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馆的建立,与其说是上位者突然开了天恩,不如说是士族和皇权、寒门之间的又一次博弈。
而皇权背后站着支撑着的,是无数已经爬上了高位的庶族,和已经渐渐没落快要落入下品的士族。
士族享特权,寒门掌机要,已经是从衣冠南渡以来几朝都共同陷入的怪圈。
掌握机要和军权的寒门试图冲破束缚着他们的等级藩篱,努力开辟和扩大自己及子孙后代的政治道路,但士族的传承和品级制度是旷日持久的结果,想要跻身上流几乎难如登天,即便给自己换了个门庭,又有谁承认你自己定下的品级和门第?
所以寒门只能倚靠着着皇权,试图以“彻底让壁垒消失”的办法消除士族的特权,用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力让他们不得不做出自己讨厌的举动——让他们和其眼中卑微低贱的寒族沆瀣一气。
五馆便是第一次打破壁垒的尝试,是天子登基以后第一件大事。
所以当年的五馆,不能有任何让人指摘之处。
自五胡乱华,衣冠南渡,拓跋鲜卑和北方高门共同建起的魏国渐渐崛起自命为正统,任谁都看得出南方的士族已经快要没落了。
即便是在朝中,那些灼然士族也已经渐渐被各个权要衙门的寒门逼的快要无路可走,正因为如此,士族穷途末路之下的反扑也就越加可怕,几乎比魏晋以来其他时期更加残酷。
因为他们只要被掘开了一个口子,就是万劫不复大厦将倾的结局。
马文才只是次等士族,从小便规矩森严,法度刻入骨髓,那些世代灼然的真正豪门观念如何,可想而知。
一次两次的“冒犯”可以借由馆主的名声安抚下去,但压制的越狠发作出来也就越厉害。
他昔年的同窗死的偶然,也死的必然。
想要投机取巧以走捷径,却不去想这些士族可容得下走捷径的人。
士族的字比士族的字差就罢了,比寒族要差,如何自处?
如果后练的字比先练的字还好,叫世人如何看待被出于蓝的“青”?
不死,不足以掩饰他们心中将来有一日平起平坐的惶恐。
不死,不足以昭明他们的身份。
也正因为这些寒生的死,彻底让天子明白士庶之分并不是凭借“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起读书便能消弭的,在大人身上做不到的事情,在大人教导的孩子身上依旧还是做不到。
除非刚落地还在哇哇大哭的孩子们放在一起,任由他们一起长大,才能让他们真正“善待”彼此。
五馆的梦破碎,彻底沦为“验证之路”上的弃子,天子当年对五馆抱有多大的希望,之后便有多大的失望,哪怕提起五馆,恐怕都会产生极大的挫败感。
所以在天子也任由五馆和五馆里的学生自生自灭之后,士族看到了这其中的含义,不再将希望寄托在这里,纷纷去寻找其他的出路。
梁山伯当年也是看出五馆已经大势将去,却不愿直面这样的残酷,所以在生母病重之后提早回乡,为的便是不再留下来看五馆最后的末路。
那毕竟是他曾发誓一定要走上正道,兼济天下的地方。
梁山伯原本是不准备回到五馆的,为母亲守孝后,他准备走遍梁国,去寻个值得效力之人,然后凭借自己的本事去谋个主簿之职,一步步往上攀爬,直到爬到他可以兼济天下的位子。
可天子的诏令一下,他却还是回来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契机和转变让天子突然重新对五馆燃起希望,将这已经摇摇欲坠的颓势又以极大的霸道之力扶起。
“天子门生”的名头就足以让灼然士族在内的士族狂热,更别提普天之下诸多怀才不遇之人。
他应该不再心生侥幸之心的,他应该在看清士族和庶族不可调和的根本矛盾之后对“争斗”失望,他应该学会士族所有的本事、明白他们所有的手段,然后再以他们无法躲避的宿命将他们慢慢蚕食……
而不是像是个莽撞而天真无知的少年一般重新一头扎进来,企图出现什么“契机”,去实现贺老馆主曾经“士庶共进”的梦想。
他这个不孝弟子,连光明正大再唤他一句“先生”都无法做到了。
可他看着这教会他如何为“人”的地方,看到真正天真无知一头扎进来的祝英台,他又突然觉得不悔。
当年若他有这样的心智,而那斩手的士族若有祝英台这样心软的朋友,他的同门会不会就不会死?
