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在高皇帝逝世的第九年,太后终于回到了自己早就应该回去的地方。
长乐宫比起未央宫来说,就是一个字,宽阔,这里的殿群并没有未央宫那么多,而且与未央宫那种死气沉沉,严肃冷酷的氛围不同,这里绿树成荫,处处都是假山,有湖泊,殿落并不多,多的是享福的地方。
太后终于不再被困在冰冷的大殿里,她牵着安的手,在长乐宫内转了起来。
安对这一切都很好奇,激动的朝着前方快步走着,弹出身子来,简直就是拉着吕后在走,曹姝跟在一旁,看着刘安走的急切,骂道:“慢点走!竖子!你大母能走那么快吗?”
吕后不悦的看了她一眼,“为何不能走?”
“阿母~~您不该对安如此宠溺啊!”
曹姝对待吕后,并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刻意的表现出自己的尊重和畏惧,偶尔也敢如此反驳一两句,吕后并不会生气,反而是很开心,她笑着说道:“这又如何,我对长,也是如此,他也没有被宠坏啊。”
嗯??您是认真的吗?
曹姝无奈的说道:“阿母啊,可不能让他跟其父学啊!”
“放心吧,我的孙儿最是乖巧听话,不会跟那竖子一样的!”
吕后松开了安,安便在周围跑来跑去的玩,太后和曹姝就在路边看着不远处的湖泊,太后看了一眼安,笑着说道:“还是安好,当初我牵着长去玩的时候,根本就拉不住他,你不知道,那竖子力气很大,像头牛一样,出来玩的时候,低着头就开始冲,没个七八个近侍,是抓不住他的。”
曹姝轻笑了起来,“那阿母确实也不容易。”
“安多乖啊,那竖子是不听话的,他阿父给他找了几个老师,都被他给气走了,后来让他去天禄阁,他又开始逃学,还常常欺负其他几个公子,你知道最可气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啊?”
“他动手打了如意,然后哭着来找我,说如意身上太硬,弄疼了他的手。”
“哈哈哈~~”
曹姝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阿母是怎么治他的?”
“我就是让他去宣室殿里找他阿父告状……这竖子很蠢的,居然还真就去找了他阿父哭诉……然后被他阿父给揍了一顿。”
“高皇帝是不是很不喜欢他?”
“不是。”
“他很喜欢……虽然长最不听话,总是惹事,可他很喜欢,常常在宴席时讲述长的事情,与群臣同乐……”
太后认真的回忆着过往,曹姝安静的站在一旁,认真的听着。
“就是苦了他,我的这个儿子,是个苦命的人啊……他八九岁的时候,便失了父……他做的比盈还要多……费尽心思……别看他一副狼心狗肺的样子,他心里的苦啊,比谁的都多……我做的很多事情,他都不能理解……有些时候,他做的事情,我也就当作不知道。”
“他为了不让他的家人背负恶名,便将所有的恶名都挂在自己身上了……”
听着太后缓缓的讲述,曹姝也有些动容。
“可大王从来都不说这些事情。”
“因为他很强大,无论是体魄,还是内心……”
两人安静的看着远处的湖泊,许久无言。
“阿母!!大母!!”
刘安哭着冲到了两人的身边,抬头便嚎啕大哭。
吕后大惊,急忙抱起他,“怎么啦?安儿?怎么啦?”
“那个胡蝶不让我抓!跑啦~~”
看着哭诉告状的刘安,曹姝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吕后擦了擦他的眼泪,哄道:“不哭,不哭,稍后让你阿父来收拾那胡蝶啊!”
“我现在就要~~”
“好,我帮你抓!走,我们一起去抓!”
看着开始跟着安忙碌起来的太后,曹姝无奈的跟在他们身后,好在,很快安就忘记了胡蝶这件事,便跑去追小鸟了,看着额头流着汗的太后,曹姝急忙上前擦拭,“阿母?您当初不会也是这样哄长的吧?”
