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有证据,纯是靠言语威势诈出了沈皇后的不对,但这个证据,其实别人有。
三皇子妃韦瑶通过门前侍卫传话,恳求见一见韦启峰,皇帝考虑过后,允准了她。于是韦瑶大着肚子进了刑部。
是的,她已经有孕六个月了。
进去说不到两句话,韦瑶就几乎要哭晕过去。
她确实有哭的道理,韦启峰这个大哥一向混账,从前就没少给家里惹麻烦,但这一回,他切切实实地作了个大死,她的夫家,娘家,竟是全叫坑了进去,连一块立锥之地都没给她剩下。
韦启峰被妹妹的泪水泡了半晌,好像是终于被泡得从那场光怪陆离的荣耀梦中醒了过来,他改了口,推翻了之前的口供。
他不再咬死朱谨渊,转而承认这件事是他背着朱谨渊干的,倘若成功,那么朱谨渊多少有得位不正的嫌疑,将不得不依靠他与郝连英,他看中了这其中巨大的利益,所以闯下了这滔天之祸。
但韦启峰不是幡然醒悟的类型,他不会就此把所有罪责都扛到自己身上,他除了继续努力跟郝连英两个人互相推罪外,还把沈国舅咬了进来。
他说他发现过沈国舅的家人跟踪他,双方为此还打了一架,当时参与打架的下人可以为证。
刑部的官员上门问询,沈国舅先是一概不认,后好似是想起来般,承认了打架,但不承认跟踪,只说是双方偶遇,言语不和才生了冲突。
但问题在于,沈国舅的牌子,怎么也比韦启峰来得硬,双方生了这个冲突,后续就不了了之了,沈国舅既没再去找韦启峰的麻烦,也没向沈皇后告个状,连累到朱谨渊吃挂落什么的。
他低调含糊地将此事带了过去。
人要皮树要脸,仅以沈国舅雅量大方是不大解释得过去的,皇后妹妹家的庶子的大舅子踩到他脸上,双方辈分都不一样,就这么算了?
韦启峰先前是没想起这个疑点,现在被关在了大牢里,权贵梦破灭得干干净净,却是把自己的生平所历反反复复过了一遍,终于又多拖了一方下水。
他认为沈国舅当时一定是发现了他的图谋才没有闹大,不然首先为何要派人跟踪他?他此前又没有得罪过沈国舅。
而沈国舅不声张,那就一定是憋着坏,他也不是个好人!
这证据当然没有多么硬实,大部分还出于韦启峰的臆想,但对于皇帝来说,够了。
因为这恰恰合上了他诈沈皇后的那一部分。
沈皇后透过沈国舅知道了韦启峰不对而一语不发,她就等着皇帝死于阴谋,而后她再毅然挺身以此拉朱谨渊下马,推朱谨洵上位,多现成的果子,抬抬手就摘了。
唯一的问题是,皇帝并不想做那只蝉。
“朕灰心得很……”
皇帝苦笑着,他才从一次剧烈的头疼中缓解了过来,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即便是他已经料到的事,但实证摆没摆在眼前,毕竟还是有差别的。
“二郎,朕现在没有心力再消耗了,只能问你,你说,三郎究竟知不知道此事?”
朱谨渊本人是到现在还坚持着说他不知道,反而沈皇后是知道的,事态之翻转,也是难言得很了。
朱谨深淡淡地道:“他说不知道,那就当他不知道罢。”
皇帝听了,自嘲地道:“怎么,你是怕朕承受不住吗?”