贺老馆主会不会就不会愧疚抑郁,无法纾解?
他看到刘有助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同样以颔首对他回应。
此时,他们不必用任何话语交流,同样出身、同样经历的两人,都有心照不宣的决定。
他们选择将自己的命运,交由最后的“希望”决定。
于是刘有助不再哭泣,也不再挣扎,他第一次停止了脊梁,对着身前的马文才和祝英台叩拜下来,行了个大礼。
“请马公子和祝公子,将在下送入官府。”
他红了眼眶,喉头微微颤动。
“……在下,在下愿意领受官府的责罚。”
刘有助要自己领罚?
他不求饶了?
马文才依旧一言不发,面目难辨地看着脸上犹有泪痕的刘有助。
之前他不屑去看他,此时再看,他发现再唤刘有助“少年”是不合时宜的。
他面目普通,总是微微躬着身子,让人看了也难以记住,所以他从未仔细看过他的脸。
此时细看,马文才方才察觉,这个叫刘有助的人,恐怕早已经过了弱冠之年。
他已经是个青年人了。
看到面前一贯懦弱卑微的男人突然自请赴死,傅歧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你疯了?梁山伯刚刚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梁兄一番话,并不是迷魂汤,而是清醒汤,让我记起自己为何会来这里。”刘有助颤抖着说道。
“我求入官,不是因为我幡然悔悟,而是我想保全五馆。”
“你们都是士族,根本无法知道五馆对于我们这些寒门来说代表什么。在天子未立五馆之前,我们根本没有接触到书本的机会,更不说识字读书。哪怕家有闲钱,寒族也是不能当官的,读书又有什么用呢?”
“鞋匠的子孙世世代代就是鞋匠,木工的子孙便世世代代就是木工,农人永远在土地里刨食,士人的牛车经过,跪避在一边,任由皮鞭抽打在我们的背上,诚惶诚恐的等待牛车过去,便是我们的宿命。”
“倾家荡产读书的被人笑话,卖身的反倒被赞有出息懂实务;辛苦种田的被拿走最后一口粮食,没有下过地的人却任由谷子烂在仓里,《周易》说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可奴隶再努力干活也依旧是奴隶,主人再如何不努力也是主人,这世道,便是如此。”
刘有助的语气渐渐有了和梁山伯一样的“看开”。
“五馆已经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在梁国,再已没有寒生可以光明正大穿着儒袍而不被人嘲笑,由人供给食宿却不必卑躬屈膝之地。”
傅歧愣住了,马文才愣住了,已经跪坐在那里哭成狗的祝英台也愣住了。
“一旦梁兄所说的过去再次重演,如果再有寒生因我今日盗字却没有受到责罚而效仿,只会有更多的人去重蹈覆辙,士庶之患将再次重现。”
他是寒生,比任何人都明白所有的寒门之人是如何拼命的往上爬的,哪怕有一点点的“捷径”,譬如他这样懦弱之人都能做出铤而走险之事,更别说其他性子强硬的。
今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甲舍里的人恐怕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出于对士族脸面的维护,所以才没有过来探个究竟。
但一旦他从这里走出去,总会纸包不住火,梁山伯曾经历过的一切,又会卷土重来。
“如今天子下诏欲振兴五馆,说明天子并没有对五馆失望、对寒门失望,之前的不管不问,只是伺机之下的蛰伏。五馆曾让天子失去信心,再不能在这个关头又一次让天子失去信心。若是如此,五馆再也没有继续下去的机会,到那时,便是全天下像我一样卑微之人的灾难。”
刘有助笑的绝望又骄傲。
“我不是甲科生,不懂得什么圣人之言,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我知道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我受会稽学馆供养四载,每年都有学官奔走四地,为我等寒生举荐,难道是因为我家世好,才德上佳吗?不,他们只是担心我们一旦断了供给,又荒废了原本卑微之时的贱役,出去高不成低不就,无法安身立命罢了。”
“这是我莽撞应当承受的结果,正因为如此,即便家人连坐,即便我会被斩手黥面,我也不能再厚颜无耻的求取饶恕。相反,我还要求你们重重的责罚与我。”
刘有助再次叩头。
“请诸位成全我!”
听完刘有助的一番话,傅歧已经张目结舌,讷讷不能言。
马文才的表情高深莫测,他看了梁山伯一眼,眼底尽是防备,又极快地低下头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最终,他的眼神从刘有助跪伏的背上扫过,点了点头。
“好,我就成全了你的‘大义’。”
“马文才!”
