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西崎岖的山岭间,有一路人马正浩浩荡荡的进行着迁徙,正是刚刚从伏俟城离开、跟随吐谷浑小王莫贺可汗前往积鱼城的部众。
多达数万人的大部队,加上所携带的牛羊以及车马辎重,整个队伍拉伸开,前后绵延足有几十里之长,在这苍茫的原野、崇山峻岭之间,仿佛一条缓缓移动的游龙。
这些民众们大多衣衫褴褛、神情木然,身上背驮着众多的杂物,价值虽然不高,但却是他们全部的家当。青海的道路完全与平坦无关,哪怕是两手空空,长途跋涉起来都非常的辛苦,如今肩扛手提着众多的杂物,行走起来自然是更加的艰难。
不乏人已经累得神情恍惚、气息紊乱,乃至于直接倒毙于山岭沟壑之间,但也不会引起什么同情悲悯,更不能阻止队伍行进的速度。
尽管队伍中拥有着大量的牛马牲畜,但这些畜力却不是用来给这些部落族众们减轻负担。时下正值初秋新寒,牲畜们本就需要安养贴膘、以抵御将要到来的寒冬。
眼下迫于无奈进行长途的迁徙,已经是有悖天时与习俗,若还不能节省体恤畜力,那将会有大批的牲畜不能熬过漫长的寒冬。
当然,以畜牧为本业的吐谷浑部落中也存在众多的驮马、挽马用于驮运物货。但这些驮马是要用来运送豪酋首领们的财富,自然不会用来浪费驮运贱民们那些微薄的垃圾家当。
秋冬时节,本就不适合远途的迁徙,上路之后又没有充足的物资供给与负担减轻,尽管队伍离开伏俟城还不算太远的距离,但情况已经非常的不容乐观,甚至通过沿途抛尸的情况,就能勾勒出他们具体的行进路线。
但即便是如此,仍然不能阻止队伍前进的脚步,就算是部众们已经将要无以为继,自有刀兵驱赶他们继续前行。
人生在世,谁不辛苦?那些贵人们放弃了伏俟城暖帐软卧的优渥生活,在这秋冬之交还要踏上行途,他们难道就不辛苦?
为了谋求一个生机出路,而不是困在伏俟城中与噶尔家一起迎接凶险的考验与莫测的命运,这些贵人们决定离开,也是承担了极大的风险。
万幸在莫大的压力之下,大论钦陵不复往日的固执凶悍,总算是答应放他们离开,他们才有了这样一个摆脱噶尔家的机会。若那些贱民们不能体会贵人们所付出的努力与苦心,反而因为路途上这些微的辛苦就抱怨连连、裹足不前,那也实在是死有余辜!
在这长长队伍的偏后方位置上,队伍要显得威武严肃得多,前后俱是威猛的武士,大量满载货物的车马被团团包围在这队伍当中。但最引人注目的还并非那些气势雄壮的武士随员与众多的车马辎重,而是位于此方队伍最当中、由众多武士贴近包围起来的华帐大车,以及车前车后高竖起来的各种鲜艳旗幡。
这一架华车体量庞大,较之普通的马车足足大了数倍有余,需要多匹健马才能拖拉得动。整个帐幕都由上佳的马皮接缀而成,内外数层,不只密不透风,甚至就连最锋利的刀剑枪矛都难穿刺得透,而那接缀之处更是用金丝银线穿插缝合,看起来更是华贵异常。
除了本身的材质与用工不俗之外,帐幕外皮上还镶缀着众多的金环,用以扣挂金玉牦尾彩羽绮罗等各种佩物。当然眼下由于荒野赶路,各种佩物都已经被清除下来,但这华车贵气逼人的气派仍然没有减弱多少。
这架华车的存在,与队伍前后那些悲苦寒酸的部族民众们自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能够拥有并乘坐这一架华车的人物自然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正是这一支队伍的首领,当代的吐谷浑小王莫贺可汗。