朱谨深只是回答他:“至少郝连英和韦启峰都拿不出三弟主使的证据。”
“你是想说,终究他不是最想害朕的那个吗——”
皇帝在枕上出了一会神,他知道的,朱谨深跟朱谨渊关系一向不怎么样,朱谨深甚而明面上都不曾掩饰过他对庶弟的恶感,但到了这最要紧的时刻,他终究还是愿意放过朱谨渊一马。
不是为了朱谨渊,是为了他。
做父亲的,再对孩子失望,也不能承受孩子居然有弑父之行。旦能往好处想,总是更愿意往好处想些。
汪怀忠端了药来,朱谨深接到手里,道:“皇爷别想了,我看三弟确实像是不知情的,他那个脑子,身边人想瞒着他干点什么事并不算难——他若是真的灵醒,能由头至尾策划出这一场大事来,恐怕郝连英倒未必敢和他合作。”
郝连英改天换日为的是换个好控制的皇帝,朱谨渊倘若有这么厉害,那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把他这个知道黑历史的干掉,而不会选择依靠他,留这么个活把柄在身边。
“嗯,倒是有些道理。”
这一番话有效地说服了皇帝,他的脸色顿时好看多了,顺着儿子伸过来的勺子,一勺勺地把一碗药喝完了。
汪怀忠满面笑地接回空药碗,道:“还是殿下有办法,殿下没来时,老奴在这里陪了半天,皇爷总是想不开,闷闷不乐的。”
朱谨深没说话,皇帝是把他脑补得过于温柔了些,他才没这个闲心去给朱瑾渊脱罪,不过确实是觉得不需要高估朱瑾渊的智商,方才这么说了。
皇帝歇了口气:“虽然如此,三郎也逃不出一个失察!若不是他其心不正,怎会给人可乘之机?汪怀忠,把舆图拿来,朕与他选个封地,叫他滚去封地上好好反省去,朕懒得再见他,也省得他日后再在京里生事。”
汪怀忠答应着要去,外间忽然传来一两声软绵绵的咿呀声。
皇帝循声望去:“是大郎来了?”
朱谨治年前得了个小闺女,论月份比宁宁要小一个月,朱谨治人傻了些,不知道这阵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知道皇帝受了伤,又引起旧病加重,只能在宫里养着,他横竖是个闲人,就常常抱了小闺女来看一看皇帝,只是皇帝身体不支,他一般呆的时候也不长。
这时候听到孩子声,皇帝下意识以为小孙女又来了。
朱谨深面色整个柔和下来:“是宁宁,瑜儿把他接了来,先前说事,我让他们在外面等了一会。皇爷精神若还能支撑,就抱进来见一见?”
确定瓦剌退兵以后,沐元瑜就忙领人去接宁宁去了,朱谨深倒是也想去,但皇帝倒下,瓦剌退兵不表示就万事大吉了,余下的一摊子后续事宜都堆在了他身上,他实在是走不开。
皇帝一下从枕上抬起头来:“你早不说!才一进来就该告诉朕,还站着做什么,快抱进来!”
很快,穿着豆青色小褂子的宁宁进来了。
他被抱在沐元瑜怀里,此时时令已快端午,他胖胳膊胖脚上提前两天都系上了五彩吉祥线,线上穿着象征福禄的金葫芦,这个年纪的孩子见了什么都往嘴里塞,因为怕他乘人眼错不见把葫芦吞了,特意给他系的是比较大的空心扭丝葫芦,确保他吞不下去,但跟他一身胖乎乎的肉配起来,就显得又实在又敦厚了。
“呦,看这大胖小子!”
