衙役牢子做这些事正常,一个书生……没有必要。
一个堂官道:“范传胪,这些人所犯之罪,罪在不赦。交到法司,肯定是要论个大辟。何必还要自己动手,有伤身份。”
范进摇头道:“从司法的角度看,是这样。但是从人的角度上看,话就不能这么说。被他们伤害过的人很多,就这么单纯拉出去砍一刀,看着人头落地,并不能安抚受害人的心灵。无辜妇人受辱,还要被他锁起来好几年,这种事谁受的了?就这么放过他们,太便宜了。还请几位发发善心,成全一二。再说,这也算是为周金吾出一口气吧。”
几个武臣犯不上为这点事得罪文臣,而且一个对剥皮有格外兴趣的文臣,显然更不能得罪。互相看看,便自离去,把房间交给范进。
范进挽了郑婵的手走到房间正中,指着那些泼皮道:“你本来快要嫁人了,安心的做个新娘子,生儿育女,相夫教子。都是这些人搞得你失去一切,过了几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现在看到他们这样,你欢喜不欢喜?”
郑婵吐了几次,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强撑着站在那里。望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她点点头:“范老爷,妾身欢喜得很。无数次在梦里,妾身看着他们上了法场,被斩首示众,或是妾身亲手,砍下他们的头颅,为自己雪恨。可是一醒过来,一切照旧还是梦,今天美梦成真,妾身如何不喜?”
“不,这不叫美梦成真,只是刚开了个头而已,离成真还远着呢。要解心头恨,亲手杀仇人。当然,杀人是不行的,不过让你出出气还是可以。你看,那里有这么多刑具,你随便拿一样,招呼朱国臣一顿好了。我借这间房间,就是为了让你出气的。”
郑婵一愣,她和范进不熟,以为对方是想自己再审些什么,却不想是要让自己出气。惊喜之余更多是疑惑,不解地看着范进:“范老爷,您……”
“我可以猜到你的心思,不一定准,但是有个大概。你是个很坚强的女子,把很多事压在心里,表面上可以装出若无其事。你知道,你的叔父年事已高,郑大郎又不成器。如果你表现出柔弱或是绝望,除了让他们伤心以外,并没有什么好处。他们解决不了什么难题,也帮不到你什么,相反你倒要照顾他们,所以必须强大起来。表面上无所谓,不代表心里也那么释然。日久天长,心里的隐藏的东西,就会变成心魔,于人的身体大为有害。不是抑郁终日,就是神思不属,精神恍惚……”
这年头没有心理疏导这种东西,郑婵听着范进的说辞,看他的眼神渐渐从感激变成了敬畏:这书生难道有妖术?他怎么看的出自己心里那隐藏最深的东西?本来那种情绪是自己努力掩盖,不想为人所知的,怎么被他一眼就看穿了?
与郑婉姐妹重逢之后,抱头痛哭之余,郑婉也提到过范进。说他是家里的大恩人大贵人,也是个大好人。连她想要侍奉被拒绝的事,都跟姐姐说了。于郑婵心里给范进打造的形象是个人中君子,那种最典型的书生,与昨天晚上抓人的书生,却有些对不上。直到此时,这两个形象开始重合,郑婵心里对范进的认识,也从单纯的好人,变成了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形象。
这种人有本领有脑子,心机也格外厉害,是下层百姓最害怕遇到的那种人。顺他心意万事都好,不顺心意,他就要出手对付你,轻则破家,重则灭门。当然,要是有了这么个人做依靠,也就不会再受人欺负。
范进并不知道郑婵心里的这些算计,脸上依旧带着笑容,拉着郑婵的手,一路来到刑具旁:“皮鞭……这个不适合你,你没多少气力,抡不动这种鞭子,搞不好还会伤到自己。针……这个倒是适合女人用;凿子……这孙子的牙已经被凿的没剩几个了,下不了手啊。烙铁……你觉得这个怎么样,我觉得不错。你看这红红的烙铁放上去,一阵青烟,肉就熟了。多烙几下,我们就可以得到一个熟透的人渣,他不是很喜欢把仇人杀了做成肉汤么,这回让他变成烧肉也不错,要不要试试?”