其实就连莫贺可汗,若非特殊的渠道,也很难拥有这样一辆华车。而这一辆车正是十年前吐蕃王室公主下嫁莫贺可汗时,赞普召集国中能工巧匠并收聚珍宝,专门为之打制、贺其新婚之礼。
所以这一架华车不仅仅只体现出莫贺可汗的身份尊贵,更是作为宗主国的吐蕃对其礼遇有加的证明。
因此尽管这架华车因为太过庞大、并不适合离城远行,可是当莫贺可汗决定离开青海、前往积鱼城投奔赞普的时候,也并没有将这一架车留下来,而是将之携带同行,以表示自己对于赞普所赐予的恩典铭记不忘。
正式赶路的时候,莫贺可汗也是身先士卒、与部伍们策马同行,当野中停宿时,则就登车接见各部酋首,并处理各种行途事务。
午后时分,队伍行至两山夹壁之间的一处深阔谷口,由于前方有别部贱民哗噪闹事、不肯继续前行,镇压骚乱耽误了一些时间,影响到了队伍的行程,很难在天黑之前通行过谷口。而一旦到了晚上,山谷中便会有寒冷猛烈的罡风鼓动强吹,并不适合扎营居住。
所以尽管天色仍然颇早,但在听到部伍汇报之后,莫贺可汗还是决定就地傍山扎营,等到了明天再继续赶路。
部伍们听到指令之后,便纷纷下马抽刀、劈砍山谷内外那些干枯的荆棘藤蔓,既是为了用来生火做饭,也是避免停宿期间失火蔓延。
在部伍忙于收拾营宿地点的同时,莫贺可汗便也下马进入临时搭建起的帐幕当中,开始接见部属、处理一整天行程中所积攒的事务。
这一代的吐谷浑小王,年纪已经不小,将近四十岁,但是看起来较之实际年龄还要更大几分。其人须发浓密,略有卷曲,生就一副标准的胡人相貌。这本来也算不上出奇,可是跟留在大唐的青海王一系相比,单从外表看,已经差异大到不像是同类,更不要说同宗的血亲。
莫贺可汗的血脉当然没有问题,他就是慕容伏允的血亲子孙,已故西邦太子达延芒结波的后人,有问题的是吐谷浑王室的联姻方式。
吐谷浑立国青海,与中原王朝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往来,甚至在南北朝开始,便与一些割据陇边的汉胡政权进行联盟与和亲。因此在吐谷浑王室中,是一直有一条比较稳定的汉人血脉传承,多代融合下来,使得他们无论外表还是风俗习惯,都与中原王朝没有太大的诧异。
但是除了与中原王朝维系往来之外,作为青海当地的君主,吐谷浑王室自然也需要考虑到统治之内臣民的因素。须知吐谷浑王室并非土生土长的西胡,而是从近万里之外迁徙而来的东胡鲜卑。而青海周边所生活的民众,则就主要以羌人为主体。
一个外来民族到达陌生地域,不只存活下来,甚至还成为区域当中的霸主,统治着数量远胜于本部的异族部众、所建立的政权更维持数百年之久,吐谷浑的立国祖先们的确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传奇。
鲜卑慕容氏,在五胡乱华的浪潮中,也的确是一个人才涌现比例最高的一个胡族。以燕为国号的政权几乎就占尽了东南西北前后,还没有算地处青海的吐谷浑,可谓是五胡乱华过程中排名第一的狗皮膏药,就是他妈的不肯下桌。
当然,立国西陲的吐谷浑与中原王朝的兴衰更替还是没有太大的关系。其国能维持如此长久,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积极的与当地西羌土著进行融合。太远的不提,当吐谷浑第一次被隋朝灭国时,作死小能手慕容伏允就是藏匿在党项羌的领地中苟延残喘、等待机会。