皇帝不由就笑出了声来,又忙道:“快抱过来。”
朱谨深接过了宁宁,抱到了龙榻前。
皇帝原要训他:“你懂得什么抱孩子,让汪怀忠来——”
但见他动作熟练又稳当,下半截话就吞回去了,也是没空说了。
宁宁已经到了他面前,这确实是个胖小子,离开爹娘的这一段时日一点没耽误他长肉,这个月份的小婴儿其实仍没多大记性,他找不见爹娘以后,哭了两天就又好吃好喝了,沐元瑜接到他时,他方找回了一点记忆,意识到自己是被爹娘丢下的可怜宝宝,呜哇呜哇哭了半晌。
但哭完了,又是一个好脾气不记仇的宝宝。
现在朱谨深抱着他,他对这个怀抱也是熟悉的,就伸长了胳膊,把自己胖手上的葫芦往他嘴唇上碰。
朱谨深道:“——我不吃。”
“你那是什么脸,孩子也是好意!”皇帝不满意了。
沐元瑜闷咳了一声。
她原还有点心虚,这种心虚类似于她面对滇宁王时——毕竟宁宁是她自作主张生下来的,到双方长辈面前时,多少有点不自在。
但看皇帝这个偏架拉的,肉团子给亲爹喂金葫芦,那都是孝顺是好意,这心偏得她都服气了。
皇帝往里面挪了挪,拍拍枕头:“来,放这里朕看看。”
于是宁宁移驾到了龙榻上。
他黑葡萄般的眼睛跟皇帝对视了片刻,胖胳膊又伸了出去,大金葫芦戳到了皇帝下巴上。
“啊,啊。”
他清脆地叫着,那意思,看来喂亲爹未遂,又想喂上皇帝了。
“这小子,可真不认生啊。”皇帝感叹,目光闪动着,抬手摸了一把宁宁的大脑袋。
汪怀忠凑趣笑道:“看皇爷说的,您是亲祖父,小主子跟谁认生,也不能跟您认生呐。这是小主子天生聪慧,知道您是亲人呢。”
宁宁不但不藏私,肯给人尝他的金葫芦,他离开爹娘的这段日子里还开发了新技能。
他会爬了。
肥嘟嘟的屁股扭动着,胳膊腿一挪一挪,几下就能从床头爬到床尾,爬的速度正经不慢。
平地爬腻了,还试图往皇帝身上爬,看来是把他当做一个可挑战的障碍物了。
这众人可不能由着他了,敬不敬的且不说,皇帝还病着呢,朱谨深便要伸手,皇帝却把他的手拍开了:“叫他爬,这么点斤两,还能把朕压坏了不成。”
宁宁哼哧哼哧地就继续爬。
一会儿功夫,从皇帝身上横爬了过去,但是落地时没掌握好,一下翻过了头,整个人仰卧到了里面,当然里面已经拿被褥挡好了,摔不疼他,他就竖着胳膊腿,像个翻不过壳的小乌龟一样,但他不着急也不生气,自己还笑得咯咯的。
皇帝稀罕极了,眼睛简直都不能从他身上移开,这孩子若是另外几个儿子家的还罢了,偏偏是朱谨深的,朱谨深小时候瘦得小小一团,哭都哭不出大动静,别说笑了。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忧虑着,这个儿子恐怕留不长久。
两相对比,宁宁的健壮尤为显得可贵。
宁宁的新技能不只一样,他自己扑腾了一会儿,在皇帝伸出手扶了一把他的后背以后,终于扑腾起来了,然后蹭蹭蹭又爬了出去,左右望望,向远一点的沐元瑜伸手要抱:“酿~酿~”
沐元瑜大喜着要过去:“宁宁会叫娘啦?!”
虽然音还是不那么标准,但肯定是在叫她了么!
她在接宁宁回来的路上教了他一路,但宁宁一直只是咿呀,不想这时候忽然开了窍。
走到龙榻前了,她伸出去的手又迟疑了,皇帝正盯着她看呢。
“啊——酿~”
宁宁催她。他脾气是好,但小婴儿多半没什么耐性,习惯要得到大人的迅速关注。
沐元瑜垂了头,假装没发现皇帝在看她,把宁宁抱了起来。
“咯咯~”
宁宁又高兴起来了,满足地在她怀里蹬蹬小腿。
“两个糊涂蛋。”
宁宁清脆的笑声里,皇帝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他没指名道姓,但屋里的人当然都知道他在说谁。
“两个糊涂蛋”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同时跪下了。沐元瑜抱着孩子,不过不影响她动作的利落性。
“自己惹的事,自己收拾吧。”
皇帝最终给出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