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肋骨笼城一段距离以后,穿过长满刀藤的高墙和黑甲巡逻队共同组成的迷宫,外来的旅行者们或许可以将进城以来一直绷得紧紧的神经稍微放松那么一点儿。
顺着一条行人很多、修缮良好的街道,一些不那么高大的令人生畏的建筑座落排开,彼此间相隔都不算太远。稀薄的蒸汽从这些建筑屋顶上的铁皮管子里飘逸出来,在冷风中上升不了多高,便融进暗红色的天空里。房屋外装饰着各种各样的花纹,说不出来是什么造型、意义暧昧的黑色雕像点缀在建筑群之间,大概是某种只得肋骨笼城人欢心的艺术风格。每一个雕像附近都有几个无所事事的男女或蹲或站,眼睛朝大街上来回扫视,好像等食的昆虫,企盼能在拥挤的人群中捞点什么可口的东西出来。
“这里的地下有一小段从火炬城过来的火山余脉。”雅各布带他们沿着街边的石板路走,四十七能感觉到从地底深处隐隐传来的热量:“所以我们现在看见的这些房子就是建在火山温泉上面的浴室。都是属于普瑞克斯或其他大人物的,合法经营,受到保护……”
“是啊,所以这条街上连士兵都少了许多。”
凯罗侧身避开一个醉意熏然身上却没有多少酒气的家伙,那小子猛的打了一个寒战,将手揣在怀里快步走开了。
女孩很是不理解摩利尔这句话的逻辑:“怎么会呢?士兵不就是用来保护我们的吗?”
“要看谁的兵,你个笨瓜。”四十七又在神气活现的教训:“从前雨城那些兵,有哪个是看顾着你那小店儿的?”
“可是……”
“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如果刀把子攥在别人手里,你是希望它离的远一点还是近一点呢?”
“好了,收起你那套奇谈怪论吧,我们到了。”摩利尔跟着雅各布在一处修得好像闷罐子似的大屋前停下。整座房子只在上部开了一排阁窗,又高又窄,就连一只猫也很难挤过去。正面的铁门闭得紧紧的,似乎根本不打算让人通行,只是让来者欣赏欣赏上面的镶嵌图案就得了。两个保镖模样的男人蹲坐在门前,穿着和表情都相当的粗野,看到四十七一行人走近也不站起来——不过姿态做了些小小的调整,把手放到便于抽出腰间武器的位置上。
“走开!”一个男人呲出一嘴又黑又黄的烂牙,再度倾覆了凯罗的经营认知。
“晚上好,先生们。”雅各布明智的站在男人攻击范围之外,微微躬身:“我们并非贸然来访……也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
那个男人接过雅各布递上来的文件和“绿角子”之后(或者说他只接了铜币,因为那张文件只不过被他倒着扫了一眼就扔回来了),摆着一幅不阴不阳的表情带他们绕过正门,拐进大屋旁边的小巷。
无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代,高楼大厦都只是蒙在所有污暗混浊事物上面的一层罩子。墙壁和地面同样乌黑,却是肮脏的灰垢结在上面遮盖了本来的底色,而且没人愿意去想里面还混了什么东西。垃圾四处乱丢,污水横溢,卫生和修缮情况都远没有大街上良好,缺口和破洞触目皆是,阴森森的好像领路男人嘴里的豁牙,居心叵测的目光不时从墙里漏出来,冷冰冰扫在行人身上——可以肯定那些缺口绝不是通向任何一间房屋之内的。
拐了个弯儿,一名穿紧身衣服、领口很低、裹着绑腿的女人站在正“嘶嘶”喷着蒸汽的铁皮管子下方。尽管她大概在脸上擦了整整一盒劣质脂粉,仍然盖不住疲惫的神色,眼角的鱼尾纹,还有下巴上的瘀青,而且因为又湿又热的缘故,她的妆已经有些模糊了。
女人和男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只是对视了一眼后又迅速把眼神挪开了。人类眼神的含义是很丰富的,这短短一瞥间便已经包含了“动手?”“不行。”“那太可惜了吧?”“没看见点子很扎手吗!”等一系列心有灵犀的信息。
旅人们最后被分流进一条难容两人并行的小胡同。这样的小胡同为数众多,每一条都通到肋骨笼城森严的表层,吸引着来到这里的人们进入,却很少把他们吐出来。