祝英台几乎是立刻喊叫了起来,连站起来走过去都忘了,直接膝行过去抓住他的衣袍下摆。
“不能啊!”
“为何?他自己求去官府的。”
马文才居高临下的看着祝英台,眼神里满是冷淡。
“你那么聪明,梁山伯那么聪明,傅歧那么聪明,总能想出更好的办法的,总有更两全其美的法子!我们一起再想想,这可是条人命啊,他不过是偷了几张废纸而已!”
祝英台紧紧抓着马文才的下摆,因为一直抽泣而沙哑的声音已经几近破音。
“他,他只是偷了几张废纸而已!”
“昔年我父亲判过一个案子,有一无赖拿着吴兴一高门之子的借据,去讹诈当地的富户,那富户认识那高门子弟的字迹,以更高的价钱将钱与他,转拿了借据,去求此士族偿还,以为能因此和高门借此攀上关系。”
马文才突然说起一件案子。
“可这高门是何等门第,即便是机缘巧合,也不可能去借无赖的钱财,连探查一下都没有便把这富户轰了出去,说是假冒字迹。富户受此羞辱,后来将此人将字据传遍四方,确实是他的手迹不假。此子名声大跌,中正定品,连个二品才堪都没有,从此断了原本通达的仕途。”
“而那留出去的手迹,不过是他一次狎妓忘了随身带钱,随手写给妓子的,后来钱给了手迹却忘了拿回去,那妓子有一姘头,便是那无赖,无赖拿去了借据,又去找其他人讹了更大的价钱……”
“他被定了下品,不是因为他借钱不还,而是因为他持身不正,处置不虑,不堪大用。祝英台,在没有成莫逆之交前,任何推心置腹都是愚蠢的行为。便是我这样与你交好之人,说不得在利益相关的当头,也能直接将你抛出去。”
“你今日随意将自己的手迹交予旁人,他若真是个天资卓越的,将字和你练得一模一样,你的大祸就在眼前。你觉得我因他偷了几张废纸就要将他送官是严苛,我却要道是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马文才撕下温情脉脉的面具,也不再傲娇可亲,第一次用严肃的语气直接训斥着眼前的祝英台。
“刘有助这样的懦夫尚且知道用自己的伏法,来维护五馆对他一介寒门该有的恩义,你身为士族,又行了哪般维护身份该有的义务?处处可怜这些寒生,就是你高高在上的本钱吗?你不过是由着自己的心软让他们心存侥幸,将他们推入更惨的境地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错了!”
祝英台拼命的摇着头,看起来像是个疯子。
“我以后会改,我什么都去学,我学着当士族,我学着你们的规矩,我学着持身所正,处事周全,可你现在别让他去见官啊……”
“你不明白,正如他选择见官是为了以己身杜绝他日有再犯之事,我将他送官,也是为了以此事杜绝他日再有类似的侥幸。你劝我救他,反倒是害他,他不会谢你,反倒要我怪我,你说是不是?”
马文才带着理所当然地气势,斜觑着身前的梁山伯。
祝英台立刻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向梁山伯,希望他能够像是西馆一样,再说出什么让人励志不已的劝解之言来。
然而她的希望却落控了。
一直安静看着刘有助“求成全”的梁山伯,同样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是,若你当着我等之面宽恕他,我倒要怀疑你是在刻意放纵矛盾激化,想要在这个关头毁了五馆再次复兴的机会,借由维护士族所在的国子学及其控制的出仕路径。毕竟,你也是士族,还是完全可以进国子学的士族。”
“梁山伯,你在说什么鬼!”
同样可以上国子学的傅歧眉头蹙得死紧。
“你说的像是我们要逼死他、或不逼死他都不对一样。你心中有怨吗?”
“不。”
梁山伯摇头。
“我心中什么都没有。”
梁山伯的话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祝英台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拉着马文才的衣襟,哭得五内俱焚。
“可是他要被砍了手,全家都流放,子子孙孙成为奴婢,我会疯的,马文才,我真的会疯的……”
她此时已经像是个疯子。
“不,我会死的,我会死……”
她哭得肝肠寸断,让已经准备坦然面对可怕结局的刘有助都侧目不已,更别说一头雾水的傅歧和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梁山伯。
“你不会死的。”
马文才冷酷地道:“谁也不会因为别人死了,自己就死了。”
否则当年梁山伯死了,你为何没有马上跟着去死?
