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兴亡, 匹夫有责。我在道观长到十岁,幼时曾听师父说过, 出生之后恰逢鬼子来袭, 师伯师叔收拾家当下山抗日,誓与百姓共存亡,从此一去不返, 再不曾归来。”
六年未见,老林精神矍铄不改,面上沟壑却更深刻,眉间三道深痕,即便是面无表情的时候都清晰可见。只是他风采卓然, 傲然风骨,纵然面容老去, 站在那里却丝毫不敢让人小觑。
“我自幼所学, 都是普济群生竞行忠孝,节衣缩食毁家纾难,助国保民方得天心。”
“我长到三十余岁,才第一次有了保家卫国的机会。”
“正规战场自然轮不到我们, 我那时所在的百人民兵连,只有半数人持枪。七九年一整年, 都徘徊在后方阵地, 修路除障,看押俘虏。”
老林面朝窗外,背对着屋内三人, 像是沉浸在旧日回忆,缓缓说。
“最惊险那次,当属给谅山618高地运送干粮回输伤员。”
“敌军正面战场上与我军无法匹敌,索性在后方打起了游击战。遇险当晚,我民兵连行进到高地附近公路上,被一股三十余人的敌军伏击了。”
“敌军武器精良经验丰富,先歼我先头部队,再断我军退路,机枪炮仗火力轰炸,一直持续到黄昏。”
“连长牺牲在我身边,被从天而降的手榴弹炸成了碎片。我生来命硬,昏倒醒来才发觉,左半边腿毫无知觉,竟是连动也难动一下。”
“大部分战友已趁着浓浓的夜色撤退,那种情况下,我便是咬碎一口牙也绝不会开口求救。人人性命宝贵,怎能为了救你一命,拖累整个连队行军速度?”
“我怀里揣了手榴弹,只等着敌军下高地搜查战场便与他们同归于尽。”
“我能活下来,只是多亏了当时的一位京族老乡,阮东朗。”
“东朗在民兵连担任翻译,大我十岁,平日里便与我处得极好。遇袭当晚,他并未负伤,本可趁敌军火力停顿之机,迅速撤离战场。可东朗为了救我一命,不离不弃,甚至宁愿背着我缓慢行进,也不愿放弃我独自后撤。若不是第二天早上,筋疲力尽的我们遇到了前来接应的后续部队,我与东朗二人能否幸存,且还是个未知数。”
“我受东朗救命大恩,此生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所以,十五年之后,当年近六旬的东朗辗转找到我的时候,他提出了一个,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拒绝的要求。”老林转过身来,定定看着林愫,说。
“想必此刻你也应该猜到,你与我之间并无血缘,你并非我的孙女,我也并非你的祖父。”老林语意迟滞,话说至此,只能拼命在脸上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东朗找我,是为托孤。”
“而你真正的名字,是阮素心。”
素心,愫也。
阮东朗与老林,战后一别十五载,再相见,却是在昆明。
那晚天降大雨,老林独身一人等在昆明汽车站,已到午夜却依旧不见东朗人影,本已打算放弃等待,却在临近上车之前,看到了东朗匆匆赶来的身影。
老林几难相认。
不过十五年的时间,当日劲瘦勇武的铮铮铁汉,此刻佝偻着身子,左腿微微瘸着,面上一道骇人刀伤,满脸凄惶慌张,拖着身后一个大腹便便的年轻女子,跌跌撞撞在雨中前行。
见到老林,东朗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大雨倾盆落在他身上,掩盖了他放声痛哭的哀泣声:“兄弟,哥哥我今有一难,求你,求你帮我一把。”
老林这才知道,我军大胜后撤之后,战区一片混乱。他们这些原本京族的几位同乡凑在一起,并未随军后撤,反倒利用语言便利地形优势,倒卖起战区遗留下来的物资用品。
