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旅程完全被衰败锈蚀的钢铁城市景观所占据。宏伟的金属建筑死气沉沉,连丝光亮也没有,如同一排排巨大的棺木,陈列在连绵管道、机械结构和上层建筑支架组成的漆黑穹顶之下。空气涩重粘稠,浑浊不堪,每一次呼吸肺里都好像被灌进机油般难受。隔着蛛网似的重重架障,晦暗深处偶尔传出一阵沉闷如雷的轰隆声,过一会儿就会随之吹来带着刺鼻异味的风,搅动一下近乎淤泥的空气,仿佛重病患者几经周折才勉强吐出一口气,腐败、污浊,艰难维系着油尽灯枯的性命。
四十七一行人穿过空旷死寂的街道,向另一个车站走去。越往深层前进,就越能感到这座奇迹般的都市已经处于垂死的末期——坍塌的地带明显增多,大规模事故造成的毁坏痕迹随处可见,触目可及的一切都使人感到某种不可逆转的衰亡气息浸透了整座城市,挥之不散。一路能探测到不少生命的迹象,但是他们全都隐藏在城市的阴影里,与锈迹斑斑的金属一样缺乏活力。凯丽沉默了,只有四十七精神焕发,双眼锃亮,好像一个刚继位的国王正在巡视他的土地。
他们上了一列交通轨道车。不久,黑洞洞的车厢相继明亮起来,车子颤抖着,发出刺耳的钢铁摩擦声,吱呀作响着在高架铁轨上运行起来,经过荒芜破落的街区,辗转穿行于黑暗沉寂的钢城内部。
“去他妈的,我再也不转乘了。我要绞死这儿的交通部长——没有的话就先任命一个再绞死。”发动电车之后,四十七一屁股坐在满是浮灰的座位上宣布,其他人都躲在离他尽可能远的地方以免打喷嚏。
还好,往后的路途没再出现通道堵塞桥梁断裂的大麻烦。最后他们来到城市中心的大金字塔脚下,某位未来的交通部长也因此逃过上绞刑架的可悲命运。这里终于有了点正常运作的样子,环绕金字塔底部的巨大机械阵列轰鸣着,不时便有一道极亮的雷电顺着大金字塔表面的纹路蜿蜒而下,撕破幽暗,像归巢的巨蟒一样钻进密密匝匝、几百尺高的金属线圈之中,然后转生出稳定可控的高压电流,泵动更深处那些紧咬密合,凛然旋转的镶嵌齿轮,一直延伸到向下无法分辨的地方,坚定冷酷的推动城市枢轴,使它不会陷入彻底停摆的绝境。
散垂的管道森林中出现几条怪异的黑影,迅速爬向刚刚迈出车门的众人。它们是一群大约十尺长的巨型蚂蚁,周身覆盖着棕黑色的甲壳,肢爪口颚锋利无比。这些蚂蚁身上居然也有人工设备,它们的触须——其中一只快速而又有节奏的与凯丽伸出的手指触碰了几下,然后蚂蚁们就各自散开返回岗位,不再理会他们。
沉重的铁门一道接一道的打开,他们走进大金字塔内部。通过大量厚的简直令人瞠目结舌的装甲墙壁后,一条通体灰色的走廊在他们踏上去的时候自动移动起来。苍白的灯光照亮前后大约十几尺的范围,随着自动走道的运行次第点亮和熄灭,前方的黑暗无穷无尽,后面的黑暗如影随形——反正也没什么好看,他们经过的区域全都是大同小异,缺乏特色——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们一直向下深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尽头。
“现在,我需要得到你一个明确的态度。”凯丽看向四十七:“到时候了。你必须做出选择。”
“有什么可选的?我来了,来见你的老古董制造者。”四十七说道:“情况确实很糟糕,不过随便哪个能源枯竭的地方都是这个样子。想开点吧,活了几百万年,也该是寿终正寝的时候了。”
“你这种态度真令我失望。主宰者也是你的制造者,效忠他们是你我不可改变的命运!”凯丽怒视着他:“若是没有忠诚,你与我们曾经对抗,并且即将再次对抗的野兽有何区别?遗忘等于背叛,逃避导致毁灭!你为什么总是不肯承认呢?难道在这里,还不能唤醒你的记忆,你的理性么?你又把摩利尔当成什么?她不是你‘征服’命运的避风港!你早晚会拖着她一起送命的!”
