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必须夸奖你一句,莱恩,我的孩子。”马卡多苍老的脸上依然带着浓浓地嘲讽和嗤笑,仿佛世间万物都是傻逼,只有他聪明:“会顶撞,会质疑,叛逆,这才是合格的孩子,如果你真的跟鲁斯那样,流着口水告诉我,你很高兴成为工具,你很高兴当他的走狗,那我也没必要出现,没必要教你了,亦或者,你就是多恩那个茅坑里面的臭石头,没有学会尊重长者,我也不会教你。”
莱恩:“……”
原体心想自己这个父亲还真是喜欢讽刺呢。
莱恩依稀记得身为帝国之拳原体的多恩一度和马卡多关系不错,是内政和军务上的好伙伴,但是后面两人逐渐出现了裂痕——多恩依然在强调荣誉和坚持,勇气和信念,但马卡多认为这些不值一提,马卡多淡薄名利,对所谓的勇气、荣耀、信念之类的东西报以嘲弄的态度,更是对就连原体们也会为之沉迷的大远征无数胜利、赫赫战功和伟大荣耀嗤之以鼻。
在马卡多眼里,多恩是个傻逼,大部分原体都是傻逼,能得到马卡多一定程度认可的除了鲁斯,就只有可汗、基里曼等寥寥数人,可即使是基里曼这种最温和的存在,双方的政见也有不可调和的巨大鸿沟。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神(或者原体)先获得力量,然后才学会驾驭力量,凡人显然不可能比得上神,但凡人懂得如何用最大的克制去驾驭自己所增长的每一分力量。
也正因为如此,马卡多能够承受几乎全宇宙的怨恨,承受任何人的误解,承受整个帝国官僚体系执行中所带来的罪孽和灾难,甚至是帝皇本人的指责,马卡多不是神,但他的自律、自知、自省、自信,才是抵挡混沌腐化的关键,掌印者一次次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大远征时期,帝国可以失去一个、两个甚至是半数原体,也可以失去一个、两个甚至是半数军团,但帝国不可以离开马卡多哪怕任何一天,无数的任免文件等待他签署,无数的人事调配等待他点头,无数的世界等待着以他为首的官僚团队来管理,无数的密约和协定有待他过目。
这就是马卡多,连帝皇都要称为“吾之挚友”和“吾之知己”的存在。
“我的孩子、我的儿媳,你们心里都清楚。”马卡多轻轻地用金色双头鹰权杖敲击着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地面,他笑道:“奸奇所说并非谎言,万变之主没必要说谎,祂说得是真的,很多时候,你确实缺乏自由,这点,我们首先必须承认,我说得对么?”
“……如父亲你所说。”莱恩低下了头。
“你的责任太重,这点,从一开始你就清楚。”马卡多嘿嘿嘿地嘲讽笑,掌印者将目光投向远方:“这些年,我一直通过你偷偷地观察着外界,可以说,从你第一次上战场开始,你既有种急迫感,又有种使命感,十几岁,二十几岁,正应该是一个原体挥洒自我,年轻气盛,鲜衣怒马,快意人生的时候,可从一开始,你就做不到这样,因为你是原体,你从一开始就背负着太多显得沉重,更不用说后面发生的事情了。”
莱恩低着头。
坐在莱恩旁边的苏莉亚顿时感觉到内心一阵阵揪心般地疼痛。
是啊,从很早开始,苏莉亚就有种感觉,莱恩始终在背负着远超于他本人那个年纪应该负担的,无比沉重的责任和义务,他很多时候故作轻松,但是……女骑士只能伸出手,握紧了莱恩冰凉的大手。
“我今天就跟你说,自由是什么?什么才是自由?”马卡多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所谓的自由,其实分为两种,第一种,我们称其为‘Liberty’,第二种,我们称其为‘Freedom’。”
“Liberty和Freedom虽然都叫自由,但意义却大不相同,Liberty指的是,不受他人支配,不受从属和奴隶影响的自由,Liberty指的不是‘为所欲为’,而是摆脱他人支配。”马卡多首先伸出手指,用灵能在桌上写到:“这个就非常浅显了,人类为什么反抗混沌?永生者们为什么支持帝皇统一泰拉?安格朗为什么起兵反抗奴隶主?无他,他们只是为了Liberty,取回自己的人生支配权和自主权,这就是自由。”
“嗯。”莱恩和苏莉亚都点头。
“与之相类似但是内核完全不同的,是‘Freedom’,什么是Freedom?”马卡多笑道:“Freedom的意思也很简单,那就是摆脱命运的束缚,摆脱必然性的支配,拥有自己选择的权力,这就是Freedom。”
“自由被认为是对必然性的认识和支配,可在实践中,其产生的结局往往荒诞不经,比方说,安格朗是自由的么?如果说他是,那么他到达努凯利亚被灵族袭击,重伤被捕获变成角斗士,最终被安上屠夫之钉,这都可以被认为是命运,他显然不自由,但是安格朗反抗了,他以他的自由意志反抗了,这显然是自由的,但他反抗的结果呢?”