战区百废待兴,最基本的生活用品都难保障。东朗几人借此机会,竟然大发了一次战难财。
不仅仅如此,东朗读书多,心眼重,竟偷偷昧下一批军备。他也知军火事大,也不在战区倒手,干脆一路辗转运到缅北战区军阀手中。
几次得手,东朗野心愈大,最风光的那几年,便趁着缅北局势混乱,拥兵自重,做了佤帮联合军的一个小头目。
人生际遇总归跌宕起伏,东朗尚未站稳脚跟,便遇上了缅北佤邦和缅西若开邦数次交火。他一个外来小头目,兵力最少钱财最薄实力最弱,帮派交火夹在中间,竟被两边暗自做了约定,最先拿来祭天。
事已至此,只能背水一战,东朗两子两女尽皆葬命缅北战场,妻离子散,只能随身带着几个手下,北逃入境,一路上几次遇险,最终联系到老林的时候,也早已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我东朗一生坦荡,哪知被小人所害,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此仇不报,我枉为人!”东朗目呲欲裂咬牙切齿,对着老林赌咒发誓。
老林看着他面上神色隐隐心惊,想开口去劝,却不知说些什么,只能跟着他叹气。
东朗平复一番心情,这才对着老林徐徐开口:“我原本以为儿女俱丧,断子绝孙,便做好了准备与他们同归于尽。”
“可后来才发现,我那不争气的小儿子,拿着家里的钱,在寨外包养了一个小情妇。”
东朗侧身让了一让,露出身后怯怯懦懦站着的女子,老林打眼一看,这才发觉那女孩圆面黑瘦,虽然一看便是缅甸女子的长相,但眉目婉约,也算得是清秀佳人。
东朗指着这女子,说:“几场鏖战,家人尽皆遇难,反而这情妇因养在寨外逃过一难。我对不住老婆对不住儿子,只他这一点点血脉,总想替他留下来。”
“此行逃来昆明,一路皆有人盯梢。我回到缅北,也是一场血战,能否保命尚不可知。走投无路之下,便只能想到你。”
“哥哥并非挟恩以报,当日战场上救你,也真的算不得什么。但求你念在你我战友情谊,替哥哥保存这一点尚存的血脉,可好?”东朗涕泪交加跪倒在地,紧紧握着老林双手哭求。
老林望了望东朗身后那女子,长叹一口气。
东朗打的算盘,他也不是不清楚。
老林命硬,一生亲缘甚薄,无子无女。唯一的妻子也在十年之前溘然长逝,自此漂泊世间孤身一人,无牵无挂。
且他一身本事,不求富贵,养活一个孩子却无半点问题。何况身家清白,为人正直善良,身手矫健又漂泊多年,最擅躲避和隐藏。
若说托孤和逃亡,他实在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人选。
何况他曾受东朗救命大恩,不能不报。
东朗此时前途未知,生死未卜,便是算准了这点,才会在他面前放低姿态,百般哀求。
老林低头,沉默半响,终是敌不过心底的那一点善意,咬牙将东朗扶起,说:“好,我答应你。”
老林带着身怀六甲的孕妇,趁着夜色上了车,一路奔波劳累,原本打算直奔豫西阳平,他师父蔡叔所在的蔡胡村中。
可是怀孕的缅甸妇人,水土不服越发消瘦,兼之从未有过产检,孕尚不足九月,他们刚刚走到关中,便发动了。
林愫出生当晚,正值七月半。老林守在产房门外,乡村临时找来的产婆哪里处理得了产后出血这样的大事,凌晨时分,卫生所无人值守,缅甸女孩挣扎不过半个小时,便周身青紫咽了气。
老林苦笑一声,抬头看看天上星斗,说:“也罢,算是你我有缘。我天煞命格,命硬克亲。你比起我来,半点不差。还未出生,父母亲人便死了个透。”
“素心为木,你,便跟着我姓,单名一个愫字吧。”
宋书明听到这时,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那您之前曾说过的,林愫命中注定的地刹命格,却是什么?”