“呵,怎么可能呢,当初那竖子这么胡闹,我都是直接揍的!”
“嗯?”
曹姝对此表示很怀疑。
而那位竖子,此刻正在宣室殿内,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表,揪着自己的头发。
“阿母平日里就批阅这么多的奏表??”
“啊!早知如此,我就不谋反啦!”
看着歇斯底里的刘长,坐在一旁的刘盈却笑吟吟的说道:“这件事可不能反悔啊,这里的事,便留给伱了,我回甘泉宫了啊!晚上叫上曹姝,一同吃个饭!”
刘盈笑吟吟的站起身来,感受着那股前所未有的轻松,转身就要走,刘长却猛地抱住了他。
“二哥!你可不能走啊!”
“你放手!”
“不行!你得留下来帮我啊!”
“你已经谋反了!”
“我在这里批阅奏表,你去后宫入美女,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兄长?帮我将奏表批阅完!”
“现在是你来掌事!松手!松手!”
“你要是敢跑掉,我现在就绑了自己去向周昌自首认罪!”
刘盈无奈,气呼呼的坐在了一旁,不悦的说道:“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反王?造了朕的反,还要逼朕帮你做事!穷凶极恶!古之桀纣莫过如此!”可刘长并不在意兄长的评价,他拉着哥哥,让哥哥贴着自己坐下来,“二哥啊,这玩意你平日里是怎么弄的?”
“平日里……我看完就好,随即送往椒房殿,由阿母观看,然后下达。”
“合着你一直都是走个流程,就随意翻看几眼是吧?”
“你个昏君!”
刘长愤怒的训斥道:“作为君王,当心怀天下,为天下苍生兢兢业业,岂能如此糊弄呢?!”
刘盈觉得有些惭愧,他低着头,“确实是我的过错。”
“这样吧,给你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来,这些你来批了。”
“嗯??”
刘盈看着他,说道:“可是,朕做不好啊……每次都出错……还得阿母看上一眼。”
“你一定能做好。”
“朕……做不好。”
“能做好……我的兄长,什么事都能做的好。”
在吕后的阴影之下,刘盈那进取的勇气似乎是被消磨了,充斥着某种自卑,对自己的不信任,听着刘长的话,刘盈还是鉴定的拿起了面前的奏表,刘长也同时翻阅了起来。其实这些奏表都是各地所派来的报告书,讲述当地的情况,遇到的困难,弹劾某人,获得的成果,最多的就是表忠心的。
你也分不出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次要的。
这些东西极其的繁杂,随着大汉的疆土越来越大,皇帝要处理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多,从庙堂到各国,乃至郡县。与众人所想的不同,在西汉初期,皇帝甚至能从章表里得知县城里的情况,如哪个县城忽然出了大型的命案,死了好几个人,这都是要告知皇帝的。从这就能看出皇帝的工作到底有多繁忙。
刘长此刻就是在看着一个弹劾县丞的奏表,里头详细的讲述了武进县丞假借开垦的名义,将开垦好的耕地高价卖给富户,谋取私利的事情。刘长皱了皱眉头,将其放在了一旁,又拿起了一份。
“好家伙,这是弹劾寡人自己的?”
刘长拿起奏表递给刘盈去看,刘盈看了一眼,顿时笑了起来,“这是最常见的,自从你长大之后,朕这里批阅的奏表,八成都是来弹劾你的……是叔孙通的?”
“不是。”
“宣义的?”
“不是。”
“那一定是王相的!”
“额……对啊,寡人那般看重王陵,他居然弹劾我!说我滥用民力,寡人这是养了个内贼啊!”
刘盈说道:“长弟啊,他说的也没错,要爱惜百姓啊。”
“寡人又不是让他们来给自己修王宫!发动他们开垦耕地,开挖渠道,修建道路,驿舍,这难道是为了寡人自己?这还不是为了让他们都能吃得上饭,何况,他们动工的时候,我也不让他们白忙活,能让他们吃饱肚子干活,这有什么不对?!”