“兄长被父亲抓走了,这不是自由的。”莱恩点头,他若有所思。
“没错,这又是命运的注定,但这都是安格朗他自己选择的结果,他选择勉强为帝皇效力的时候,他是自由的,但很快就不自由了,他选择了背叛的那一刻,他是自由的,但马上随着他堕入混沌,他又成了不自由的存在,成了恐虐的玩具,同理,吞世者战团们不愿意接受帝皇的管束,自我选择安装屠夫之钉,显然是自由意志的支配,但我们都知道屠夫之钉是怎么回事,安上了那种东西,还算是自由的么?”马卡多笑道。
莱恩苦笑,屠夫之钉是什么,用最简单的概括来说就是将大脑切掉一半,进行生物机械植入改造,接受改造者自此丧失所有的快乐和兴奋源泉,仅有在战斗和屠杀中能够获得和分泌一丝丝的快乐,是一种专门制造角斗士的黑暗科技。
“名为自由的谎言之上,是无穷无尽的枷锁,莱恩。”马卡多接着指向苏莉亚:“你选择迎娶苏莉亚,选择接受那个灵族神的册封,选择成为国王,这都是你自由意志的决定,这点,任何人都干涉不了你,但是随着你做出决定,一切都变了,你不再自由了,而是背负上了更深的责任,更深的枷锁,你或许没有后悔过,但你心里一定不止一次地思考过,你追求自由,为什么越到后面越累,越辛苦?”
“一切都如父亲所言一般,但我对娶了苏莉亚的选择,没有一丝一毫地后悔。”莱恩的心中升起一丝丝暖意,他拉住苏莉亚的手,和妻子相视一笑。
“你有自己的想法,这很好。”马卡多接着说道:“但如此解构而来,我们便不得不转回到两条道路,一条是万物决定论,这也很简单,那就是我们可以从任何事件中,找出一切的起因,既然有起因了,那么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成了必然,越追求自由,便越是不自由。”
“你要对抗终焉之刻,你需要快速控制国家,组建军队,因此你成为国王就是必然,你娶苏莉亚也是必然。”
“而你的这条路,从我的牺牲再到帝皇制造原体的尝试,这就是必然。”
“制造原体的尝试可以归纳到人类、灵族和混沌的对抗,这也是必然。”
“那么这个问题就完蛋了,因为我们又可以追溯到混沌的起源,追溯到古圣和惧亡者的天堂之战,追溯到万灵诞生,追溯到宇宙大爆炸。”马卡多咧嘴笑道:“在这种情况下,万物的运转都是固定的,那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不对。”莱恩摇头:“否则我们所付出的所有牺牲,父亲你做出的所有牺牲,全人类乃至全宇宙的牺牲,岂不也是毫无意义?”