墙上有大片洇湿的痕迹。浸泡过的垃圾踩在脚下又湿又粘,导致整条巷子里都充斥着腐败尸体的臭味。雅各布的袍子下摆已经满是泥点,快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摩利尔不得不像在雨城沼泽中行走一样,在自己和凯罗身上加了一层保护法术。四十七一如既往的担任后卫,反正他是完全不怕脏,一边走一边信手沿着墙壁划拉——猛然间一浪灼人的蒸汽从脏垢下的墙体裂缝中喷出,同时伴随着骇人的长声惨呼。
领路男人悚然回头,正对上四十七阴森森的红眼睛。“别耍花样,小子。我已经快要失去耐心了。”那双眼睛这样告诉他。
好在他们的目的地就在小巷尽处。尸臭气的源头似乎也在这里,墙角的阴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堵塞了,粘稠冒泡的污水从下水道口溢出,覆盖了众人到铁门之间的最后一小段距离。
“哼,让人感到舒适的地方。”摩利尔厌恶的皱了皱眉。
“总比被塞进囚车里拉到刑场上处死的好。不守规矩就是这个下场,巴佬。”男人示威似的大步向前走,踩得泥水四溅,同时举起手,戴着的指虎和锈迹斑斑的铁皮撞击,发出声声闷响。
门开了。开门者和领路的人除了相貌不同之外,其他体貌特征简直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毫无疑问,这是在肋骨笼城这个粗劣畸形的巨大砧板上毫不留情的加以锤打锻造后的结果,要么粉身碎骨,要么麻木适应。
依旧没有交谈,客人在一种阴沉的近乎凝固的气氛中被引入屋内。
但是等上了几阶楼梯再经过一个转角之后,一切都豁然不同。温暖、迷离的蒸汽从大厅内密布的帷幕间飘散出来,潮湿中混杂着硫磺和异国香料的气味,调笑声与半裸的男女一起随着开合飘动的幕布隐约出现,有一对儿甚至就躺卧在离他们近在咫尺的温泉水池中旁若无人,看那股亲热劲儿,说不定很快就要媾合起来了。
“您是……哦,让我猜猜——雅各布,雅各布先生!”沿着水池间的过道急匆匆走来一个青面獠牙,只在腰上围了一条浴巾的大个子,满身的刺青因为肌肉的活动而像活了一样扭曲跳跃,唯有略显臃肿的大肚腩破坏了他健美冠军似的惊人体魄。
“很高兴您再次选择我们,雅各布先生。”大个子相貌凶恶态度却比他的手下和善很多:“您最好的选择!这几位是……哦,鄙人道格拉斯,这间‘雪人’蒸汽浴馆的老板,我们的口号是:‘来,融化我吧!’各位朋友可以在我们这里得到最好的……”
“够了。”摩利尔摆手打断道格拉斯的自吹自擂:“请给我们安排两间房,不要湿乎乎的环境,不要用布围起来的水塘,不要看到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体面的瘾君子,不要——”
她四下里看了看,美丽的褐色眼睛闪闪发亮:“不要带这么多的侦测性魔法。”
“哦,请不要担心,”道格拉斯青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只是一些小小的保安措施,完全没有恶意。您大可以相信我们,美丽的小姐。肋骨笼城是讲法律的地方……”
摩利尔没听他的解释,转向雅各布。
“商人先生。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我们之所以做出如此选择,是因为没有其它的选择。但凡有一点儿可能,我都不愿意在一个澡堂子里过夜。你说你会尽快帮我们找到一个前往印记城的传送门?”
“当然,我会尽力。”雅各布忙不迭的答应。
“那就请吧。”摩利尔一颔首。
“你们真的不打算放松一下,洗个土耳其浴?”来到道格拉斯所谓的“豪华套房”内,四十七用脚磨蹭着大理石地面。眼前整整一面墙上同样有烫热的温泉水飞流而下,然后再顺着精工雕琢的室内水道纵横流溢,连屋子中间的玉石大床周边都围了整整一圈儿。或者可以说石床就建在水池里,上面没有任何被褥却也并非平板一块,而是塑造出些许凹凸,一眼望去便知其很符合人躺在上面的自然曲线。
“见鬼,我都说了不要睡在澡堂里。”摩利尔挥了一下手,似乎想再去找道格拉斯理论,但是马上又放弃了这个念头:“算了,我想他也拿不出稍微正常点儿的屋子来。我和凯罗去隔壁休息一下……你怎么办?”