因此在吐谷浑王室的血脉传承当中,还有一系就是与当地的西羌豪族联姻融合,从而维系其政权内部的稳定。中原王朝强盛,吐谷浑需要交好中原时,吐谷浑王则就会选择汉人女子生出的后代为嗣子,反之、本土西羌派就占了上风。
吐谷浑上一次的分裂就发生在隋唐之交,眼见中原大乱,慕容伏允便立拥有羌人血脉的达延芒结波为太子,却没想到隋后并非长久分裂的大乱世,而是一个同样强大的大唐。
而西羌本土派,也不再同于往年,因为更西方的吐蕃已经崛起。吐蕃本就是西羌种,与吐谷浑当地诸羌无论相貌还是风俗传承都极为相近,彼此之间自然也就更有认同感。
因此原本的本土派,自然而然就成了亲蕃派,此前叛国西逃的素和贵便是其中代表人物。素和贵本是吐谷浑慕容氏疏族血脉,西羌系的代表人物,当大唐再次强势介入吐谷浑时,索性直接叛逃、将国家都送给了吐蕃。
这也是吐谷浑王室几百年搞平衡下来,不能与时俱进的一次惨痛翻车。毕竟无论是亲唐还是亲蕃,哪比得上自己作主来的快活。
莫贺可汗虽然只是吐蕃扶立起来的一个傀儡,但也并不是一个诸事都不动的酒囊饭袋,当大唐所扶立的吐蕃诺曷钵政权在被吐蕃灭国并将其部召回之前,其人也一直跟随父兄长辈在西海荒野挣扎求存。能够在大论钦陵如此强势人物压制下,仍能对部族有着颇为可观的控制力,足见其人也是能力不俗。
行途中所积攒的这些问题,对莫贺可汗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此前大论钦陵征战于外,他便与赞婆等人一同负责后勤征调与组织,所以在处理起类似事务来,也是有条不紊。
当事务将要处理完毕的时候,却有一名强壮妇人直闯帐中,甚至就连帐外持刀宿警的武士都没能阻拦下来。
妇人入帐之后,也并不行礼,直望着莫贺可汗皱眉说道:“赞蒙着仆来问,眼下天色尚早,可汗为什么便命令扎营不前?”
眼见妇人如此无礼,莫贺可汗那有些深邃的眼窝中顿时闪过一丝羞恼恨意,可当真正抬头凝望对方的时候,眉头便已经舒展开、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他先抬手屏退跟随妇人入帐的几名持刀卫士,然后才心平气和的解释道:“前路别部缺食哗噪,阻误了行程,若再继续前行,此夜恐难行过山谷,滞留谷中,夜宿不免辛苦……”
“贱民闹事,杀了便可!可汗行程,怎么能受那些贱民阻拦影响?”
妇人对于这一个说辞并不能接受,接着便又不客气地说道:“离开伏俟城已有旬日,但前行路途却方满百里,照这行程下去,今冬未必能抵积鱼城!赞蒙着我再问,行程这样缓慢,究竟是不是可汗不愿疾行、不想去积鱼城?”
“狗奴,这话是赞蒙发问,还是你自私发问!”
莫贺可汗本来一直在按捺情绪,可是在听到这话后,脸色却陡地一变,上前抬腿一脚踢翻妇人,抽刀在手横其颈上并怒声道:“赞普恩我,我才能重治故业,更蒙恩赐我血亲、方得成家,此恩义高过南岭之木、盛比青海之水!我也对赞普忠心耿耿,有命必从,甚至连大论钦陵都不放在眼中!这样深厚的君臣情义,岂能容你这恶奴贱妇妖言败坏!”
冷厉的刀锋横在颈间、几乎要割破咽喉,那妇人一时间也是惊慌至极,再不复刚才的狂横,嚎叫着乞求饶命。
正在这时候,帐外又响起了一连串的声响,旋即帐幕被掀开,一名华袍妇人在众多随从簇拥下行走进来,正是莫贺可汗的王后、来自吐蕃的赞蒙墀邦公主。
看到帐内这一情形,墀邦公主脸色也是变了一变,继而便望着手持利刃的可汗冷声说道:“这仆妇何处触怒可汗?请可汗明告罪状,将她赐我,我绝不容她活入此夜!”