“兄长你就是被那些黄老给耽误了知道吧!他们说休养生息,不用来大规模的修建皇陵,长城,驰道,我都能理解……可开渠开垦的事情,他们也不许,一问就说百姓经历了秦的暴政,格外疲敝……当初修长城修皇陵的又不是如今的百姓,他们疲敝个鸟啊?”
“搞这些事情,是为了能他们吃上饭,我修黄老之说也有几十年了,黄老的无为,并非是什么都不做,若是庙堂什么都不做,那还要庙堂干什么?还要官吏做什么?还要你这个皇帝做什么?!”
刘盈确实读过很多书,可是在口才这方面,还是有些比不上自己这个弟弟。
刘长生气的说道:“这些大贤没挨过饿,整日夸夸其谈,王陵就是被这些人给糊弄了,家里养着一帮所谓的大贤,整日叫嚣着寡人的苛政,他们倒是不用下地耕作,我不发动百姓去挖渠,耕地的收成不好,挨饿的也不是他们!”
刘盈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前些时日有人弹劾你,说因为几个文士向你上书,就被你丢到耕地里做事,派遣士卒鞭挞,不得停息……原来就是因为这件事啊。”
“寡人大度的很,也不是容不得别人的意见。”
“有人劝寡人,说尚方扩设,耗费了大量的钱财,制作工具的事情,比不上纳贤之事,寡人就让这人徒手去地里耕作,看他看看工具重不重要。”
“有人劝寡人,说不该发动百姓去开垦,寡人就赐他半亩之地,让他通过这半亩地来自食其力!”
“哈哈哈~~~”
刘盈笑得直不起腰,“长弟啊,你也这太凶残了啊。”
“这是让他们体验生活,是磨砺他们呢!”
刘长又翻开了一篇奏表,只是看了几眼,便皱起了眉头。
“长弟?”
“怎么了?”
刘长没有回答,猛地叫道:“来人啊!!将治粟内史给带过来!!”
近侍们急忙离开,大概是因为刘长的恶名,治粟内史很快就出现在了刘长的面前,这位也是个重量级的大人物,跟随高皇帝入过关的,唤作薛欧,因为战功为广平侯,先前担任典客,如今担任治粟内史。
他是刘邦的大心腹,怎么说呢,他曾经是以舍人的身份跟随刘邦的,就像是栾布对刘长这般的重用,因此,功劳虽然不是很大,却能从刘邦时期就开始担任九卿,位高权重。
薛欧此刻早已年迈,住着拐杖,认真的拜见了刘长和刘盈。
刘盈急忙回礼,刘长却满不在乎,傲然的看着他,“你当初跟随高皇帝作战,高皇帝信任你,以你为九卿……现在看来,我阿父果然是有眼无珠啊!”
薛欧猛地皱起了眉头,愤怒的说道:“大王若是要辱骂老臣,老臣并无怨言!可大王绝不能说高皇帝!”
“好,我不说高皇帝!”
“就说这个奏表!!”
刘长愤怒的将奏表丢在了薛欧的脚下,骂道:“你上这奏表,是在糊弄谁呢?!各地的粮产,都被你减了几成,那些粮食呢?!都被你吃了吗?!”
“老匹夫!若不是寡人知道上年唐国所产的粮食有多少,险些被你所欺!寡人上一年缴纳的粮食,消失了那么多,去了哪里?!”
刘长快步上前,一把抓住薛欧的脖颈,“只有寡人吃别人的份,还从来没有人敢吃寡人的!”
“难怪燕王开垦的事情一拖再拖,你是怕庙堂派人去燕国核实情况吧?!你这个老贼!”
刘长愤怒的举起了拳头,刘盈急忙上前,紧紧抱着他的手臂。
“长!长!他受不住!受不住!”