马文才看着状若疯癫的祝英台,再见他已经实现了自己许下的“我一定让祝英台服服帖帖”、“我一定让祝英台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的誓言,心中却没有一丝快慰之感。
他只觉得烦躁。
“呜呜呜,我会的……”祝英台再也无力支持,跌坐在了地板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马文才,你明白的,明白我为何千辛万苦来会稽学馆……”
她失声哭叫起来。
“我已经见过了被挖掉的鼻子,现在又要见别人断掉的手吗?”
“不,你们想想办法啊!你们可是梁山伯和马文才啊,怎么能这么冷酷?你们都是主角不是吗?!”
“他在胡言乱语什么,疯了吗?什么鼻子断手!什么主角!”
傅歧难忍的搓了搓手臂,大概是一想到等会这个他差点揍死的男人就要被送去被砍手了,心里也有些毛毛的,直接大袖一拂。
“我不管了,你们继续闹,我回去睡觉去!”
他就知道跟祝英台马文才搅和在一起没好结果。
连原本正常的梁山伯也有些不正常了!
说罢,拔腿就走。
“祝英台,士庶之分,远没有那么简单,你以为你去了丙馆,便是打破了隔阂?这件事在元魏还有可能,在我大梁,哪有那么容易。”
马文才叹息道:“希望你经由此事能够明白些处事之礼,也去学好律学,也许明日你不小心掉条帕子,都会让人丧命。梁山伯尚且将律学倒背如流,你莫连个寒生都不如……”
“此人,我先带走了。”
说完,他看也没看祝英台一眼,命风雨雷电提起刘有助,离开了屋子。
屋子里一时间退的只剩祝英台和梁山伯,祝英台的婢女半夏在他们讨论“天子和五馆”的时候就已经被赶了出去看门,到现在也不敢进来。
看着掩面抽泣到几近晕厥的祝英台,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自责伤心,但他大致也能猜得出是她心肠太软,或压抑太过,又或者所有的责任都背在自己身上的缘故。
而他,可以说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这样隐藏在背后的心思,让他心中对祝英台顿时产生了一丝内疚,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泪水时,也就越发不知所措。
男人也这么能哭吗?
果然是在家中不知世事的天真小少爷吧。
如果说他刚刚觉得自己的“布置”并没有什么错误的话,那现在看着伤心悲痛到此等地步的祝英台,他却要思考下是不是疏漏了什么。
什么重要的东西。
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下,梁山伯欲言又止,看着祝英台的泪颜,最终叹了一句。
“人不会因赤子之心而变强的,在世事之残酷面前,赤子之心只会被摧残的千疮百孔。”
他的话永远那么有理。
“你得学着变强,才能先保护住自己的赤子之心啊。”
祝英台哭得累了,伏在了地上,似是睡了过去一般,也不知是真累了,还是假装疲累逃避梁山伯所说的“肺腑之言”。
她一点回应都没有。
梁山伯见此,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几乎是落荒而逃。
***
在刘有助被提走的那一刻,祝英台是真的崩溃了。
心灵和身体双重的疲累、长久以来的压力、无论如何也甩不掉的世人的嘲意,还有自己无意却对别人造成的可怕伤害,都让这个明明已经选择逃避开来笑脸面对世界的女孩,彻底陷入了绝望。
在世人嘲笑“女子读书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做官”时,她尚且能以此时家喻户晓的北朝花木兰斥责回去;
在世人嘲笑“女子应该避嫌乖乖坐在家里绣花”时,她尚且能以祝英台原本的宿命便是抗争宿命的理由,“女扮男装”为自己争取出庄;
在世人嘲笑“算学这种东西就是庶人拿来糊口的杂学”时,她尚且能以自己还算粗通的才能去堵住那些人的嘴。
可当她最为骄傲的东西被人践踏到泥地里,当她努力维护的东西却被发现不堪一击,当她以为可以借由善意换回的东西却变成了可怕的灾难……
她不可避免的动摇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屋内的祝英台半天没有声音,屋子里的油灯早已经燃尽,漆黑一片,半夏半惊半疑地将从窗外伸进脑袋,犹豫着问道:“主人,你还好吗?”