见赞蒙亲自到来,可汗脸色也是微微一变,默然片刻后,才忿忿说道:“这恶奴竟然发言离间,诬蔑我不肯前往积鱼城。我若不肯,又何必拒绝大论钦陵的哀求……”
“都已经行在道中,谁又敢再如此猜疑可汗的心迹,这恶奴竟然敢如此中伤,也的确是该死!”
听完可汗的怨言,墀邦公主也是忿忿着附和道,同时抬手一指被可汗踢翻踩在脚下的妇人。其后方自有仆员入前,一把捂住那张嘴仍欲辩言的妇人嘴巴,另一手则抽出尖刀,直从妇人后脊刺入,妇人略作抽搐,旋即便口角溢出鲜血、气绝身亡。
眼见到这一幕,可汗眸子陡地一凝,握刀的手更忍不住握得更紧。
然而墀邦公主却缓步上前,手臂自然的搭在了可汗持刀之手臂弯处,抬起手来一脸温婉的帮可汗将佩刀收回了鞘内,然后才不无柔腻的凑近可汗耳畔说道:“我同可汗,情是一体,绝不容许任何人猜疑无解我的丈夫!此番赞普召见,的确是突然了一些,途中难免会遇到一些困难,但只要咱们夫妻齐心,也不会有什么越不过的关口!
赞普亲自典兵东来,国中大族已经全都不能容忍噶尔家继续存活下去!只要咱们进了积鱼城,叩见赞普、告尽海西的虚实,解决了噶尔家后,赞普必然会遵守誓约、将青海赐作我家王土,子子孙孙传递下去!”
“我也是做梦都盼望着这一天啊!”
莫贺可汗将握在刀柄上的手掌收回来、按在了墀邦公主的腰肢上,顺着她的话语说道,神态语气中也是充满了神往之情。
其他人见到这一幕,自然识趣的退出,并将地上的尸体一并拖了出来,不敢打扰到可汗夫妻的温存时刻。等到众人退出,帐幕中旋即便响起旖旎的低吟并喘息声。
时间又过去了一会儿,可汗才在简榻上披袍而起,手抚墀邦公主丰腴后背并温声说道:“为了保证明日能行程顺利,此夜还有一些事务需要处理,不能陪伴赞蒙同眠。但只要到了积鱼城,时时刻刻都是人间的好光阴,我同娘子自能享乐不尽!”
墀邦公主脸上潮红未褪,眉眼之间却有着几分疏解不开的怨情,可是当她转过身来时,又是一副浓情腻意的柔媚神情,自可汗手中接过刚才激情褪去的衣衫,抬手一件一件穿在了身上,接着便又说道:“此番行程仓促,并不知大论钦陵会不会放行,所以往时那些侍妾们只能先行处理掉。行程大事,我帮不了可汗什么,但知可汗喜爱细腰妇人,近日都在细心搜索,帐中已经颇收几名,待到积鱼城,处境从容起来,便要尽数献给可汗!”
可汗听到这话,嘴角不自然的抽搐几下,然后才又弯腰抱住了墀邦公主,一脸柔情道:“那些俗气女子,能奉不过几刻的皮肉欢愉,怎比得赞蒙,能大计相谋、旺我家室!”
两人温存结束,墀邦公主自在随从们簇拥下返回自己的帐幕中,而可汗则留在了当下这座小帐里。并且一俟公主离开,可汗便急不可耐的吩咐道:“速送温汤入帐!”
等待之际,可汗已经忍不住的周身搓擦刚才与墀邦公主接触的身体,就连两颊髯须都被指甲刮得刷刷作响,仿佛刚才接触了多么恶臭难当的东西。
等到卫兵们将温汤送入,莫贺可汗便一头栽进水桶中,并抬手指了指沾着血渍的地毯,着员快速收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水桶中浮出面来,满头湿漉漉的,毛发都如毡一般贴合在脸颊上,唯是两眼微微泛红。
“恶妇、恶妇!杀我妻儿,侵我部曲,凭此区区几句虚言,可以抹去一切仇恨?待我得势,必杀此悉多野氏贼娼!”