四十七一把扼住凯丽的脖颈。深渊的业火在他眼底炸燃,面孔一瞬间变得凶恶狰狞——不仅仅是表情,而是狼人在初升满月的照耀下所发生的那种本质性变化。
钢铁震颤起来,发出急促呼啸的低频噪声。金属共振一波高过一波,像生物电一样传导扩散,很快让金字塔内成百上千的走廊过道都激荡回响着这种金属狂嗥。直到墙上的螺丝相继弹起脱落,照明灯也不堪压力纷纷爆裂,骇人的啸响才慢慢减弱下去。
“听好,再跟你说一次。我的名字叫做伽利略空间·亚里士多德十八军团·AK-R-5机械强攻型·编号四十七,每一发子弹上都印着克虏伯公司的防伪条码,不是什么主宰者制造的。”四十七一板一眼的说。
“我知道你不理解,没关系,记住就好。牢牢记住,别总想着保持系统纯净。机器最宝贵的是数据,数据之于机器就是一切。机器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检索信息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轻率删除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一无所有而羞愧。你是怎么想的?在每一天里重新诞生,每天都是你新生命的开始?等下试试看,看能不能把你恢复到出厂状态,就像你在迷宫里砍死的那个一样——然后我们就可以做陌生人,各走各路,两不相识。嗯?我触摸到了你的迟疑……你为什么退缩?看来你也不希望这么做。那就动动脑筋,对责任、使命、忠诚这类东西的认识再深刻些,用思想生活的人生命才是喜剧。开心点吧,你看,起码我是站在你这边的野兽,我猜你从没想到过这一点。”
“你们别吵啦。”摩利尔举起法杖铛铛敲了四十七两下:“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大敌当前还要窝里反,你们太让主宰者失望了。”
四十七转过脑袋,眼里红光减弱许多。“别担心,钛师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再说,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失望?”
“世界上没有陌生人,只有还未认识的朋友。”女法师轻点自己的额头:“交流,我猜你们从没想到过这一点。”
自动走廊悄然停住,周围一圈星火似的灯光照亮了六边形升降台的轮廓。所有人都踏上平台站稳之后,灯光闪了闪,突然熄灭。一种强烈的失重感觉从脚底窜向头顶,好像钢铁之城消失了,他们向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坠落。
下降状态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等到灯光重新亮起的时候,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他们所见过的最精确、最完美的半球形殿堂。无数六边形拼接而成的蜂巢状结构铺满天穹,最高处离地面大概有一千尺之多。它们熠熠发光,可能每一片小六边形的亮度和闪烁时间都与其它的略有不同——同一时刻呈现的不同组合何止亿万。但是这个不可思议的闪光穹顶却没有使人眼花头晕的感觉,即使直视它也毫无关系,就像看着晴朗的天空一样高旷平和。
除了闪亮的光芒之外,大殿内空无一物。众人正处在中心位置,无论看那个方向,都可以一直望到尽头。整个场景壮丽恢宏,让人敬畏中又充满了期待——期待着那些征服了命运、神明、甚至时间的伟大生物现身。
空气中响起电气反应的咝咝声,好像有一阵饱含电荷的微风吹过。一个声音出现了,呆板、单调,缺乏语速和声调的变化。那声音不断转换着各种语言,绝大多数都古老的远超听者理解范围,过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变成现今主物质位面普遍使用的通用语种。
“抱歉,学习现在的语言没有我们预计的那么容易。”声音说道:“谢谢,感谢你一直以来对他们的照顾,帮助他们进化完善到如此程度。”
摩利尔对着反光的空旷微微欠身。“能与如此杰作一起旅行是我的荣幸。”
“没错,的确是杰作。”声音依旧僵硬木然,但也能听出其中透出了一丝自傲:“我们最大的成就,最强的武力。我们研制出能够承受多元宇宙原初能量的活体金属,铸造坚不可摧的金属躯壳,赋予他们思想和力量,保护我们的种族,在日趋疯狂的古神中间求得一席生存之地。如果再多一点时间,多一点灵感,我们也许就会让他们更加完美超凡,能够真正担当重任,成为我们一族的保护神,比古神更值得我们顶礼膜拜。”
