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的话说完了,石川明回到了正题上。他向林振华详细介绍了尼宏重工的情况,包括技术水平、人力资源情况、客户关系、政府关系等等,这些信息对于林振华接手尼宏重工都是很有用的。林振华拿着本子认真地记录着,不明白的地方还要详细地追问几句。
石川明在这一点上还是有些“费厄泼赖”精神的,虽然企业已经被林振华收购了,但他并没有把林振华当成自己的敌人,而是将其视为一个接班人,似乎自己不是输掉了这个企业,而仅仅是年龄到了要退休了而已。
左治义雄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石川明的话。偶尔遇到石川明说的某件事涉及到他时,他便一低头,应一声“嗨”,十足一个电影里小鬼子的形象。不过林振华和何飞看到此情此景,还是有颇多感慨的,不得不说,日本人的服从精神还是有其可取之处。
石川明介绍完了情况,似乎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又似乎有些怅然若失。他指了指左治义雄,对林振华说道:“林董事长,左治君是我们公司的老员工了,为公司服务了20多年,如果有可能的话,请多关照他。”
林振华转头看看左治义雄,然后对石川明说道:“石川董事长,你放心吧,我与左治先生也是曾经打过许多次交道的,对于左治先生的能力以及敬业精神,我一向是非常欣赏的。”
说到这,他又转向左治义雄,说道:“左治先生,我在此再次向你发出邀请,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希望你仍然能够留在公司里工作,负责公司的海外业务开拓。”
左治义雄道:“林董事长,非常感谢你的关照。不过,贵公司的褚先生和舒女士,都是非常优秀的业务人员,我想,我对于贵公司应当是没什么作用的。”
林振华笑道:“左治先生,红阳和舒曼的确是非常不错的业务人员,但他们对你的能力也是赞赏有加的。过去你们是对手,未来你们就是同事了,你的业务经验也有许多是他们所无法企及的,我还希望你能够多多指导他们呢。”
“愿意效劳。”左治义雄深深地鞠着躬说道。照常理来说,他也许是不应当在石川明面前向林振华表示效忠的,但既然是石川明专门向林振华推荐了他,他自然也就应当表现出一个明确的态度了,否则,便是拂了石川明的好意了。
石川明微笑着点了点头,接着又向林振华推荐了几个他认为非常不错的人,其中也包括了小泉次郎。对于石川明所推荐的人,林振华一概表示了愿意接收,他相信,石川明不会向他推荐不合适的人。汉华重工接收尼宏重工之后,还要维持在日本国内的几家工厂以及最有价值的尼宏研究所,维持管理体系的稳定性是非常重要的。有了石川明推荐的这些人,整个融合工作就会更加容易了。
交代完所有这些事情之后,石川明凄凉地笑了笑,对林振华说道:“林董事长,实不相瞒,我不是没有想过我的尼宏重工会破产倒闭,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挤垮了我的企业,并且收购了我的企业的,竟然会是一家中国公司。”
“这个嘛……”林振华不知如何回答了。
石川明摆摆手,示意林振华不必勉强答话,他继续说道:“其实,把我逼上失败道路的,并不在于你们汉华重工,而是我们日本自己的企业。”
“此话怎讲?”林振华问道。
石川明道:“10多年前,中国刚刚开始搞现代化,那时候,中国非常需要化肥,而日本既是化肥生产的大国,也是化肥设备生产的大国。中国一边从日本进口化肥,一边又从日本进口化肥设备。我们尼宏重工,就曾经为中国建造过十几套化肥设备。”
林振华不知道石川明为什么会说起这件事,不过他还是客气地回答道:“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对于尼宏重工为中国现代化做出的贡献,我表示感谢。”
石川明摇摇头道:“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要说的,是在当时,有许多日本的化肥企业都向我们抗议,说我们为中国提供了化肥设备,使中国自己能够生产化肥了,就不用再从日本进口化肥了。有一位化肥公司的董事长,他是我的好朋友,还专门跑到我的办公室来和我大吵了一通。”
“这算什么逻辑?”林振华随口说道,不过,在他的心里却非常清楚,日本化肥企业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卖化肥是授人以鱼,而卖化肥设备是授人以渔,二者对于中国的效果是不同的。从日本企业的利益来说,当然是卖化肥比卖设备更长远。
石川明继续说道:“当时我也是这样说的,他不能光图自己挣钱,就不让我挣钱。结果,他气乎乎地离开了我的办公室,从此与我绝交了。我至今还记得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你们会后悔的!”
“他是什么意思呢?”林振华问道。
石川明道:“我当时也不理解这句话,不过,后来我理解了。”
“你理解了什么?”