薛欧此刻目瞪口呆,他悲愤的看着刘长,“老夫岂能做出这样的事?!”
“来人啊!!”
甲士即刻冲进了殿内,“去将这厮给押到廷尉去!让王恬启来彻查此案!抓一个杀一个!”
刘盈却严肃的看着薛欧,“这真是您所做的吗?”
“老夫不曾做过这样的恶事啊……老夫不曾做过一件对不起高皇帝的事情……”
薛欧喃喃着,便被甲士所带了出去,刘盈皱着眉头,“这大概是其属官吏所为……薛公并非是这样的小人……何况,他已年迈,诸事都是由他人来相助,他未必能做得了这样的事情啊。”
“就算是属吏做的,这老匹夫也有失察之罪!”
“唉……何必如此苛刻,他们毕竟都是跟随阿父的开过之臣啊……”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敢胡作为非的原因了!就是因为没有人敢重罚!功是功,过是过,若是因为当初的功劳就赦免如今的罪行,那干脆便取缔了廷尉,派些乐师过去,整日跟在他们身边吹嘘他们的功劳好了!”
刘盈还想说什么,刘长一瞪,他就说不出话来了。
刘长从早上一直忙到了天黑,才将这奏表看完了,当他走出宣室殿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在酸疼,他宁愿再去匈奴那边冲杀十个回合,也不愿意忍受这样的煎熬,他揉着自己的额头,回到了厚德殿。
曹姝并不在这里,刘长便让近侍给自己拿来些吃的喝的。
就在刘长大口喝着美酒的时候,冯敬却仓皇的冲进了大殿。
“大王!!!”
冯敬一声高呼,刘长直接被酒水呛到,咳嗽了几下,擦了擦嘴角,愤怒的盯着冯敬,“你这么慌张做什么?想弑君啊?!”
冯敬有些尴尬,拜见了刘长,又急忙说道:“各地都有人说大王谋反了!”
“这定然是有人想要加害大王,请大王即刻……”
“额……寡人确实是谋反了。”
“啊???”
冯敬因为是外臣的缘故,因此没有参与朝议,而大臣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冯敬第一次听别人说唐王要执政的时候,心里大惊,认定是有人想要谋害自己大王,这才惶恐的冲进了殿内,结果,这传闻是真的?
“为何啊?”
“说来话长,对了,这几天,你的事做的如何了?”
“我……臣……大王……”
冯敬做不到刘长那般的平静,这可是谋反啊!!大王怎么如此平静啊!!
他平复了许久,方才说道:“已经都商谈好了,只是……有事需要大王相助。”
“哦?说吧!”
“我们如今出使西域诸国,奈何,却没有能懂他们言语习俗,能熟悉当地的人,大王与月氏亲近,能否为我们找到熟悉西域,通那边言语的人呢?”
“寡人上哪儿去给你找西域的向导啊!”
刘长摇了摇头,“这你自己想办法,有没有寡人能帮到的事?”
“额……那就今年的祭祀之事了……叔孙通找到了臣,说今年的祭典与往日不同,得由大王来……”
“要西域的向导是吧?行,寡人这就给月氏王写信,看看他那里有没有……国内也有不少胡人,或许有从那边过来的呢……”
刘长跟冯敬谈论了起来。
正说着呢,曹姝便进来了,冯敬这才告别。
刘长见到曹姝,便开始了抱怨,“寡人是真的后悔了……这事也太多了,寡人身边怎么就没有萧何呢?”
曹姝笑呵呵的听着刘长的抱怨,两人又说起了安。
“阿母对安实在是宠溺……今天他去抓胡蝶……”
刘长平静的听着,不知回忆起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
“阿母~~~”
“如意弄疼了我的手!我打他,他的手臂居然敢硬!”
“不哭,不哭,你阿父会收拾他的啊,来,跟我回去吃肉!”
“不要!我不吃,我现在就要让阿父去揍他!!”
“哎!哎!别去啊!”
“唉,这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