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周安国站在一只快船的首部,秋天晨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打量着四周的情形。水面上到处都是船只的碎片,数丈外漂浮着一具尸首,皮肤在江水的浸泡下已经呈现出让人恶心的惨白色,虽然还没有腐烂,但周安国还是伸手掩住口鼻,用力猛踩了两下脚下的船板,示意军士快些划桨。随着小船越来越靠近白沙洲,水面上漂浮的尸体和船只的碎片也越来越多了,士卒不得不用长篙点开在前进路线上的漂浮物。周安国看着眼前只剩下十几根木桩的栈桥和船只,摇头苦笑道:“这火炮好生厉害,现在倒好连这栈桥都要重新建了。”说到这里,他高声对身后的军吏吩咐道:“记下来,让下一批的船只多带木材来,这栈桥什么的都要重新建。”
随着一阵晃动,快船靠上了沙洲,不待船只停稳,周安国就以一种和他肥胖身材不相符的敏捷,跳上了岸。眼前的淮南军营垒已经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在昨夜的炮击中,失去了战船的白沙洲上的淮南守兵很快就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守将在经过几次失败的尝试后,就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派出了投降的军使,镇海军在解除了守兵的武装后,就开始驱使俘虏们加固工事,修理受损不大的船只,当周安国上岸的时候,眼前倒好似是一个巨大的工地。
周安国走上一个土丘,向长江北岸的方向望去,白沙洲离长江北岸的直线距离只有不到两里,他甚至可以用肉眼看清楚北岸江堤上的一个壁垒上飘荡的淮南军旗。这时,周安国脑海中突然跳出了一个主意。
“找几个沙洲上的住户来!”周安国下令道,说罢他便快步向岸边走去,到了岸边后,周安国捡起一块木头,用力扔入水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向下游飘去的木块,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计算什么似的。
不一会儿,亲兵们便找了几个人来,这些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战战兢兢的跪伏在地,面孔紧贴着地面,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尔等世代住在这沙洲上,对这里的水情想必是很了解的吧?”周安国并不回头,看着对岸的情形便问道。
那几个沙洲上的土著抬头对视了几眼,其中为首那人小心翼翼的答道:“我等都是打渔过活,对这江上水情倒也还知道一二,却不知道将军具体要下询什么?”
周安国转过身来,看了看方才说话那人,只见此人头发已经花白,一双大手上青筋披露,深褐色的皮肤就好似老树根一般粗糙,正是江上打渔人家的模样。周安国笑了笑,道:“老丈且起身说话,某家想要在建造一条由这白沙洲到江岸的浮桥,想要知晓这里水底深浅、泥沙多否、水流速度等,若是你能相助,本官定然不吝重赏。”
那渔丈听到这里,方才松了口气,赶忙躬身道:“将军有命,小人自当遵从。”
周安国点了点头,便带了那老丈到了岸边,询问起水情来,那老丈果然不愧为在这沙洲上打了几十年渔的,述说起这一带江面的流速、江底情况、水深、潮汐起落来,便如数他手掌上的纹路一般。约莫半个时辰功夫,周安国便已经定下了建造浮桥的地点,心中暗喜,回头对那老丈笑道:“如此甚好,你在辛苦几日,待到浮桥建成之后,便放你自由。那时你若是还想打渔,便送你三条新船;若你不想打渔,便送你二十亩上好桑田,你看可好?”
那渔丈赶紧拜谢,周安国便让亲兵带他们下去好生相待,他自己则赶紧修书一封,将自己的设想写明白,让属下称快船赶回江南向吕方禀告。然后让已经登岸的己方士卒和俘虏将沙洲上的房屋壁垒尽数拆除,作为建造浮桥的材料,幸好周本占领白沙洲后,在修建工事上着实花了一番功夫,光是积存下来准备修建水坞的木材就有不少,倒是便宜了周安国。
石头城,茅山山脉一路逶迤向北,余脉直抵大江南岸,转而折向东南,而其西端终点便是名震天下的石头山(又名清凉山),而这石头城便是由此山得名。这石头城以清凉山西麓的绝壁为墙基,依山而建,陡峭无比,虽然此时早已破败了,城墙的缝隙中满是杂草,也不知多少年无人驻守了,但从那城墙上残存的女墙望楼还依稀能看出当年“龙盘虎踞”的气势。
这时,沿着曲折的山路上来一行人来,打破了山城的僻静,为首那人紫袍金冠,正是吕方,只见他手中拿了一柄折扇,神情闲雅,不像是大军统帅,到好似寻幽览胜的文士,只见他走到一段女墙旁,小心从墙缝里拔出一枚锈迹斑斑的箭矢,问道:“此地便是石头城了吧?”