“我?”四十七呲着满嘴钢牙:“我去泡个澡先。”
“泡澡?”凯罗今天的惊奇已经足够多了:“你会生锈的!”
四十七的脸“铮”的一声四分五裂。如同花朵盛开,层层叠叠的刀刃和钩子从他脑袋里翻出来,张牙舞爪一番后反包回去,再从刀丛中心组成一张一模一样的铁脸:“别小看我。只要给我足够的资料,我能变艘‘飓风’给你看看。”
“好吧。”摩利尔勉为其难的答应,说出的话连自己都没什么信心:“别惹麻烦,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水汽氤氲的公共大浴池内,捧着水壶的裸女雕像和泡在温泉里男人的胸毛一样若隐若现。
“嘿,小子,你打算就穿着这么一身下来?”几乎占据浴池半边天下的胸毛男一手搂着一个妙龄女子——左边那个明显带有下层界生物的血统,此刻正一边玩弄男人的胸毛一边吃吃的笑,偷眼瞄着四十七,不时伸出分叉的舌头舔下嘴唇。右边的女人则庄重多了,就算她是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妓女也一样。高挑的身材,金色的眼睛,白皙的肌肤,无不昭示着她祖先高贵的血统。
“既然你能在屁股底下藏把刀,我为什么不能就这样下水?”四十七走入池中:“温度倒是还算合适。”
“我没见过你,小子。”胸毛男的表情变得凶狠,水池中另外几个人也将手放进水里:“不过我要给你个忠告。想在骨笼城混,光靠一身铁皮是远远不够的。”
“你凭什么以为我只有一身铁皮?”四十七舒舒服服的躺进水中:“你应该感谢热水使我的心情很好。现在滚出去,这池子归我了。”
“你他妈的……”两个妓女迅速从怒气勃发的男人身边逃开,而水波荡漾中,胸毛男也由躺坐迅速变成半蹲,只要像青蛙似的一跳就能扑到四十七面前挥刀割断冒犯者的脖子——但只是只要而已。一个不大可能却有显而易见的事实让胸毛男放弃了教训对手的想法:四十七身边的水正在沸腾。
“啊——妈的!”男人们很快争先恐后的逃出浴池,因为水温顷刻间已经高到令人无法忍受。
四十七不再管周围以畏惧目光看着他的人们,随随便便从旁边扯了一条毛巾盖在脸上。
“现在的温度才叫完美呢。”
道格拉斯将窥视孔关死,习惯性的摸了摸肚子。
“看得出来,挺扎手的。”
“别再让你的人去惹他了,我就告诉过你!”雅各布压低声音,以他的身高来说,在夹壁暗道里相当憋屈:“这伙人不好对付!好了,帮我个忙,道格拉斯,看在我们是老朋友的份上。我要带他们去印记城,然后就不关我的事了。报酬不是问题,他们出手很阔绰。你帮我找找门路,不会亏待你……”
“哦,老朋友,计划改变了。”道格拉斯说。
“计划?什么计划?”雅各布神情一凝。
“朋友之间不应该彼此隐瞒。”道格拉斯狡诈的笑了一下,这个表情在昏黑的走廊里还真有些狰狞:“走,咱们出去说。”
道格拉斯水帘洞似的办公室里,另外两个人正等着他们。
“你倒是跟什么人都能混个脸熟么,雅各布先生。”额头有角也有伤的男人坐在沙发上,正在用镶着绿宝石的短剑刮脸:“你已经赢得那婊子的信任了?”
“格尔?”雅各布眉头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在这儿?”格尔把短剑在空中划出半圈寒光,刷的一下插回剑鞘:“是啊,对您来说,我这种在您清白记录上涂污点的混混要是能死在那场混乱中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雅各布毫不畏惧的瞪着他,颇有一种威压感:“在诸位面间行走,没有人是清白的,但要有自知之明。既然你也从吉斯人要塞的灾难中幸存下来,是否能对形势有些清醒的认识?”