郑婵看着范进,“我……可以么?”
“当然可以,我说你可以就是可以,只要你欢喜就随便来,出了事我顶着。当然,你要是心中不忍,也可以放弃,我不强求。”
郑婵心思精明,知道自己如果不烙,范进对自己的看法多半就会大坏。这种大坏不是说会因此对自己算计,但是不会再像现在一样,拿自己当个心腹看待。如果想要和他保持距离,那么选择放弃就是上上之选。
可是……她侧头看看范进,正看到他那英俊的侧面,和一身簇新官服。自己的情形就是这样,不管自己怎么装出不在乎,客观的压力都在那。舌头根子下面压死人,想要回到过去的生活肯定办不到,自己需要一个有力量的人关照护持……否则就很难活下去,照顾好叔父堂兄。
她咬咬牙,一把抓起一根烧红的烙铁,一步一步走向朱国臣。
朱国臣此时还清醒着,见郑婵向他走过来,含糊不清地说道:“你肚子里还有我的骨肉,你难道不怕雷劈?我对你不好么?多少人劝我杀掉你,或者把你扔去转房子接克,可我还是把你养在家里,这有什么不好么?我本来想着等你生了孩子,就不再锁你,让你当女掌柜,所有兄弟见了你都要叫声大嫂。我带你去转子房,让你见那些兄弟,是不是说过,将来就由你管转子房那边,一连几天让你去那坐镇,学着管事,为了你还惹了麻烦,不得不杀了那个小东西。你还不满意么?你敢伤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的牙都掉了,说话模糊不清,郑婵也听不出他具体说的是什么,只能听出阵阵满是怒意的吼叫。听着这往日让她不寒而栗的叫声,眼前的环境逐渐变得扭曲模糊,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间小院里,朱国臣那粗暴的拳脚,喝骂,凌虐……往日种种施加于自己身上的暴力,仿佛又重现在眼前,让她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她怕他。不管如何不想承认,她都怕他。
通过暴力与残酷手段建立起来的权威,已经深入骨髓,成为一种本能式的恐惧。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往往认为人被虐待的多了,肯定一找到机会,就会把施虐者干掉。可在实际生活里,更多的情况是反抗意志被残酷的手段彻底消磨干净,从而任人宰割生不起反抗之心。甚至一见到施害方自己就会害怕,对其心生畏惧不敢采取敌对行为。
像是被拐卖到深山的妇女又或是被家暴长期摧残的弱势方,很多情况下连反抗的勇气都会失去,乃至可以找到机会鱼死网破时,也不敢动作。甚至在时间的消磨下,会把这种虐待认为是一种习惯,坦然承受。
郑婵的情况,就偏向于这种。虽然还不知道到不想逃跑求救的地步,但是也没有了反抗的勇气,在面对朱国臣的怒吼时,她的脑海里反复浮现的就是其如何折磨自己,以及在自己面前杀人,吃人时的样子。身体剧烈颤抖着,烙铁几次差点丢在地上,短短几步路,走得却格外的慢。
她想扔下烙铁夺路而逃,不管去哪都好,只要离这个魔鬼远些,就是安全的。虽然人被捆在那里,又被打的不成人形,但她还是担心朱国臣会跳起来打她,就像在家里一样。
范进的声音在此时响起。“不用怕,直面你的心魔。你是个勇敢的姑娘,不要被这种杂碎吓住。你看看他现在这副德行,手和脚都被折断了,是生生折断的,又用锤子砸碎,即便是最好的郎中也医不好,就算他现在出去也注定是个残废。你想想看,一个没手没脚的残废,你怕他什么?还有啊,他的皮被剥了,伤口感染是必然的是,用不了多久,他的伤口就会腐烂生疮,然后一点点烂死。当然,我会尽量留住他的命,直到他走上刑场接受属于他的惩罚,三千六百刀鱼鳞剐。他只是一个罪犯,一个待决的死囚,而且是被搞得只剩半条人命的死囚,任何一个人现在都可以打他踢他拿他的嘴当夜壶用,而他无可奈何。而你是自由之身,能走能动,怕他做什么?”
