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李斯并没有急……
他也犯不着和赵泗置气,在这种问题上争论。
一切最终还是要取决于始皇帝的意思,李斯屹立至今,三公唯有李斯权利尚在,他并非不能容忍和他意见相左之人。
最起码,赵泗不管说什么,也影响不到李斯的地位和权势。
也影响不了大秦以法为本的事实。
朝会结束,照例陪同始皇帝运动吃饭以后,始皇帝于案几之前坐定,饶有兴趣的看着赵泗开口道:“说说吧……”
赵泗一愣,他还以为朝会之事已经完了,他确实准备了一肚子腹稿,眼下盐价已降,老毛病再次发作,故而也就止于腹中。
“陛下,臣……这浅薄之见……”
“说!”
始皇帝连头都没抬起来,只是声音略微沉了一下。
“陛下,臣要说的其实和朝会之言没甚么区别。
黔首小民,是没有资产,没有能力生产贩卖私盐的,他们购买私盐,也不过是为了求生,这是人之常情。
同样,黔首小民,也无力曲解秦法,他们大多数目不识丁,如何歪曲秦律含义?何谈抹黑大秦,抹黑陛下。
关中自商君变法以后,或有不愿为隶臣妾出逃的小民,或有不堪徭役而沦为盗匪的黔首,可是从未听说过有聚集成事祸乱一方的。”
始皇帝点了点:“继续说!”
“商君变法之时,并非一路坦途,其中倍受阻挠,甚至商君自己也因此身死道消,可是其中阻挠,也大多来源于公族,来源于老氏族,而非来源于黔首。”
“倘若把国家看成一颗大树,以前的秦国就是枝丫扭曲,肆意生长的山间杂树,商君变法,便是修剪枝叶,以强躯干。
商君变法之前,就是干弱枝繁,商君变法以后,就是干强支弱。
而大秦一统六国以后,之前被修剪掉的杂枝杂叶便也一股脑的再长了出来。
眼下大秦推行秦律,普及秦法,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统一度量衡,统一货币,不外乎再次修剪枝叶,以使躯干强大。”
始皇帝略显诧异的看了一眼赵泗,倒是没想到赵泗能够以树木比喻大秦,把变法比喻为修剪枝叶,而且还比喻的这么恰当。
“依臣之见,眼下大秦,和商君变法前的大秦异曲同工,即干弱枝强,故而不管是推行秦律也好,施行政策也罢,皆有阻挠,甚至很多地区,已经刑不下地方……”
始皇帝点了点头,这个问题始皇帝自然意识的到,不然大秦就不会推行那么多政策。
秦国推行那么多政策,做了那么多措施,说白了出发点就是为了加强中央掌控力,削弱地方势力影响。
“依你之见,该如何为之?”始皇帝饶有趣味的看着赵泗。
“枝强而干弱,不外乎强干弱枝。”赵泗开口。
“那又该如何强干弱枝?”始皇帝放下竹简看向赵泗笑着问道。
赵泗能够看出来问题,很不错,这是洞察能力的体现。
如果按照赵泗的比喻,大秦目前的种种措施,都是为了解决枝繁而干弱,中央影响力不足,不足以掌控深入地方。
“车同轨书同文这些暂且不提,眼下大秦已经在修剪枝叶。”赵泗开口。
“臣别有他法……”赵泗认真开口。
他很早之前就想过这个问题,也想过解决办法。
然后,在那个常常被拿出来和始皇帝相提并论的男人身上找到了答案。
“迁六国旧贵入关!”
值得一提的是,实际上汉武帝和始皇帝面对的情况有异曲同工之妙。
汉武帝曾经颁布过著名的《迁茂陵令》。
凡是财富在300万钱以上的巨富豪门,一律迁徙到京城附近的茂陵。
推恩令,迁茂陵令,酬金夺爵,告緍,本质上都是为了中央集权统治。
汉承秦制,秦开大一统先河,但诸夏的大一统汉朝同样功不可没。
秦朝奠定基础,汉朝根据秦朝的基础继续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地方统治,才是诸夏得以大一统的根本原因,秦汉,应该一并而看待。
二者不管是制度还是种种政令的基本行为逻辑,其实都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同理,始皇帝推行的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统一货币度量衡,收天下之兵,以及颁布的新黔首挟兵令,清理六国王室直系血裔,本质上也是为了防止复辟,地方势力做大。
只是秦国的打击对象针对的是六国王室。
毕竟秦始皇覆灭天下的主要对手就是六国王室,而考虑到秦国的背景,秦国大量的能臣多来自于他国,商鞅也好,吕不韦也罢,蒙家,乃至于李信等等……
更不用说这个时代文化人实在不够,秦国需要依靠贵族治理地方,打破六国王室旧有的统治模型。
而汉朝,六国王室已经被秦国彻底打碎。
故而,汉朝面对的问题就是地方贵族王侯公爵势力的做大。
说白了,大秦还是没有经验,对于六国贵族的打击并不够。
项家能够老老实实的活着,影响地方势力就是侧面明证。
现在大秦的问题也早就不是打击六国王室那些失败者,或者防止民生怨恨聚集为盗。
“就像臣所说的,谁在服役,谁在纳税,谁在戍边,谁又在歪曲秦法,扰乱地方,谋取私利?”赵泗笑了一下。
“强干弱枝,弱的不该是黔首,黔首哪里算得上枝呢?黔首甚至连叶子都算不上……他们是雨,是水,是泥!”
“发动律令,迁六国旧贵入关,夺其爵,取其财,戮其人,自然就干强枝弱,天下安定。”赵泗开口说道。
始皇帝身形坐定……
赵泗的出发点和其余人就不同了。
其实说白还是时代不一样,大秦恰好处于旧时代的落幕和新时代的开扩之时。
就像对于大秦,你可以和战国春秋混为一谈。
也可以秦汉相提并论。
这是一个过渡时期,旧的尚未褪去,新的问题又一窝蜂的涌来。
“人人皆言,战国列国伐交频频,乃大争之世,不然,臣以为,如今才是大争之世。”
“如今大秦,初统天下,看似是新朝,实则是老迈之国。”
“眼下之争,在于新旧之争!”
“以前历代秦君的志向是一统天下,而陛下的志向则是千世万世,以一系之。”
“变则强!不变则亡!”
“陛下,大秦的根基从来不是老公族,而是老秦人。大秦的敌人也从来不是六国,而是六国旧贵。
秦灭六国,非侥幸也!
六国也并非亡于此时,而亡于百年之前!
大秦之患,也从不是六国王室复辟。而在于旧贵牟私而不谋国。
大秦灭了六国一次,就能灭六国两次三次十次百次。”
“强干弱枝,迁贵发令……”始皇帝摩挲着胡子,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