声音顿了一下。“只可惜,现在已经太迟了。”
“您的意志就是我的命运。”凯丽仰望天穹:“请下令吧。我会为您奋战到底,不管面对什么——这是我生存的意义。”
她说完这句话,声音没有立刻回答,出现片刻沉寂。
“不,我的孩子。”稍后,似乎换了一个人开口,由威严的君王变成了慈祥长者,虽然其实还是一如先前的机械声音:“不需要了。你走在一条崭新的道路上,与我们的设计不同的道路。这不是错误,我们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我们也曾认为我们生存的意义就是侍奉古神,为他们付出一切。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将自身彻底的献给古神,投入他们席卷多元宇宙的内战中去,为了信仰的胜利,毫不吝惜我们短暂渺小的生命。”
“但是付出惨痛的代价之后,我们并没有得到美好的未来。古神彻底吸干星辰、大地、生灵的能量,维持战争所需的巨大消耗;无数位面被毁灭,成为荒芜不毛的死亡世界;更可怕的是,我们发现战争正在触及保证多元宇宙稳定成长的基本能量,动摇多元宇宙的存在基础。而古神,很遗憾,我们至今不知道他们为何不肯停止,宁愿同归于尽也不罢手休战。也许,他们已经无法控制战争的规模,无法控制自己,甚至无法再分清敌我。”
声音诉说着,在这个奇异辉煌的殿堂中,人们似乎又回到那个战火滔天的时代,听到金字塔外肆虐的风暴,听到风暴中的古神互相吞噬时发出的咆哮声。
“最后我们意识到这场战争不会有胜利者,甚至不会有幸存者。自从我们拥有智慧以来第一次,我们开始考虑自己的命运。因为金属战士的存在,敌人越来越重视我们,他们摧毁我们的每一座城市和工厂,力图将我们屠杀殆尽。消耗的速度超出我们建设的极限,而且我们自身的脆弱和缺陷又在古神扰动的能量风暴中逐渐发展成为诅咒全族的绝症,甚至不需要敌人的杀戮,成千上万的族人就会无端死去,婴儿才出摇篮便走进坟墓。我们人丁凋零,没有能力制造新的战士,连维护他们也成为一件艰难绝望的工作,我们得出最糟且唯一的结论,我们终将毁灭,种族的衰竭不可能逆转。”
“我们走投无路,只能拼死一搏。”声音回忆道:“我们放弃所有的城市,命令仅存的金属战士做自杀性攻击转移敌人的注意力,全体迁徙来此,活着到达的人百不足一。当时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一个法厄同在临死前点燃了整个世界,一切只余火焰。我们利用法厄同燃烧的尸体作掩护,集中我们还能掌握的全部能量建造了这个最后的避难所。我们决定放弃肉身,用剩余的活体金属制成容器,将我们全体的心智都灌注其中,正如你们如今所见。”
“嘿,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四十七咧嘴一笑。
“至于你。你有一部分是我们无法看透的。你是我们的造物,但你现在凌驾于我们理解之上。”声音对四十七说。“倘若我们还是从前的那个种族,我们会探索、研究,想尽办法找出使你变化的奥秘。然而我们无法做到了,尽管金属保存了我们的思想,在某种程度上令我们永生,但是也扼杀了我们的灵魂、情感和因为生命短暂而迸发的创造力。今天,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回声,一个灭亡种族留下来的影子。时间流逝,我们模糊了彼此之间的个体思维,失去独立性,丢掉我们从前所拥有的全部天赋,而你和她却得到了某种完整的自我意识。这真是命运对我们最好的讽刺。走吧,我们不会要求你们像从前一样继续为我们效力,你们做的够多了。如果说你们来这里,是因为你们仍然把我们的存在视为命运的羁绊,那么现在我们为你们解开它。我们命令,你们自由了,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东西束缚你们,包括我们在内。”
四十七的下巴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不是夸张,因为那个下巴又飞快爬回去重新装上了:“这个我倒没料到。”
“可是您正处于危难之中!”凯丽急切的说:“您和您的城市受到了威胁!我们了解到,一个恶魔企图利用神孽发起进攻!”