“想想他是如何对你的,想想他还想对付你的家人,想想那些境遇跟你类似,下场比你还惨的人。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你不是一个人,你背后有你的家人亲属,还有我在。我是新科进士,朝廷命官,有我保护你,没有什么人能伤到你的寒毛。别怕他,就这么烙上去,没错,就这样!对准他的脸,很好,用力!”
范进的话如同魔咒,给了郑婵无穷的动力。在范进的言语引导下,其如同傀儡般前进,眼泪模糊了眼眶,混淆了视线。
在她眼前其实已经看不清朱国臣在哪,只朦胧地感到一个物体的存在。那不是人,是妖魔!是庙里见过的小鬼,是自己听故事里常有的害人妖精。自己应该跑掉,人是斗不过妖怪的,见到它们最好的方法就是跑。可是……不能跑。
背后有一个进士在,如果跑了,他会生气,自己的机缘就断了。
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交代了,不想居然能够逃出来,这是天意。老天要自己活着,就是要自己活出个人样来,自己要抓住机会,做人上人……
她脑海里转动着无数个念头,结交贵人,过好日子的渴望逐渐战胜了对魔鬼的恐惧。手上的烙铁此时已经变成一口锋利无匹的宝剑,在范进那言语的鼓励下,她挺起利刃朝着魔鬼刺出!
嗤!
一道青烟冒起,皮肉烧焦的味道在房间里蔓延。朱国臣的言语只骂到一半就被堵了回去,而代之以鬼哭狼号般的惨叫。郑婵这一下,正烙到了他的脸上,任他是何等凶悍之人,这一下也去了半条人命。
看到他满地打滚痛不欲生的样子,郑婵的心莫名一松:原来他也是会痛,也是会叫的。自己也有能力让他痛,让他怕……自己可以的。心魔在利刃之下败北,一丝光芒透过笼罩在心头的乌云,照亮心田。
她此时才感觉到,自己的额头身上,已经满是汗水,后背凉飕飕的,烙铁随手一丢,人几乎软倒在地。
就在她即将倒下时,一只大手拉住她的胳膊,将她紧紧扶住。“很好,你做的非常好。能够走出这一步,我相信未来你肯定有很宽的路可以走。接下来,我还要你帮个忙,录一些口供,提供一些证词。虽然目下的证词足以让朱国臣死几十次,但是事情要做严密,还是多些证据为好。你好好休息几天,然后录口供。”
郑婵侧头看着范进,感受着他掌心的巨大热量,心内感觉分外踏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不……不必了。妾身随时可以录口供,不用休息。只是……我想再烙几下,不知可不可以?”
一顿饭的时间后,周身无力的郑婵瘫软在范进怀里走出诏狱。虽然额头上香汗淋漓面色苍白,但是精神饱满,满面笑容。经过这段时间的行动,她心中的魔鬼被成功斩杀。心魔一去,人如同凤凰,浴火重生,此时的郑婵虽然四肢无力,却觉得周身都异常轻快,仿佛随便给她一点力量,就送她直上云霄。
望着紧紧搀扶她的范进,其心内莫名转过许多念头,怪不得婉儿提起他,总是一副迷恋模样。若是和这样的男子做夫妻,这辈子便不算白活了。
范进拉着她走出诏狱大门,正待离开锦衣衙门,却见对面几个锦衣官校迎面走来,抢步施礼道:“范传胪,我家都督有请,有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