可汗一边抬手抹去垂聚在下巴上的水珠,一边恨恨说道。刚才墀邦公主随口所说的将姬妾处理掉,凭其行事作风,那些侍妾们自然也是如同刚才闯入帐内的妇人一般下场,其中甚至还包括那些侍妾们生下的男女孩儿。
而可汗之所以不敢声张发作,自然也是有其苦衷。他在噶尔家治下虽然掌握了一定的自主权,但身为一个傀儡之主,自然也不可能事事随心,就算大论钦陵本身并不在意庶务杂情,但其他几个兄弟诸如赞婆之流、也都是精明得很,对莫贺可汗颇有提防压制。
有的时候为了便宜行事,可汗便不得不委托墀邦公主待他传递声讯、联络人事。于是不知不觉间,可汗所控制的一些人事便渐渐的被墀邦公主所掌握,甚至就连一些世代追随的亲信旧员都倒向了墀邦公主。
毕竟,这位公主背后还站着一个强大的吐蕃。再坚定的忠心,也很难经得起漫长时间的消磨。
尽管莫贺可汗也早有摆脱噶尔家控制的想法,但这一次率部前往积鱼城,却不是他做出的决定,而是墀邦公主的意图。
当然,可汗并不排斥这一选择,因为是人都瞧得出噶尔家处境之不妙。他就算继续留在伏俟城,其部曲势力也必然会被噶尔家用作战争的消耗。而他则承担了风险,却未必能够收到回报。
不过他当然也并不甘心彻底沦为吐蕃手中傀儡玩物,毕竟是亲眼见到当年父兄长辈们在面对唐蕃接连的残害压迫下、进行了怎样不屈不挠的斗争,心中仍有一股烈性不失。
只有离开了伏俟城,他才能够绕过噶尔家兄弟们的监管,重新再将部曲人事掌握起来。但墀邦公主虽然骄横狠恶,但这女人也是恶性有余、智谋不足,一旦大队行动起来,过往控制部曲的手段便匆匆不再凑效,不能再将人事牢牢把控。
过去这段时间里,可汗的确是在刻意的拖延行程,就是为了给重新掌握部曲争取时间。只有手中拥有人马势力,才拥有自己掌握命运的能力。
周身上下仔细的浴洗完毕,可汗更衣之后,才又召来心腹臣员询问道:“今日躁闹阻事的别部首领抓捕没有?他肯不肯为我所用、换他活命?”
臣员闻言后便点点头,可汗脸上顿时露出几分笑容,但很快注意到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便又问道:“还有什么不确定?”
“那首领本也不愿前往积鱼城,但要他投向可汗,却还有一个条件,就是、就是希望可汗能够率部投唐……”
臣员一脸为难的回答道。
“伸颈待死的下奴,也敢教我做事!他要想活命,唯从我令,至于前程何往,他也配发声议论?”
可汗听到这话,自是一脸的恼怒,继而恨恨道:“转问他亲族其余,有没有顺从我命、为我执掌其部者,若有别个选择,这人便直接杀掉!”
臣员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但也并没有即刻离开,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才又开口说道:“就算赞普同大论真的恶斗起来,可汗如果想引部观望、完全的避在争斗之外,怕也艰难。投唐、投唐或许也是一个出路,毕竟近年唐国人马重返海东,就连大论钦陵都被逼压得无从伸展……”
“投唐、投唐……”
听到心腹再讲到这一选择,可汗便不再一副怒气冲天的模样,而是换上了一脸的沉思与为难,喃喃自语好一会儿才蓦地叹息道:“我并非全无此计,但我与唐国、势不相容,况他国中已有庶支孽种扶立招摇,未必会见重我这样一个仓皇新投的人选。就算唐国肯接纳,且不说绕过海东路途遥远,入唐之后若势力比当下还要委屈,那折腾这一程又意义何在?”
“今时不同往日啊!仆早便打探到,唐国那庶孽因为不肯奉从唐国命令、重返青海,已经遭到唐皇的厌弃刑诛。今唐国要大图青海,就需要在当地扶立英雄果敢之选,可汗久与国人共荣辱,正是当然之选,岂唐国那些无能的庶孽能够取代!”
