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已经被重新布置过了,一些扎眼的冥器早被收了起来,包括此前李潼收集起来准备用作防身暗器的三彩陶偶。
唐三彩在后世名气不小,主要出土于洛阳。这是因为三彩通常用作冥器,洛阳城外北邙山又是公认好风水,坟摞坟,墓叠墓,李潼他们作业地点还不在真正北邙区域,结果一时的马虎,他就被一个暗墓坑杀到了这里来。
所以三彩虽然名贵,但谁家要是日常器物都用这个,那也真是全家富贵了。
饮食虽然很精致丰富,但李潼还是有一点不爽。他哪怕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用菖蒲包粽子,手法和味道都怪怪的,这狭长的小肥叶好用吗?这么做除了显得有点俏皮之外,分明是要把他作为毒物、邪祟给驱灭掉!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李潼才注意到无论眼前的饮食还是器物,简直处处都有此类小心机。冷淘里加了艾汁,金银平脱的食盘分明是一个沙门护法的狰狞形象,就连筷子都是桃木的!
在箱笼最底层里,竟然还压着几张朱砂勾勒的咒禁符纸,可见准备这些的宫人是怀揣着怎样炽热的降魔心念,能想到的手段统统招呼上来,就怕灭不了他这个邪祟!
身为大魔王的李潼,这会儿却颇感哭笑不得。他魂穿一千三百年,再拍着胸口说什么乱力怪神不可迷信,那也实在说不出口。而让他感到一丝不安的是,这些小心机的小手段,其实都可以归入一个范畴之内,那就是厌胜!
厌胜是什么?这读音叫做压胜,后世看来只是一种蒙昧的迷信活动,但在当下,却是足以要人命的恶行。唐律十恶中第五罪中不道,其中就包括厌胜害人!
厌胜这种行为载于史籍,往往伴随着冤案与狂风暴雨,比如汉武帝时期的巫蛊之祸。而武则天在独霸后宫的过程中,也伴随着此类事件,王皇后被废于此相关,后来的武则天也险些因此被废。总之,这种事谁沾到谁倒霉!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潼额头上一时间也是冷汗直沁。此前他只想到利用自己重生这件事情来改善处境,却没正视到普通人对此的惊恐与抵触。
他当然不会用厌胜这种手段去害人,但却防不住心怀恶意者以此来构陷他,把自身进行妖异化或许能收短利,但在长远来看还是不妥。除非他能强大到武则天那种程度,否则过多的神秘、妖化自身,必会成为被旁人攻击的弱点!
这时候,他又想起上官婉儿临走前的提醒,原本他还有些不理解,现在想来,这真的是波诡云谲的宫闱中生存下来的经验之谈。未来的他,就算侥幸活下来,肯定也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宫禁幽闭生活,细节上尤其需要谨慎。
不过,这一份危机感也并没有让李潼忐忑不安。假使他那个便宜奶奶武则天真要打定主意弄死他,也不必使用厌胜这样的借口,跟捏死一只蚂蚁没有区别。
真正让李潼心生警惕的,还是他作为一个外来者,在没有真正浸入这个时代之前,还是不宜将自己的真实企图过于强烈的表达出来。
此前在回答上官婉儿询问时,李潼着重讲起所谓圣主轮王,自然不是为了宣传封建迷信那么简单,他是希望能够将自己的复活与武则天的天命所归捆绑起来,从而获得更加长久的保障。
武则天以女主称制,想要君临天下,在传统的儒家或者道家观念体系中,都找不到法礼上的依凭,想要说服芸芸大众承认这个亘古未有的事情,便只能求诉于佛家的体系。佛家典籍《大云经》,又或者说《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在对古经的义注中就提到弥勒下生、女主当国,转轮王、阎浮提州主等等。
这一部佛经义疏,眼下还在紧张编纂着,还没有真正面世。但是当中一些理念,却早已经传扬出来进行造势。李潼想要将自己的复活穿凿附会而上,是希望将自己的人身安全融入到这一套体系中来。如此一来,他的生死便也成为武则天天命归否的一部分。
上官婉儿的提醒,不啻于在暗示李潼,这件事里面水太深,远不是他眼下这个小胳膊小腿能够蹈舞其中,存在感太强烈,反而会让他处境变得更加凶险。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活命,那一篇《慈乌诗》足矣,其他的加戏,远不是现在的李潼能够折腾起来的。如果《慈乌诗》也不能保他安全,再折腾其他也是多余。
想通这一层之后,李潼又忍不住感慨,这一时期的局势混乱与复杂,还是比他想象中要严重得多。他作为一个突然降临的闯入者,想要游刃有余、徜徉其中,无论手段还是计谋仍然非常不足。
不过话都已经说出口,检讨自警足矣,再作什么懊悔也只是浪费精力。眼下的他,处境仍是绝对的被动,尽管已经做出了一些努力,但最终结果如何,只能等待。这种任人鱼肉的感觉,也实在令人抓狂。
不过在烦躁之外,上官婉儿对他的善意流露,也的确称得上是一喜。哪怕仅仅只是一点提醒,深作咂摸,便能获益良多。这个能够久伴雌虎的女人,也实在是名不虚传。
当然,李潼也明白,单凭他作为少年李守义的身份,远不足以让上官婉儿对他释放善意。对方这一次的提醒,应该还是看在故太子李贤的面子上。