“半夏,出了这件事,你怎么还不谨记门户安危?今日你在院中值夜,哪里也不准离开。”
祝英台冷静沉稳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半夏被祝英台少有的冷厉吓了一跳,心中生出一丝骇怕,连忙回应:“是,奴婢今天就在院里守着,保证一只耗子都跑不进来!”
祝英台没有再理会她,只是呆呆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上弦月。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黑暗中,她“呵呵”一笑。
“呵,哪里一样?哪里一样?”
她妈会因为别人长着一个和她一样的高挺鼻梁,就把别人的鼻子削掉吗?
她会因为将上学时候的一页读书笔记送给了家里贫困没钱买书的孩子,而连以后的工作都没有了吗?
怎么会一样呢?
她怎么会觉得闭着眼睛,只要不睁开,世界就是一样的?
只要她还存在,迟早还有害死其他人的一天。
今日是鼻子,明日是手,后天是不是脑袋或者其他什么部位?
祝英台缓缓站起身子,移步到了箱笼前,从里面翻找出了一个小竹筒。
之前屋内闹贼,她没去看其他东西,却独独翻出了这几样让人看起来是破烂的玩意儿……
那是因为,只有这些东西,是她创造的。
其余的,都是祝家的。
她打开手中小竹筒的塞子,一股难闻的恶臭从其中传来,让人根本没有勇气再嗅上一嗅。
味道是不好,但这已经是她能找到的最毒的东西。
如今,她却把这腥臭的东西递到了唇边,对那味道毫无所觉一般。
所有的一切,都是祝家的,也是这个时代的。
就连这具身躯,也是她占了病死之人的。
马文才说的不错,她吃着士族的、喝着士族的,踩着庶人的血泪生存,却不愿维护士族的利益,也不愿伸出士族的位置,只想着自己的“仁义”,岂不是一种虚伪?
既然拿了这身子便是欠了他们,那这身子,她也不想要了。
反正除了灵魂,她已一无所有,就连这灵魂,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祝英台捏着竹筒,想要将这毒药仰面饮下,手臂却抖得犹如秋风中的落叶,怎么也抬不起来。
怎么会不惧怕死亡呢?
她已经死过一次,比任何人都知道死亡后的苍凉可怕,那是什么都没有的虚无,更甚于死亡。
可是这世道,比死了还可怕啊!
祝英台眼泪爬了满脸,她已经哭的太多,连眼睛都已经有了针刺般的疼痛,可她根本没有办法止住自己的泪水,唯有鼓足所有的勇气,猛然一下抬起手臂!
喝!
活着这么难,死还不容易吗?!
反正在马文才他们看来,自己这样无能又愚蠢的人还不如死了!
那就让她死了,称他们的意!
祝英台仰着头,使劲地将竹筒摇了几摇,可是竹筒里的液体却没有向她想象中的倾倒在口中,唯有冲鼻的腥味直扑她的鼻喉。
这般恶心的滋味让她不由自主地干呕了一声,手中的竹筒也掉了下来,发出沉重的“嘭咚”一声。
“C11H17 N3 O8加 As2O3居然会变成结晶体吗?老天爷你他妈在逗我?”
祝英台对着天空伸出一根中指。
“你是在嘲笑我这样的无用之人,连自杀都办不到吗?啊?!”
她嘲弄地看着地上的竹筒,直将下唇咬的稀烂,眼泪犹如破了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现在哭的一片狼藉,眼泪鼻涕已经糊了满脸。
是因为她犹豫了太久吗?
连原本为自己准备好的毒药都干了?
可知道自己死不成的那一刻,她为什么又松了一口气?
她在黑暗中抽泣着,滚落与地的竹筒蹦蹦哒哒一圈又到了她的脚边,像是也在笑话着她。
梁山伯之前说起的话,像是电光火石般突然出现在她的脑内。
不是论赤子之心和坚强那句,而是那位从未谋面的贺老馆主的话。
‘我是此地的馆主,负责主持这里的学业,如果我在此开设丙科,教导学生识字,可我的学生依旧要靠去偷字才能学到想要的东西,那是我的耻辱,而不是他的。所以我不能罚他,只能罚我自己。’
老馆主的话,让祝英台脑子里的迷雾慢慢被拨开,渐渐显露出她应该有的聪慧和见地。
“我想要帮他,却没有选对办法,那是我的耻辱,不是他的。”
“我什么都没为刘有助做到,却期冀着别人能够施展才智和手段救他,那是我的耻辱,不是他们的。”
“我根本没有真正为马文才做些什么,却觉得马文才一定会帮我、懂我,那是我的耻辱,不是他的。”
“这世道不仅仅是压迫寒门,士族也在痛苦中挣扎,所有人都被强权所压迫,我却只记得来处只懂得可怜弱者,那是我的耻辱,不是这个世道的。”
一直都是她在自取其辱,她为什么要去责怪别人?责怪这个世道?
