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武……
张苍端坐于宅院之中,陈平于之对坐。
二者都是阳武县人,张苍很早就声名在外,毕竟在秦国做过御史,放在阳武地方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
而陈平,算是阳武县户牖乡的破落户。
本来二者并不会有太多交集。
二者家世都区别甚大,更不用说张苍很早以前就拜师荀子,在李斯的引荐之下前往咸阳,而彼时的陈平还在游学。
说是游学其实不妥,准确点来说应该是不得恩师。
陈平的兄长全力供养陈平,甚至因为妻子对陈平的恶语相向而愤然休妻,但是陈平迄今为止,终究是没做出来事业,依旧在家中白吃白喝。
后来陈平所学颇深以后,就留在了家中,一边帮助哥哥陈伯耕种的同时,一边温故所学。
赶上张苍逃亡咸阳回到老家,陈平在县城置买货物之时遇上了张苍。
二者寥寥几语,隐姓埋名的张苍就发现了陈平的不凡,而陈平没有名师教导,心中满腔疑惑,得遇张苍,如得窥见天日一般豁然开朗。
二者便因此有了交集。
如此,二人算得上是亦师亦友,时至如今,陈平已经完全将自己游学所得的知识消化完毕,在学问方面,张苍认为陈平已经不弱于自己,如今只是缺少实践,故而陈平满腔抱负,正欲一展所学。
“我观秦,一统天下虽只有二十余年,然秦王不立储,上下升疑,用人办事,看似兼听大臣,实则一意孤行,外表看似宽容,实则内心残暴,如今已有亡国之相,这并非一个好去处。”张苍开口说道。
“我之前也是如此想的……故而一身学问而不知去何处,如今秦国的境象和您所说的或许不一样了。”陈平笑了一下开口道。
“前段时间,始皇帝派遣出海寻仙的队伍已经回来了,虽然没有带回来仙药,可是却带回来了亩产千斤的红薯土豆玉米三种粮食,如今已经分发地方。”陈平开口。
“这些我自然知道,可是秦国之患并非在于粮。”张苍因为是逃亡归来,所以需要掩人耳目,在家一直困居,出外也要遮掩,故而最新消息大多需要陈平帮助才能够得知。
“不止呢,不久之前,秦国又种出来了亩产四石开外的稻、黍、稷、菽。我估计麦的产量也不会少。”陈平开口。
“以前亦有人能种出来四石开外的粮食。”张苍摇了摇头。
“不,这些粮食秦王已经下令普及地方了,您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陈平沉声。
张苍心中一震,普及地方……
那就说明不是偶然现象,那就说明,以目前的耕种技术和条件,普天之下都能高产。
这……意义可就不一样了啊。
不过仔细一想,张苍又摇了摇头。
他为何放着好好的御史不做知法犯法?
为何甚至不让自己的师兄李斯帮自己求情就跑路?
说白了,他的御史是李斯举荐的,在一段时间的相处过后,张苍就发现了很多的问题。
诺大的帝国乱相频发,根源不在于别人,而正在于始皇帝。
倒也不能说始皇帝是个昏君,可是始皇帝的野心太大了,作为臣子,张苍自认为难以符合始皇帝的野心,甚至大秦也会因为始皇帝的野心而覆灭。
最要命的是,始皇帝看似兼听,能够保留不同的意见,能够容忍他人的批评,实际上,这是一个十分一意孤行的人。
张苍短暂的相处只觉得头上有一层厚重的阴影。
他好像看穿了你的一切想法和行为,这个君王,所谓的能够容忍不同的意见,本质上就是他已经决定好的事情拿出来再跟你们讨论一遍。
他甚至在讨论之前就知道群臣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和说辞,他也做好了所有的预案。
类似的事情很多,他手下的文武百官不像臣子,而像是被他驯服的兽。
这让张苍感受到了深深地不尊重和恐惧。
这样的人,一旦有所差错,是没有人能够阻止他的。
最要命的是,在张苍看来,秦国已经朝着亡国的路上一路狂奔了。
他无法面对举荐自己的师兄李斯,索性直接故意犯错不告而别。
秦国的忧患,又怎么在于粮食呢?
