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祖师爷?”
顾不得浑身还湿漉漉的, 阿恬当即爬起来,从额头留下的水珠让她控制不住的眯眼睛。
“叫什么祖师爷,叫师兄, ”辟胥的眉毛高高挑起, 几下收起鱼竿,“你看, 大师兄是共工,二师兄是黄帝, 三师兄是区区不才在下我, 你嘛, 当然就是小师妹。”
“啪!”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弹了一下少女的脑门。
小师妹……
捂住发痛的额头,在北海剑宗也一直当小师妹的阿恬觉得自己可能是中了名为“无论如何都要当小师妹”的诅咒。
“唉,不对, ”辟胥拿起掉线尾部的直钩,对着少女摇了摇,“应该说是小鱼妹才对啊。”
阿恬屈辱的无法反驳,她也是第一次知道, 自己还有当一条鱼的潜质。
这就是所谓的看到钩就忍不住想咬的本能吧。
她自欺欺人的想到。
作为一名活了不知有多少年的人精,辟胥一眼就看出了自己这位新晋“小师妹”脑子里的弯弯绕,考虑到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他决定良心发现一次。
“别露出这副被欺负了表情嘛,”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小孩子有好奇心是好事,我可不记得建过让人变得死气沉沉的门派, 如果一个宗门让小孩子没有了小孩子的样子,那估计也离完蛋不远了。”
“从我内心来讲,我是拒绝的。”阿恬面无表情。
“哎呀,这不是逼我把耍的小把戏说出口吗?”摆出一副“这就难办了”的模样,辟胥抖了抖手上的鱼竿,后者在阿恬的眼皮底子,就这样变成了她所熟悉的月白色长剑,“我怎么说也是北海剑宗的祖师爷,总是会有点让弟子乖乖听话的小办法嘛。”
万剑朝宗。
剑经阁里所有剑意都折服于断剑之下的场景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阿恬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的去摸直钩。
无关个人意志,身为北海剑宗的弟子,她从骨子里就在溯本求源。
每一名弟子入门时都会经过洗剑池,祖师爷的断剑永远是他们接触的第一把剑,就像祖师爷本人,就是北海剑宗的源头。
看到阿恬的面色逐渐明朗,辟胥也笑了起来,他手中的长剑又变成了鱼竿,再抬手甩出,把已经缓过气来正打算逃走的木隅捆了个结结实实,“就算我光顾着跟小师妹聊天冷落了你,也别无情的走掉嘛,大家一起来叙叙旧不好吗?”
偷跑失败还被捆成了粽子的木隅实在不知道自己和这名一看就来头不小的天仙有什么旧可以叙,真要说的话,大概只有他心中那点难以启齿的嫉妒了吧?
天神地人鬼,仙人五级,唯有人仙能挣脱等级的束缚一路攀登向上。
木隅是东王公的门童,就算到死他也只能是个门童,而辟胥或许刚飞升的时候只是区区人仙,可现在却是实打实的天仙,就算无法与东王公平起平坐,也远非木隅可及。
他正颇为悲凉的想着,就看到辟胥绕过挡在中间的阿恬,背着手施施然的走到自己的面前蹲下身。
“……不知上仙找小仙有何事。”被那双仿佛洞穿世事的眼睛注视着,少年紧张的直冒汗,就好像心底的那点小秘密都被人看了个精光。
“我说过了吧,我要找你叙叙旧,”辟胥耸了耸肩,他回头招呼了一下阿恬,将两只落汤鸡凑到了一起,“主题嘛,就是我们都很熟的一个人,西王母的弟子,你家的仙子,我们俩的师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九天玄女大人……”
阿恬和木隅一同愣住了。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他对着木隅说道,又把头扭向了阿恬,“我也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有些事藏着掖着是最无聊的,咱们坐下来一起,把话都说开嘛。”
坐下来把话说开?