石川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似乎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后来,中国的企业开始自己开发和制造大化肥设备,不过,大化肥设备的制造,需要一些高端的机床和焊机,这些装备,恕我直言,目前中国人还无法制造出来。”
林振华点点头:“确实如此,不过,我相信我们迟早能够把这些设备制造出来的。”
“是的,是的,你说得非常对,我毫不怀疑这一点。”石川明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那样诡异,让林振华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的话到底有什么可笑的。
“林董事长,你心里是明白的,如果不是包括我们日本西乎公司等一批机械企业向你们提供了高端的制造设备,你们是很难在短时间内制造出40万吨大化肥设备,并且一举将我们尼宏重工挫败的。我也曾经像那位化肥公司的董事长那样,去央求过西乎公司的董事长,劝他不要向中国出口高技术装备。可惜的是,他的态度正如我当年的态度一样,完全是置之不理的。”石川明说道。
林振华开始有些明白石川明的意思了。当年,尼宏重工向中国出口化肥设备,使中国具备了自主生产化肥的能力,从而导致日本的化肥企业破产。而随后,西乎公司等机械企业又向中国出口了高端机床、焊机等设备,使中国人能够生产出大化肥设备,并最终导致了尼宏重工的破产。从石川明的角度看来,这就属于报应不爽了。
“尼宏重工的失败,一半在于我们自己,另一半则在于西乎公司等企业不顾我们的死活,为你们提供了装备。你们是用我们日本企业生产的设备,打败了另外一些日本企业的。”石川明说道。
林振华沉吟了一会,说道:“我不否认这一点。不过,石川先生,我也可以告诉你,至今整个西方世界,包括日本在内,仍在对中国进行着高技术装备的封锁。我相信,即使有这样的封锁,中国也同样可以崛起,当然,也许时间会长一些。”
“我看不到这么远的事情了。”石川明摇着头说,“我只知道,我们尼宏重工已经失败了,日本的化肥设备产业,被你们咬掉了一个缺口。你们从产业链的底端向上吃,先是吃掉了我们的化肥产业,现在又吃掉了我们的化肥设备制造产业。你们的下一个目标,也许就是西乎公司自己了吧?”
林振华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不过,他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他的心迹,那就是他的确已经把西乎公司这一类工业装备制造企业当成了自己的目标,只是现在时间未到,他还不能把这话说出来。
石川明的脸上露出一缕幸灾乐祸般的光芒,他说道:“我真希望我能够有机会看到西乎公司的董事长向你交出权柄的场景。我相信,这个时间不会太远的。”
林振华无奈地一笑,对于石川明,他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在向林振华交代尼宏重工的各项事情时,石川明就像一个宽厚的老人,丝毫不以林振华为敌。而在谈起西乎公司时,石川明却像换了一个人,满脸都是阴恻恻的表情,颇有一些自己下地狱也要拉几个人垫背的意思。在他的心里,林振华并不是他的敌人,而西乎公司这些为中国人提供了装备的企业,才是他真正的敌人。
林振华不愿意就这个问题再讨论下去了,他站起身来,对石川明说道:“石川董事长,我今天过来,就是来和你交流一下的,如果你没有其他的事情,那我就先告辞了。”
石川明笑笑,以示理解林振华的心思。他也站起来,对林振华说道:“好吧,我们今天已经谈了很多了,希望我对你说的这些,能够对你有所帮助。最后我还有一件事……”
说到此,他整了整衣襟,郑重地向林振华鞠了一躬,说道:“林董事长,尼宏重工是我父子两代人的心血,今天,它虽然已经不属于我们石川家族了,但我希望它在未来还能够保持辉煌。所以,拜托了!”
林振华连忙也向石川明还了一礼,不管他的本性中对于日本人有什么样的反感或者敌意,对于一位60来岁的老人,他还是有一些最基本的谦恭的。更何况,在此前听完石川明说的创业史之后,他对这位老人还多了一份尊重,撇开各自的民族不说,石川明毕竟曾经是一位工人,是一位工业前辈。
“你放心吧,石川先生,我会让尼宏重工重新恢复生机的。”林振华承诺道。
石川明道:“我要和你交接的事情,已经交接完了。从现在开始,这间办公室,以及这个公司,就属于你了,你随时可以开始接手工作。不过,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再占用这个办公室十分钟的时间,处理一些自己的事情,可以吗?”
“当然可以。”林振华说道,“石川先生,您如果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办的话,你尽管使用这个办公室,直到您希望回家去休养为止。至于我,完全可以先在其他地方办公的。”
“不用了,只需要十分钟就可以。”石川明说道。
林振华带着何飞退出了石川明的办公室,左治义雄也跟了出来,三个人站在门外,面面相觑。
“要不,左治先生,你在这里等待石川先生吧,我和何飞先下楼去了。等石川先生离开之后,我再来接收办公室。”林振华对左治义雄说道。
左治义雄道:“不必了,林董事长,你还是稍等一下吧。董事长……对不起,我说的是石川先生,一向是非常守时的。他说需要十分钟时间,肯定只是用十分钟时间。”
“他也许是在收拾自己的个人物品吧?”何飞猜测道。
“不会的,石川先生前两天就已经把个人物品都拿走了。”左治义雄说道。
“那他在干什么?”何飞反问道。
左治义雄摇了摇头,不吭声了,石川明是他过去的老板,他不想去议论老板的是非。林振华是他的新老板,他也不想在新老板面前表现出自己是个多嘴多舌之辈。
何飞见左治义雄不说了,觉得有些无聊,便转回身没话找话地对林振华说道:“林总,我怎么觉得,石川明刚才那番话,挺像是在托孤啊,味道不对。”
“是吗?尼宏重工也算是石川先生的孩子了,你说他是托孤,也说得过去……”林振华不经意地答道,他正待再说点什么,突然脑子里一个念头闪过,不由得惊呼了一声:“不好!”
左治义雄也在这一刹那醒悟过来,他也顾不上什么上下尊卑了,回过身与林振华一起推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冲了进去。
一切都已经晚了。
办公室里空空荡荡的,再也看不见石川明的身影。高处的狂风从敞开的落地窗吹进来,吹得窗帘哗哗作响,像是在为这位尼宏重工昔日的主人唱着悲凉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