见可汗也并非完全没有这样的意向,臣员顿时变得激动起来:“今吐蕃内讧、君臣不和,无论几者胜出,也必伤损严重。这正是天赐可汗光复祖业、重建家国的良机……”
听着臣员一通劝说,可汗顿时也变得意动起来,只是在沉吟一番后,终究还是心存几分迟疑,于是便又沉声说道:“我自率部徐徐而行,你则选一批心腹,快马绕往海东,若唐国有接纳我的诚意,便让他大军行过渴波谷前来接应,我自引众东行,献上版籍国器、永世都为唐家臣藩……”
讲到这里,他又加了一句道:“不要忘了告诉唐人,此前几番谋和,都以宗女赐婚,这一次自然也不能例外。一旦应允,我便手刃那贼蕃恶妇,与蕃国永诀亲好!”
当莫贺可汗同心腹臣员密谋的时候,另一座帐幕中,墀邦公主也从浴盆中新浴而出,并对帐幕中几人说道:“这奴种当然不存什么好心,西行以来,他所作那些手脚又有几桩能瞒得过我?眼下赞普援军未就,我暂时忍耐片刻罢了。一俟援军到来,又怎么会再容他生见天日!
土浑即将自成一邦,他若不活,我的孩儿自是新邦之主!叮嘱你们搜罗细腰女子,这件事不要怠慢,他既好此皮肉姿色,便让他埋骨此类皮肉之中,也算不负夫妻一场的情义!”
可汗夫妻两各自谋计,而整支迁徙的大部队也在不断的缓慢前行。从海西的伏俟城到赞普所驻积鱼城,直线距离虽然不远,但青海地形却并不是一马平川,再加上莫贺可汗有意的绕道迂回,使得实际的行程长了一倍都不止。
权贵们各自勾心斗角、争权夺势,自是忙得不亦乐乎。但却苦了那些在这寒冬将要到来之际、被逼踏上迁徙路途的部落民众们。
每天背负着那虽然微薄、但却是全部的家当进行迁徙,已经是极为辛苦,特别随着时间的流逝,气候变得越来越寒冷,给养不足的问题便越来越严峻,每天都会有大批的民众死在这迁徙的路途中。
如果不是因为在青海这恶劣的地理与气候环境下,脱离大队独自谋生同样是在找死,只怕队伍早已经发生了大规模的溃逃。
豪酋权贵们虽然不在意卑贱牧民们的生死,但这份置之度外也是有一个限度的。当眼见到某日部下汇总上报的饥寒至死部民居然已经达到了近千之多,莫贺可汗也终于慌了神,他此番虽然从海西带来了数万部众,但按照这个折损程度,只怕还没有到积鱼城便要在途中消耗大半。
届时不要说复兴自立的雄心壮志,又或允东允西的长袖善舞,只怕部民们那对生机的渴望与对苦难的怒火,就足以将他焚烧得渣都不剩。
虽然说派往海东的臣员仍然没有传回确凿的消息,但面对越来越严峻的形势,莫贺可汗也不得不暂时放下其他杂计,恳求墀邦公主传信去向积鱼城的赞普求救,让赞普派遣人员物资前来接应。
墀邦公主虽然对这个丈夫也已经心存杀意,但同时她也将这一批人势视作自己的产业,未来自己能够在吐蕃的王统体系中掌握多大的话语权,同样也是由此决定着的。于是她便也暂时压下嫌隙想法,每天都派人传达急信向积鱼城求救。
只不过相对于这对夫妇的焦灼,积鱼城的赞普相对要轻松得多,对于此类求救并没有太高的回应热情。他当然也希望吐谷浑部众早日到来,更加增添他的势力,但其一路行程拖延迂回,也让他意识到吐谷浑小王的不可深信。
对于赞普而言,吐谷浑小王只要公然背弃噶尔家,选择脱离伏俟城,就已经达到了他最重要的目的。眼下的赞普,最倚重的自然还是国中的力量。
他这一次突然的发动,国中对此也是反应不一,不乏人认为时机尚未成熟,贸然开战未必能胜算笃定。可是当吐谷浑小王背叛噶尔家的消息传回国中后,相关的声音顿时便减弱不少。