这么看来,他那个被强塞上头的便宜老爹人格魅力也是不小,尽管已经去世数年,还是能给儿辈留下一些遗泽承惠。
所谓的一段情,未必空穴来风,最起码对眼下的李潼而言,如果能够与上官婉儿维持一个良好的互动,对他是有利无害。
至于眼下这种完全被动的状态,与他而言也是一种磨砺,如果能够挺过去,必能回馈他以强大的内心。一如旧年感业寺中的武则天,只凭一线似断似续的野合情缘,便能熬过寂灭,绽放出璀璨光芒。
羸弱无力时,也只能托命于侥幸,但只要能够给他一次能掌握命运的机会,他都要奋勇争取,决不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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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儿回到上阳宫时,天色也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不过对于她们这些伴驾宫闱的女官们而言,昼夜的分别没有什么意义,或劳或休全凭太后的需要。
不同于禁中的冷清,上阳宫内一片热闹,彩灯上下悬照,廊殿之间光线充沛,跟白天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宫人们频繁的出出入入,薄衫丝履,行走起来几无声息。
上阳宫坐落于洛水西北岸的高坡上,建筑规模较之长安大明宫还要宏大倍余,因为地处禁中太初宫的西侧,又称之为西宫。南向俯瞰洛水川流并畿下百坊,北面便依傍着皇家园林神都苑,四时景致虽有不同,但也都是美不胜收。
观风殿是太后临朝、集会百官的正殿,但只要不是朝日,太后在夏日还是乐居南侧的本院丽春殿,河风清爽,驱散暑意,风景也是绝佳的秀丽。
行入本院,上官婉儿并没有直谒太后所居丽春殿,而是走进了飞檐横列的本枝院左厢,这里便是宫中女官们集中办公的大本营,也被闲嘴宫婢戏称为内政事堂。
上官婉儿作为从舆日久的女官,在这里自然也有固定的办公场所,是一所南向开门、内外三间,办公、居住并在一体的厅室。
这样的办公居住环境,已经是仅次于两名御正的规格,但这也并不足以说明上官婉儿便是太后不可或缺的肱骨臂助,因为类似待遇的女官还有七八人。
而且颍川王武载德还在奉太后命不断走访两都士家,礼请征辟那些名门命妇入苑任职,继续扩充苑中女官的规模。其中不乏后来居上者,所以在女官群体中,竞争也是非常的激烈。
回到自己的居舍中,上官婉儿便命宫婢掌灯,临案将女史们那几份不同的载录汇总整理,条理清晰的重新抄写一遍,笔迹乃是飘逸潇洒的飞白书。诸多书体,太后雅好飞白,这自然也就成为女官们必须要掌握的技能。
一番梳理用去了半个多时辰,期间上官婉儿也是忙里偷闲,快速的吃了几块齐墩果饼,她上午前往禁中奔劳至今,早已经错过了膳食时间。
齐墩果油调和栗子粉做成的糕点,异味小、无渣滓,充饥耐饿,也颇得她们这些忙起来不分晨昏的女官青睐。
书写完毕之后,上官婉儿又将纸卷从头阅读一遍,务求没有遗漏,然后才封上纸卷、反手而持,离开自己的房间往左侧居中那厅堂而去。其实这里才是女官们正常办公的地点,由一名御正主持。但是上官婉儿处理的事务有隐私的必要,所以才在自己的房间中整理完毕再呈送御正批阅。
厅堂里要比白天冷清一些,但也有五六个女官临案忙碌着,见到上官婉儿行入,俱都微笑颔首。
“启御正,婉儿晨午入北苑视问永安王事宜,因归复命。”
上官婉儿行上正堂,将手中纸卷并早前领取通行禁中的符牌一同奉上。自有一名女史上前,接过符牌勘验无误,然后归案将几时取走、几时归还都详录在册。正是因为宫禁管理如此严格有序,苑中才需要如此众多识文断字的女官、女史。
端坐在正席的当直御正四十多岁,望去雍容华贵,本身也是名门出身,乃是天皇一朝名臣裴行俭正妻夫人厍狄氏。也正是因为出身的不凡,再加上太后的信重,厍狄氏才能成为宫中女官首领之一。
“永安王?我听说……”
上午的时候,厍狄氏没有当直,但在此前不久也听说禁中异事,难免好奇,只是她这里刚一开口,便察觉到厅内几名女官视线俱都向此望来,便闭上了嘴,只是接过纸卷低头阅读起来,又过一会儿,她才又抬头问道:“确定已经没有遗漏?辛苦上官才人,且先歇息去吧。”
说着,厍狄氏又将卷宗卷起,拿起笔来却又略作停顿,无作任何标注,便将之摆在了一旁的五色藤箱笼中,此时摆在里面许多卷宗,俱都是不久后便要呈送太后亲览的事务。
看到这一幕,上官婉儿眸光一闪,便又垂首告退。她曾听说裴行俭在世时曾因废太子事宜与当时宰相裴炎略生龃龉,但当时人事繁杂混乱,人情故事难说清楚。
厍狄氏将此事加塞进已定事项中,却又不作缓急与否的靛朱标注,谨慎自守之外,看来对故太子李贤一家也是略存同情。这么看来,外廷流言并非无因。
但这一点猜测也无从佐证,毕竟与事诸人俱已故去,大概厍狄氏也如自己一般,怜悯有之,但也同样无能为力,发于微,止于微,该发生的总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