她自杀了,能惩罚的了谁?
撼动的了谁?
原来她一直都在自取其辱!
眼泪又一次流淌了下来。
这一次,是自惭形秽的泪水。
就让她今夜好好地哭上一回……
祝英台任由眼泪冲刷着心中的悔恨和羞耻,这一夜泪水的汹涌似是要将她所有的眼泪全部流干。
——过了今日,她再也不会哭了。
***
马文才大半夜提着刘有助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一夜未曾睡好的傅歧和梁山伯都顶着两个重重的黑眼圈。
天一亮,傅歧几乎是梦游一般爬了起来,想要出去打听刘有助昨夜之后的结局。
他还是有些不安。
而梁山伯心中有许多猜测,也等着天一亮出去打探。
两人各怀心事,却同样动作迅速,穿戴整齐连早饭都没用,就一起往外跑去,一口气跑出院子,直奔甲舍之外。
但有一个人,比他们起的还早。
作者有话要说:用于分割甲舍与上课区域的光滑围墙前,一身白色儒衫的祝英台手持着毛笔,背对着他们,在墙上书写着什么。
悬腕题字是书之一道中最难的练习方法,如果不是有着不凡的造诣,只要写上一个时辰,手腕就会犹如废掉。
而祝英台已经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了。
因为甲舍漫长的围墙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礼记》中的“儒行”篇。
“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其居处不淫,其饮食不溽;其过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数也。其刚毅有如此者。*”
“儒有合志同方,营道同术;并立则乐,相下不厌;久不相见,闻流言不信;其行本方立义,同而进,不同而退。其交友有如此者。*”
傅歧看着那面可怕的围墙,脸上犹如被人打了一拳,惊讶的脸色连厚重的眼圈都遮掩不住。
“这祝英台,真,真是疯子……”
梁山伯看着远远书写着圣人之言,不停蹲下又站起的祝英台,眼眶渐渐灼热,胸中有一腔从未有过的激昂之气。
他仿佛看到了那位永远坚持着气节的老人站在祝英台的身后,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新来的士子,如何将自己毕生书道所学全部毫无保留地露于人前,任由所有人去驻足观看,亦如他当年那般。
渐渐的,梁山伯灼热的眼眶里有什么满溢了出来,溢出到他再也无法承受住的地步。
“先生……”
PS*里面是解释内容,我就不愿多赘言灌水了,写在作者有话说里。
(*儒者可以亲密而不可以威胁,可以亲近而不可以强迫,可以被杀头而不可以羞辱。儒者的住处可以不讲究豪华,儒者的饮食可以不讲究丰厚,儒者的过失可以委婉地批评而不可以当面责备。儒者的刚毅不动这样的刚毅。)
(*儒者和朋友志同道合,表现在作学问的路子也一样;彼此皆有成就则皆大欢喜,彼此有了差距也互不嫌弃;彼此久不相见,如果听到了有关对方的流言蜚语,也绝不相信。友谊的基础建立在方正上、道义上,合乎这一点就是朋友,违背这一点就敬而远之。儒者的交友应该像这样。)
最初圣人传布“仁义”的时候,阶级比南北朝时还要严格,动辄几千人殉葬都有,可孔子依旧说的出这样的仁义之言。所以很多时候,不要怪社会,不是社会的错,是你自己的错。
到了后来,社会无论再严酷,再也不会比春秋战国时期可怕了,所以无论世道多么艰辛,这些真正的“大儒”们依旧秉持着气节,传承着一口浩然不灭之气。
有人说我们国家没有信仰,没有宗教信仰,我先说,那是错的。我们的信仰叫“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天地不灭,正气长存。愿自己给自己裹小脚的同伴们看看周围的世界,不要害怕,表现出自己的个性并不会被沉猪笼,你是你自己的,你的身体和你的思想都由你做主。我一个平庸的家庭主妇依旧还在坚持着自己的梦想,你们在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