且许多原来没有跟随赞普一起行动的邦部首领们在眼见到噶尔家已是一副众叛亲离的局面后,也都开始忙不迭向积鱼城派遣人马、以助赞普的声威。当然,作此表态也是希望能够在内乱平定后占据一个相对有利的位置。
面对这样一个大好的局面,赞普对于土浑这路人马会不会准时到达积鱼城已经不甚在意,并且他也不再急于对海西进行真正的军事行动。
清除噶尔家本就是为了加强他的王权威严,而现在这一目标正在快速进行着,积鱼城聚结的人马越多,自然也就意味着他这个赞普对于国势的掌控越强。而且有一点就连赞普也要承认,那就是在不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赞普自己内心里对于同大论钦陵在战场上正面争胜也是有些犯怵。
眼下大势所向,就是此长彼消。如果说唯一有一点不确定的因素,那就是东面的唐国。国中使者遭到驱逐,并且被生羌加害于西山,赞普对于这一说辞自然不相信。
不过眼下他最重要的目标就是解决掉噶尔家,这一桩事务自然只能押后再论。等到彻底解决了噶尔家,便是跟唐国算账的时候!
尽管赞普已经心不在此,但吐谷浑求救声讯传递的越来越频繁,赞普也不得不稍作回应,派出一队兵众送去了一部分的物资,着令吐谷浑小王脱离大队部众、先率少量人马前来积鱼城汇合。
相关声讯传回行程中的吐谷浑营地中时,尽管莫贺可汗心中极不情愿,但是形势逼人,也不得不依计而行。至于派往海东的那一路使者迟迟不归、且没有消息传回,也只能感慨唐国真是不得苍天眷顾,拱手相送的青海大业都不能及时收取。
艰苦跋涉月余,积鱼城终于依稀在望,长途跋涉的行来,心路的变迁路程却要比实际所走过的路途还要更加曲折,在见到积鱼城的轮廓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莫贺可汗一时间也是身心俱疲。
积鱼城方面,早有斥候回报吐谷浑小王一行到来的消息,因此城门处也是人头涌动,准备迎接这位下属小邦之主的到来。
然而正当双方将要汇合之际,另一方的原野上却是沙尘飞扬,约有两千多名全副武装的骑士直从山隘处冲杀出来,率队者赫然是本该待在海西伏俟城的大论钦陵。
“吐谷浑小王不感王恩,背弃宗主,竟欲举众加害我国之主!昼夜追踪,祸害未发,杀贼勤王、正当此时!能杀土浑可汗者,功封裂土!”
露面之后,钦陵便杀意满满,挥手直指吐谷浑小王旗帜所在,口中则大吼道:“远来勤王,阻我者,迹同此罪!杀、杀无赦!”
这一路人马势同流星,直向早已经身心疲惫、阵势混乱的吐谷浑小王部伍冲杀而去,惨烈的屠杀很快便在积鱼城外的原野上展开。
当眼见到大论钦陵居然率部出现在积鱼城外的时候,城内的赞普与诸臣员豪酋们顿时也都惊疑有加,忙不迭下令封闭城门,并登上城楼进行观战。
“赞普但安居城中,杀贼除恶、靖平内外,自有臣代劳!”
钦陵在近百亲兵护卫簇拥之下,策马行至积鱼城城门外,遥遥望向城楼上的赞普并国中诸臣,高声喊话说道,同时他又举起手中的马鞭,指着城头上负甲诸众大喝道:“尔等军卒,但守城池不失,拱卫王驾不扰!敢有私开城门出入者,命同此獠!”
说话间,他又转身指了指后方正在被本部人马进行追剿围杀的吐谷浑小王一行。
而此时,那吐谷浑小王莫贺可汗也是欲哭无泪,眼见到部伍遭到大论钦陵的精卒屠戮,全无招架之力,而自己则也只能夹马逃遁,并不无悲愤委屈的吼叫道:“大论害我!恳请赞普出兵搭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