秦国的忧患在于那个君王的野心太大,大到大部分人看来都是无异于痴人说梦,始皇帝想做的是什么?张苍也说不明白,但是他能够意识到,他正在尝试着,把几百年的路,在十几年之内走完。
“秦国之患并非在此。”张苍摇了摇头。
实际上,张苍非常赞同和认可秦国的制度,汉朝一统天下以后,也是张苍主持统一度量衡,统一货币,不仅如此,张苍还吹奏律管,调整乐调,使其合于五声八音,以此推类其它,来制定律令。并且由此制定出各种器物的度量标准,以作为天下百工的规范。
张苍是秦国的御史,负责掌管皇室藏书珍本,而张苍本人也是李斯的师弟,同样师承荀子,对于秦国的制度,李斯的执政理念最为了解,客观来说,所谓的汉承秦制,张苍其实是最重要的一个人。
没有张苍,根本没有人能够完美复原秦国那么多律法制度,也没有人能够弄清楚始皇帝所做之事的意义,要知道,那个时候亡秦已经是政治正确,若不是张苍力排众议,很多秦律和制度都要因此而取消或者被改的面目全非。
不但如此,张苍还修正了一些太过于仓促的事情,做出了汉朝一统的百年大计,并没有像师兄那样操之过急,这也才成就了秦汉之后,人心彻底归一的局面。
张苍早早看出了秦国的亡国之相,这不是一样两样粮食能够拯救的,最要命的是坐在最上面的君王,他的野心太大,天下都无法承受,在张苍看来,始皇帝就是那种典型的我全都要的君王。
太过于霸道反而做不出取舍,又没有臣子能够规劝他,一旦涉及这种核心问题,你说你的,始皇帝干自己的,压根不听。
始皇帝所谓的兼听,就是允许你说,但是我就是不用。
……
“还有一件事呢……”陈平笑了笑。
“秦国的官盐盐价降了。”
“我自然也知道,可是陈平,你难道不清楚么?秦国的忧患也不在于盐价,如果把秦国看作一辆马车的话,秦王就是驾车之人,军功爵贵族是推着马车前行的人,马车太快,就会颠簸,甚至有颠覆的风险,倘若想要让他平稳行进,就要放慢速度,可是秦王是又想让马车平稳行进,又不停的举起马鞭催促战马嫌他们跑的不够快。
原本应该有人规劝秦王,告诉他马车跑的太快就会太颠簸,让他把速度放慢下来,可是秦王并不会听从这些意见,你在他身边吵嚷,他只会说你说得对,然后继续挥动马鞭。
久而久之,出任秦国的官员要干的事情就不是正确的事情了,他们要考虑怎么样在秦王不断挥鞭的情况下让战车跑的更稳。
可是陈平,这是人力不能办到的事情。
师兄清楚不能规劝秦王,就一味顺着秦王的心意,这难道是让国家长治久安的策略么?
我师兄又真的能够做到让秦王满意的情况下又让马车平稳前进么?
最起码我是做不到的,所以我因此而逃亡。
秦国现在就像一辆失控的马车,秦王麾下的文武百官也一味地顺应上意催动马车继续加速,就算有人规劝,也没有人能够劝的动秦王,这样的国家,有甚么长久可言呢?”说到这里,张苍胸中满是愤慨。
毫无疑问,他就是那个劝始皇帝开车不要太快的人。
得到的回应只有急驰而过的风声,还有一句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师兄为了权势去迎合始皇帝的想法,却从未想过秦国这辆战车是不是有失控的风险,又没有人能够劝的动始皇帝,让始皇帝勒紧缰绳减速。
这,难道是粮食增产和降低盐价能够改变的么?
不,粮食增产降低盐价充其量只不过是让战车行驶的道路更加平坦罢了,战车失控,依旧是预料中的。
“可是要是有能够劝的住陛下的人,甚至让陛下的驾撵停下来的人呢?”陈平笑了一下。
“之前陛下在东郡遭遇了刺杀,随侍侍郎赵泗护卫王驾身受重伤,秦王驾撵停留东郡一月,秦王更是因此大开杀戒,东郡伏尸上千,血流成河。”陈平一脸八卦的笑道。
……
“怎么你也信了这种无稽之谈?秦王并不是会因为私情而泄愤的人,他之所以大开杀戒,也只是因为需要大开杀戒……
况且,我说的停车,也不是这个意思。”
“也不差嘛……盐价降价就是赵泗提的。您的师兄李相是反对降低盐价的……”
陈平道出原委。
张苍很清楚自己的师兄。
师兄李斯,惯会揣摩上意。
换句话说,李斯的想法基本上不会和始皇帝有冲突。
就算有冲突,师兄他一般当场都改了。
尤其是盐价降低这种小事。
所以……按照推论,也就是说,师兄是认为始皇帝不愿降低盐价,而因为赵泗,始皇帝改变了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