如果这句话不是从辟胥嘴里说出来的话,大概会被人当作失心疯话一笑置之,可当它从一名积年天仙嘴里说出来,那可真就让人笑不出来了。
当我是老大的时候,无论说什么你们都要照做不误,这种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强盗的逻辑可真是非常北海剑宗了。
摆出了一个乖巧的姿势,阿恬明智的放弃了抵抗,反正看祖师爷这架势绝对能活生生的撬开木隅的嘴巴。
就算撬不开,他也绝对能撕开。
木隅不是傻瓜,要不然也不会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躲了这么些年,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并且双目放空,摆出了自己真正的态度——非暴力不合作。
一般而言,自己兴致冲冲的提议遇冷绝对能让人压力倍增,可辟胥远非常人,愣是能在尴尬的气氛里侃侃而谈。
“在你们眼里,我那位不讨喜的师父肯定是一个张牙舞爪的形象,”他笑眯眯的摸了摸下巴,“确实,她一向自负,还喜欢耍心眼,每次出现都带来一堆麻烦,如果不是她点化了我的仙途,我也很想加入唾弃她的大军。”
“我以为……您会对玄女更敬重一些,鉴于您不久之前的举动。”阿恬意有所指的说道。
“我确实想要报答她,她对于我的恩情并非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痛快的承认之后辟胥话峰一转,“但我做哪些事情,也不仅仅是为了报答她而已。”
“阿恬,”他正了一下脸色,“你有没有想过,仙灵、异兽和凡人,这三者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阿恬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好在辟胥也没有在意,仅仅是低头笑了一声,“我啊,以前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想的头都大了。”
“这有什么好想的?”大概是这个问题点到了他的心坎,木隅忍不住破了功,“仙灵包括着天生的仙人和异兽,凡人就是凡人,就算飞升成仙也改变不了,二者之间泾渭分明,有什么可想的?”
听了他的回答,辟胥笑着摇了摇头,像是在面对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如果是现在,你这个答案当然没错,”他轻声说道,“可惜的是,如此简单粗暴的答案,却并不能说服我。”
对于他的感应,阿恬并不感到惊讶,辟胥生于上古时期,那时候仙灵、异兽与凡人共存,三者之间纠缠不清,而作为第一批修士,并不像后人一样被一代代稀释着血脉,这也就意味着,他体内有着浓厚的异兽血统——修士本身就是凡人与异兽结合的结果。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男人既是异兽,也是凡人,两边都是,却也两边都不沾……
且慢!
她突然瞪大了眼睛。
既不是仙人,也不是异兽,更不是修士的东西……她不是刚刚才见过一个吗?
阿恬觉得自己抓住了事情的关键。
“我有时候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辟胥不紧不慢的说道,“是仙人?还是异兽?亦或者根本就是个白日做梦的凡夫俗子?”
“不光是我,我们这些老家伙大多有着这样的疑问。”
他嘴里的“老家伙”指的当然是同时代的人仙们,也是最终决定与异兽握手言和的那批人。
讽刺的是,他们人人都有着或多或少的异兽血统。
“那你们的答案呢?”阿恬问道。
“会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就代表着,我们认为自己是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辟胥扶了扶头顶的斗笠,“这么简单的事情,却那么难以想清,花费了数不清的时间,最后得到的却是一开始就知道的答案,像我们这样的傻瓜,怪不得一直没能合道,就算是天道,也会嫌弃我们蠢笨如牛吧?”
不着痕迹的,阿恬松了口气,要是祖师爷一脸认真的跟她论证自己其实事异兽,那她可就真的没辙了。
“是不是吓了一大跳?”
好似恶作剧得逞的孩童,辟胥突然凑近了她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听老家伙讲古,不过就算是无聊,我也要从头讲起,”他单手撑着下巴,“毕竟,一切的源头都在于那场决定了凡间命运的大战,而众所周知,九天玄女,就是那场战争的核心之一。”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聊聊她。”
辟胥叹了口气。
“在旁人眼里,九天玄女是个咎由自取的疯婆子,可在我这种知情人眼里,她不过是个可怜人。”
这种说法阿恬还是第一次听到,在她的印象里,仙灵们一提到玄女,总是一边赞叹她无与伦比的美丽,一边又忌惮她令人敬而远之的职责。
其实玄女未必喜欢每时每刻都在计算谋划,就像碧霞元君有时候也并不想庇护九洲。
“玉皇大帝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让玄女插手凡间的事务。”
回过神来,辟胥的声音还在继续。
“长年累月的与凡人相处,最终彻底毁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