“我们,雇你并不是请你,提意见的。雅各布先生。”一直背对着众人,躲在离流水最远角落中的男人回过头。
灯罩下的烛焰抖的一盛,映亮了男人光头上火焰状的纹身。他眼睛上戴着一个奇特的金属装置,做工极尽精巧之能事,宝石镜片黑幽幽的没一点儿反光,只有深处两点将尽未尽的余火在燃烧。
“您是……”雅各布其实并没有忽视此人,这男人给他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就好像与烧红的烙铁近在咫尺,皮肤上的汗毛都因为不堪忍受的热度而卷曲:“抱歉,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我们好像没见过面。”
“这,不重要。”男人说话的时候双唇却动也不动,声调也没有一丝抑扬顿挫的变化:“你既然是商人,就应该,讲信誉。违约,代价是很高的。”
“您是说我前阵子接到的工作?我只不过答应格尔,送那几个人到印记城去,有人希望他们去那儿。”雅各布瞟了泰夫林人一眼:“我欠他的情,但这并不代表我得为此搭上身家性命。”
“你怕了?”光头男人往前探了探身,雅各布注意到他脖子上也有一些怪异的金属设备,一直隐没到衣领里。
“是啊,雅各布先生总是前怕狼后怕虎。”格尔在一旁帮腔:“我猜这也是他到现在仍然是一个旅行商人的原因。”
雅各布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正欲反驳,从某处传来一个很甜的女人声音。
“先生们,承认恐惧并不会让我们变得软弱。”
办公桌旁一座不停冒着泉水的雕塑上闪过一瞬红影。随着水花的轻轻搅动,红色的影子在摇曳的烛光中款款清晰,剪裁出一个柔美的女性身姿。
她似乎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血红色的法师袍胸部有些紧,领口也没有系牢,因为水的缘故而有些贴在身上,最关键的是她好像只穿了这么一件法袍——不可避免的吸引了格尔和道格拉斯的目光。
“我,并不恐惧,达古拉丝小姐。”光头的男人慢慢转过头,但是雅各布很怀疑他那双机械眼睛里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亲爱的,我们可以稍后再讨论这个问题,好吗?”叫做达古拉丝的女人一边拿丝巾擦拭手上的金丝眼镜,一边甜甜笑道。
“您就是雅各布先生?”她戴上眼镜:“您看,我不会请求您做什么会使您为难的事情。只是出于某些私人原因,我希望能掌握我从前一位故友的行踪……格尔先生是位热心的人,很乐意帮忙。”
“现在……现在您见到他们了。”雅各布深信,敢用身体跟男人玩火的女人要么很蠢,要么很危险,此时他宁肯相信对方是后者:“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呵呵呵……您真风趣,雅各布先生。”达古拉丝掩口发出一阵娇笑:“当然不会。这样对您来说岂不是大材小用?”
“您是要找传送门带我们的朋友去印记城对吧?”她接着说:“正好,我这里有个现成的传送门。我很乐意帮这个忙……您知道吗?为了得到它,我可是在普瑞克斯大人面前费了不少口舌哟!”
雅各布搓着手。
“可否冒昧问一下,这扇门通向何处?”
“哦,老朋友。”道格拉斯把目光从达古拉丝胸前挪开:“不该问的事情别问。知道的越少,你就越安全。”
“很抱歉,我无法相信陷害向他们那样的人有什么安全可言!”雅各布扭头看着道格拉斯:“所以这是普瑞克斯大人的意思?如果可能的话,我要建议他重新考虑……”
“这不是普瑞克斯的意思。”达古拉丝的声音变了,看来她已经厌倦这场遮遮掩掩的谈话。
她走近雅各布:“普瑞克斯只不过是个小人物而已。把他们带进我给你的传送门——如果不能让他们都进去,也要确保金属人进入。细节问题道格拉斯和格尔会跟你谈,明白吗,雅各布先生?”
雅各布没犹豫多久。他谦卑的低下头:“如您所愿,达古拉丝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