老林缓缓点头,说:“林愫八字硬、阴气重,是比旁人更不同些。”
“阮东朗其人,祖上是猎户,耳聪目明,直觉极佳。如若不是这样,也没那个本事在缅北丛林里面讨生活。林愫跟了他家人,自小五感,就比常人灵敏一些。”
“可除此之外,她与你我并无不同。那地刹命格,不过说来麻痹旁人心神,让人忽略身世可疑之处,也让林愫,不要对父母亲人之事,起了疑心。”
“当日她周至丁白村中出生,襁褓里面诸事繁忙,我来不及赶路。后来恰好,接生她的产婆病逝,林愫出生当夜的秘密就此无人知晓。我也是因为如此,才想出这样一个理由,就此在村中落下脚来,低调生活,隐姓埋名。”
林愫自老林出现至今,尚未开口出声说一句话,听到此时,终于忍不住抬头,冲着老林冷冷一笑,说:“那我这么多年所以为的,自己是命中注定的地刹孤星,所有亲人都是被我克死的,说来,不过是一个笑话?”
“就连你的死,也是一个笑话?”
老林一噎,瞥见林愫脸上神情,半是心虚半是心痛,沉默片刻这才开口,解释道:“你身世不同旁人,何况最初养你,我没有经验,也不知道怎么对待幼童。”
“你那时不过一两岁的年纪,村中但凡年纪轻些的女子,你见了便要冲上去叫妈妈。”
“后来你大些,三岁刚过,便问我为何没有爸爸妈妈。我刚刚五十岁,一辈子风流自由,骤然被你这小丫头绑住,劳心劳力三载一天也没有休息,被你这样反复追问,难免心里烦躁。”
“想了又想,干脆拿命格作由头,虽则一开始难接受些,可你本来八字就硬,我这么说,也不算得完全信口胡说。既解释了你父母亲人不在的原因,又一刀斩断你将来寻亲之路。缅北战乱纷争局势不明,东朗此人,这十数年步入歧途,我又并不尽信。我苦心积虑养你这许多年,疼惜都来不及,生怕你长大钻了牛角尖,要为父母亲人报仇寻根,我又哪里敢真的将你出身告诉你?”
宋书明听老林解释,默默点了点头。他曾听林愫无数次提及与老林的往事,久而久之也品出了许多怪异之处。老林过去经历极为丰富,可是那许多的旧事之中,却从来不曾提及自己的子女,也就是林愫的父母。
照理来讲,林愫是老林的孙女,又是遗腹子。老林的儿子至少也该活到二十岁,与老林有二十年的共处时光,可是为什么,老林曾经讲过的那么多旧事之中,从来不曾提过一句自己的孩子?从来不提到林愫父亲幼年与他相处的时光?
如果老林不是用克父克母的“命格”来洗脑,以林愫冰雪聪明,势必渐渐会对身世产生怀疑。
老林耐心解释,语气中带了些委屈,小孩儿似的,小心翼翼慢慢蹭坐在了林愫身边。
林愫怒气半点不消,一把甩开他伸来的手,说:“那你假死,又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你要潇洒要逍遥,我半点不会拦你,为什么要闹出一场被火烧死的闹剧,来欺骗我?”
老林却立刻正了神色,沉声道:“这话却不对。”
“我假死,却是逼不得已。”
“是为了,救你的命。”
林愫一愣,脱口问:“谁要杀我?”
老林站起身来,蹲在林愫身前,轻轻说:“东朗。”
这下,宋书明和詹台双双惊呼出声。
“为什么?东朗是林愫的祖父,当初费尽心思才保下她的命来,又为什么要杀她?”
老林避而不答,盯着林愫的眼睛,说:“你记不记得,你七岁那年,家中来了一个男子,自称统计局工作人员,来做人口普查?”
这事,不仅林愫记得,宋书明也记得。
那位所谓的“统计局工作人员”,随身带着几个糖水罐头。实则却是为了寻找菁丝花露饲喂鳌蟒的邪教中人,身上装着的空罐头,都是为了盛放冰花如意和尸油花露的。
老林还曾放出黄符纸鹤,拿着金刚杵,却追捕那人,只是林愫却从来不曾讲过,老林追到那人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
“我在那人身上,发现了一件东西。”老林说。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的伏笔和小故事慢慢都串起来了。
老林从来不让林愫叫他爷爷,是因为他并不是她的爷爷。
战争的细节写的隐晦是不得已,但是相信大家也能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