“对啦!”马卡多一脸儿子可教的表情,掌印者轻轻地点头:“那么反抗决定论的,便是自由意志,人们坚信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扭转因果和可以自发地使事件发生,做出能发动全新因果关系链的选择,每个人都可以做出决定,但也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但是问题也就来了,既然是自己做的决定,自然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责任连锁,法律、道德、伦理开始出现,那么就无可避免的,情绪产生、仇恨蔓延,凡人互相的激烈情绪映射和激化了亚空间的变异,导致了混沌的诞生,也导致了凡人之间无穷无尽的剥削和奴役,仇恨和残杀。”
莱恩和苏莉亚对视了一眼,皆点头表示认可。
“随着仇恨越来越多,逐渐,其根源再也无法追溯,由阶级、种族、国家和文化之中孕育和产生的仇恨只会越来越多满溢而出,并逐渐演化变为失去控制的战争,将仇恨传播到每一个凡人个体身上。”马卡多将目光望向远方:“混沌便由此而生,显然祂们是万恶之源,但迄今为止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彻底击败祂们的办法。”
“就连帝国真理都不可以么?”莱恩困惑地说道。
“帝国真理……你知不知道,随着帝国真理在大远征中的传播,一个新的唯物主义混沌神正在亚空间中孕育,如果继续这么下去,新的混沌神将会出现,而帝皇就是这个新神的凡世代言人。”马卡多露出了自己枯黄的牙齿:“这可不妙,一点也不妙。”
“为什么不妙?”苏莉亚还是疑惑:“如果这样做,帝皇不是获得了足够对付混沌四神的力量?”
“性质改变了,从凡人和混沌的战争,变成了混沌和混沌的战争。”马卡多摇头:“帝皇的办法只是让地图变小了,让一切变得纯粹,粗暴地将一切划成‘我们’和‘敌人’,仇恨的连锁和战争依然会继续上演,永无止境,只是如果网道计划能够成功,其规模会被控制起来,但本质上什么都没有改变。”
“而这,就是为什么永生者们相继离开帝皇的原因,他们发现他们被骗了,帝皇也没有彻底解决混沌的办法,相反,他粗暴地将一切纳入自己的秩序和管控之中,在将人类的力量集合起来后,他也用名为秩序和规则的枷锁扼杀了人类本应具有的无数可能性,因此,失望和愤怒的永生者们纷纷离去,只有我理解他,我理解帝皇。”
“原体们生来就是武器,生来就是工具,生来就是为了杀戮和统治。”马卡多温声说道:“但帝皇不是,我不是,凡人们不是,原体们必须勇敢,必须无畏,凡人却不是天生的战士,可帝皇依然这样做了,我,马卡多,身为他的唯一知己和挚友,愿意为他奉献一切,哪怕用尽我的灵能维持黄金王座,哪怕用掉我的所有永生者之力,只为了让他安排后事。”
“话说远了,现在你明白,一切所谓的自由都是伪命题。”马卡多接着笑道:“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样才是真正的自由,我们如何终结仇恨的连锁,我们如何实现自身的自由,如何在否定和肯定之中去超越人类本身,这个涉及到宇宙本源的终极问题,我将它留给你。”
“我该如何做?”莱恩下意识地说道。
“傻孩子。”马卡多慈祥地笑了:“答案要靠你自己去找,因为这是个我和帝皇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你和帝皇都无法回答的问题,要交给我?”莱恩既有些愤怒又有些不悦地说道:“我怎么可能知道?我今年不过五十岁,你们呢?你活了七千年,帝皇更是四万八千多岁,你们都搞不清楚的问题,现在就扔给我?!”
“因为,你是我们的孩子啊。”马卡多突然伸出了自己枯槁和长满皱纹的手,按住了莱恩的脑袋,在他黑色的长发上轻轻地揉动着,掌印者深情和慈祥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莱恩,似乎要将他的一切全部深深地烙印在脑海中一样:“将自己一生的理想和愿望,交给下一代,这不正是为父者所必定抱有的期待么?”