“我知道。”声音回答道:“时间不能减轻仇恨,也抹消不了古神残存的怒火。留在这里无济于事,你们应该看到了,供给城市的能量濒临枯竭,混乱之潮带来的各种魔怪不过是前奏。很快,能量风暴就会随着古神的愤怒一起来临,一切将归于混沌,毁灭是唯一的结局。”
“难道不能做些什么?我们来时看到城市里有很多居民。”摩利尔问。
“我们计算过,没有任何办法。那些居民也是古代种族残留的后裔,当初为了能适应环境,生存延续下来,我们对他们进行了一些改造。他们一直协助我们维护城市运作,同样再也无法离开这座城市,已经与我们一起成为钢铁的囚徒。其实就算没有古神,我们的衰亡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多元宇宙的运行法则永远改变了,我们曾经认为受到重创的宇宙将就此沉寂,生命也将凋零,但如今年轻的种族在比我们好得多的环境中生存繁盛。而我们失去了身体和头脑,仅有记忆解决不了问题。不能从多元宇宙中汲取足够的能量,我们完全被困住了,城市早已成为坟墓。如果不是深深刻在思维中的旧日记忆,我们甚至不会继续苟活下去。我们度过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漫长到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声音中终于清晰的流露出情感的存在——深沉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悲哀。
“那好吧。我们走了,见到你们很高兴,祝你们好运。”于是四十七扬了扬手。
“什么?我们不能走!”凯丽喊道:“你知道的!”
“不走干嘛?你也看到了。”四十七讽刺道:“你费尽千辛万苦来到马尔蒂瓦克面前,以为他能为你解决世界上所有的烦恼,结果却只得到一张写着‘我想死’的小纸片——你现在怎么想?坦白说,亲爱的,我他妈的不在乎。”
“也许……也许可以考虑请求现在的神祗帮忙?”凯罗犹豫的说。接着,女孩看向摩利尔:“是……是迷雾女神的提议。她说,这肯定能行。只要得到坐标,一个强大神力是有能力冲破空间屏障与城市建立联系的。虽然输出足够城市运作的能量会让提供帮助的神耗损巨大,但回报的古代奥秘足以值回票价……”
突然,女孩恍然大悟的皱起眉头。“啊呀,你在打什么鬼主意?该不是又想借机恢复力量,重新登上你的神座吧?”
“很遗憾,这么做同样行不通。”声音再次给出回答:“我们不介意新的神明前来接管,毕竟他们是与古神完全不同的存在,年轻,朝气蓬勃,富有活力。但是呼唤他们就会暴露我们的位置,等于同时为前来毁灭我们的仇敌指明方向。在黑暗降临之前,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建立稳定的界域隧道。而且更危险的是,不肯安息的古神届时不仅将瞬间杀死我们,而且会趁机进入现行的多元宇宙体系,进入你们的世界。你们应该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他们当然知道。他们又不是没见过宙克斯克尔险些复苏时几乎冰封整个北方的恶兆。
“好吧,看来可行性分析报告已经做完了。”四十七说。
“如果使用小红帽的法子,把所有事情都做完需要多久?”
“用你们的时间计算,起码要有一周时间。如果没有明确的回应,可能会拖延几个月,而以城市现在的状况,消灭我们用不了一小时。”
“这不关你们的事。”四十七呲牙一笑:“这身体还算好用,所以就算我还你们最后一个人情。准备找找基督安拉太上老君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好了,至于能不能挺过一小时的问题交给我。反正你们对这里也没啥感情了,不介意告诉我系统管理员密码吧?”
“联系哪位神祗?”摩利尔问:“坦白讲,我不太想听从谎言女士的建议,更不看好希瑞克。”
“随便。”铁皮佬脚底喷着火焰准备起飞:“不是说管闲事会导致引火烧身么?那就等着好了,看看哪个心怀天下大公无私的往前凑。什么条件也不给——让他们知道我们挡不住,整个宇宙也得遭殃。那个什么格拉兹特就是看准打成一团糟才有便宜可占,他坐山观虎斗害得我们首鼠两端。我们要跟好人做朋友,好人不会因为自己有船就不管外头洪水滔天。”
“是啊。”摩利尔叹了口气,开始考虑城市被毁灭和落到他手里的两种命运中究竟哪一个更悲惨。“你必须集威吓、讹诈和欺骗于一身,才能作个完美的外交家。”
等再找到四十七的时候,他正站在一个巨大无比的废墟之上。此处应该是弃置整个城市废料的垃圾场,找不到一处没有荒废坍塌的设施,蚁族生物在其间来回穿梭爬行,数不清的钢铁残骸堆积成绵延起伏的锈色山脉。
女法师沿着吱呀作响的悬空管道走向四十七,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目光炯炯如炬。
“老兵永远不死,他们只会慢慢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