“不错,此地便是石头城!”身后应答的正是陈允,只见他手中也拿了一柄紫檀木的折扇,一边指点着一边继续说道:“周显王三十六年(公元前333年),楚威王灭越,便在此地筑城。赤壁之战后,孙权为了便于布勒水军,便将都城由京口迁徙至秣陵,并在石头山上的旧有城基上修筑新城,便是这座石头城了。此城北缘大江,南抵秦淮河口,此城依山傍水,夹淮带江,此后南朝数百年,石头城都是都城建康最为重要的军事要塞,历次王朝更替的战争往往是以此地的得失决定最后胜负的。”陈允手中把弄着那柄折扇,指指点点就将这石头城的由来娓娓道来,吕方一行人多半是不文武人,听到这里固然佩服陈允博闻强识,但不少人心中也不免生出一股酸意来。
吕方一面听着陈允的解说,一面看着周边地势,只见远处钟山山脉一路向东南逶迤而来,便如同一条巨龙;而这石头城则如同一头巨虎屹立在大江南岸,他此时终于明白三国时诸葛武侯曾有对此地:“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吕方心中不由得将此地与自己现在的都城杭州比较起来,杭州相较于建康,有重江之险,利于偏安;但如今已经尽得江东之地,广陵、庐州也是早晚要落入己方之手,将来自己主要的用兵方向无非是长江上游之地和淮上;如果还是定都杭州,无论是向哪个方向用兵,都显得保守了点,只是这些年来自己在杭州着实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乱世中民心易乱南安,自己若是贸然迁都,出了一个闪失便是大大的麻烦。吕方在心中权衡两者利弊,一时间难以决定,不由得站在那边呆住了。
众人看到吕方这般模样,心知主上心中有难决之事,也不敢出言打扰了,便纷纷站在一旁静候。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远处传来一阵白鹭鸣叫之声,吕方才猛然醒了过来,暗中嘲笑自己徐温未灭,淮南未定就琢磨着迁都之事,倒也是太张狂了些。此时一旁的陈允开口问道:“大王方才冥思,定然有所得,微臣斗胆相问!”
吕方却不想将心中所想的太早说出口,正想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他突然看到城中的荒草,灵机一动笑道:“某家方才却是有一事不明,这石头城地势若是如此紧要,历代皆为兵家必争之地,为何如今却荒废了?列位卿家可否为某家解惑?”
吕方身后众人顿时哑然,唯有陈允笑道:“大王是淮上人氏,却是不知此地沧海桑田之变,这石头城三国时北侧还毗邻大江,巨浪直拍山壁,那时山下有东吴战船千艘,山上的石头城便可掩护水军;可随着时代变迁,大江逐渐西移动,到了本朝初年,江岸离峭壁已有一里有余,石头城的军事价值也就减弱了不少,被人废弃,成为了一座空城。”
“陈掌书果然是好学问!陈掌书大才!”听罢了陈允这一番讲解,一行人无论心中如何想,表面上都是一片赞词,陈允则尽力装出一副谦逊的样子,拱手逊谢,他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主上莫不是要迁都建邺?陈允本是才智过人之辈,又很是花了不少功夫揣度上意,此时将这几日来吕方的言行举止回忆过来一一印证,心中便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他心知武进之战后,镇海淮南两大势力的实力对比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若吕方此番能够渡江成功,北至淮,南至福建、西至江西鄱阳,东至大海的广大土地便会统一在吕方这样一个枭雄手中,这对整个天下大势都会发生深远的影响,自己作为镇海军的重臣,如果还想要更进一步,最重要的也就是揣度上意,将主上想要说的而还没来得说出口的话抢先说出来,才能压倒其他人,坐上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那个位置。想到这里,陈允正想着如何将话题转到迁都这个方面来,此时山下传来一阵呼喊声,众人的视线向山下望去,只见一名将佐正飞快的沿着山路狂奔而来。吕方已经认出来人姓吕名佑,乃是族中的后起之秀,王自生领兵渡江之后,便是由此人暂时代理殿前诸司之位。吕方见其行色惶急,心中不由得一动,暗想:“莫不是王自生在江北战事不利?”
“禀告大王!周都统有急使来报!”吕佑叉手行礼,从怀中取出一封文书递了过来,吕方接过书信,拆开细看,刚看了两行,微皱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大声笑道:“浮桥渡江,好一个周安国,我等在这里游览,那厮便已破贼了!”吕方将书信放入怀中,抬头目光扫过同行人,笑道:“周都统已拿下白沙洲,欲以浮桥渡江,彼言兵力微薄,难以破贼,哪位愿领兵去援?”
“某家愿往!”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说话那人身上,只见那人魁伟过人,燕颔虎须,正是朱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