莱恩一滞,原体正想说些什么,他却发现,马卡多的身影正在逐渐变淡。
遗留在莱恩体内最后的力量正在消耗殆尽,这点,马卡多自己也发现了,掌印者此时褪去了所有的嘲讽和玩世不恭,他露出了自己凡人的面孔,那是一个朴素的、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是人类银河帝国官僚体系的建立者,他是帝皇之下权位第一人,他是帝国除帝皇之外最强的灵能者,他是帝皇亲判的英雄,却早已为绝大多数人遗忘。
他的样子一点也不神圣,不像帝皇和原体们那样第一眼就令人着迷,产生膜拜之感。
因为这是一张人的面孔,凡人的面孔,他的身上没有哪怕任何一点点神性,如果不看他的金色双头鹰权杖,绝大多数人无法将他跟一个寻常的老年文牍官僚区分出来。
“我真的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孩子,但我没有时间了。”马卡多无奈地看着自己正在消散:“你的存在是我和诸位永生者千方百计地从制造原体的黑暗力量中节省出来的,我的基因和帝皇的基因,组成了你。”
“你体内的永生者基因已经因为之前奸奇的破坏和分享给苏莉亚而丧失殆尽。”马卡多的胸口射出一道金光,灌入莱恩的体内:“现在,让我恢复它,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父亲!”莱恩终于流下了眼泪,原体试图伸出手,但他什么都没抓到。
“去寻找属于你自己战斗的意义,去寻找如何终结这一切仇恨连锁的办法,去解决宇宙的终极命题,依然还有希望,莱恩。”马卡多的身影幻化成光:“拜托你了,我的儿子。”
“你失去的,只是名为自由的枷锁,你将得到的,是整个世界!孩子!”
属于掌印者在全宇宙最后的印记消逝了,英雄的光芒随着亚空间内的混沌之风消散,再无任何一点点回响,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已然幻灭,剩下的,是一大片虚无。
莱恩脸上的所有迷茫消失了,原体拉着已经泪流满面的苏莉亚跪下。
“谢谢你,父亲!”
灰骑士原体的伟岸灵能重新燃烧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旺盛,除了一贯的天蓝色和银色火焰之外,更是添上了金色的烈焰之光。
自此,莱恩再无任何迷茫了。
“义父大人的赞歌,正是凡人的赞歌。”苏莉亚轻轻地抹着眼泪,女骑士感伤地伸出手:“他是个英雄,真正的英雄。”
莱恩伸手抹去泪水,原体张开双手,他默念起一段古老的歌谣。
“帝皇之手为守护之手。”天蓝色和银色的火焰亮起。
“父亲之手为抚育之手。”金色的火焰亮起。
“两手相合,门扉洞开。”
一道返回凡世的大门出现在了亚空间的混乱之中。
“托奸奇和其他混沌三神的福,祂们给予的和魔古尔体内的数位精灵神的源质已经足够了,甚至还有富余。”莱恩流着泪,朝着苏莉亚强笑道:“唔……该回去继续履行我们自己的,我们选择的使命了,拯救凡世,阻止艾查恩和终焉之刻!”
“嗯!”苏莉亚握住了莱恩的手。
……我是永别了,掌印者的分割线……
布列塔尼亚,枫丹白露宫。
距离爸爸和妈妈失踪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了,德文希尔从未有如今天这般痛恨自己的弱小和无能,太阳王的嫡长子在绿骑士的指导之下发狠磨炼,接受各种课程和坐朝听取劳恩叔叔、弗朗索瓦外公如何处理内政,只为了能够更早地坚持下来。
好不容易完成一整个课程,德文希尔刚刚下马打算歇口气,此时,一阵风吹来,德文希尔突然感觉自己的脑袋被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骄傲的男爵平时是最讨厌别人摸他头的,除了爸爸和两个妈妈、安格朗叔叔以外,别人摸他头,德文希尔都是要生气的。
但是,为什么这感觉这么温暖,这么悲伤呢?
儿子在暮光姐妹奇怪的注视中,流下了眼泪,他伸出手,却什么都没抓到。
有什么东西幻化成风,永远地离开了。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