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样子, 两枚金罗币。”
在隆冬里已经穿得很薄容貌艳丽的金发妓女被他熟练地揽住腰肢,妓女一边推开他急不可耐的手,一边带着暗示意味地抚摸过他的胸膛, 与他嬉笑着向上走去。
两个人的神态和举动就和所有进妓院的娼妇和嫖客没什么两样。
穿着深蓝短斗篷的先生上楼后, 一楼里, 有位不起眼的嫖客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
二楼,第二个房间。
金发妓女与客人走进这个房间后,妓女脸上的嬉笑就瞬间消失了。她行了个礼后,很快就从隔墙的一扇暗门退到了另外一个房间。
“你来晚了。”
紧张地等候在房间里的人压着火气说道。
他的声音里带一股阴郁和森冷, 仿佛那是一条满怀杀意的毒蛇,普通人听了只怕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房间里的人移动桌上的烛火。
烛火照亮了那张虽然平静,但隐约透出阴郁的脸——奥托·海因里希的叔叔, 月港和月河谷地的领主。
阿瓦罗爵士。
在那次于公馆中,海因里希掷出的细剑刺伤了阿瓦罗爵士,并以“切断月港商路”威胁他。按道理来说, 被海因里希威胁后,阿瓦罗爵士已经返回月河谷地了,此次女王的巡游他也托病没有前来随行。
眼下,他却阴着脸, 出现在玫瑰海峡,坐在这间不起眼的妓院里。
“那些苦修士散布在街道上, 不得不小心一些。爵士先生。”
“嫖客”低沉和缓地说道,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来的脸也被烛火照清。
那是一张乍一看仿佛是纵欲过度的脸, 苍白浮肿,眼睛下还带着几分青黑。褐色的头发软趴趴地搭在肩膀上,双手的手指又胖又长, 是精于盘算利益的人惯有的那种手。在左手上,带着一枚青铜戒指,指盘犹如一条咬住尾巴的鱼。
坐在桌子对面的阿瓦罗爵士皱了皱眉头:“孔弗朗家族连一群苦修士都畏惧?”
“那些可未必全是普通的苦修士,”孔弗朗族长说,“谁说他们不会是女王的眼睛?”
“孔弗朗”这个姓氏在玫瑰海峡算得上相当古老。
它与“马丁”和“海因里希”这两个姓氏一样,是玫瑰海峡范围内最大的造船家族。
约莫十年前,马丁家族开始衰落,便只剩下孔弗朗与海因里希家族在造船领域争锋。但随着海因里希家族在叛乱后,与女王和解,获得了武装民船许可以及一定的红酒垄断权后,孔弗朗家族便有些难以抵挡海因里希家族的逼迫。
“一群向女人摇尾巴的鬣狗。”阿瓦罗爵士低声咒骂一句,“请坐,孔弗朗先生。”
孔弗朗族长在说话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阿瓦罗爵士。
这位上一任海因里希家族族长的弟弟,作为双头蛇家族的重要成员之一,阿瓦罗爵士虽不如他的侄子那般位高权重,年纪尚轻便领导一众附属家族。但他的狠辣和无耻却是令人不得不忌惮。
——就算是地狱的魔鬼都恐怕比阿瓦罗爵士多那么一点良知。
“您的意愿我已经知道了,”孔弗朗族长说,“但是,请您告诉我,我为何要与您一起,联手将帝国出卖给那群自由商业城市的商人呢?这可是叛国罪,据我所知,女王陛下的刽子手去年和今天已经磨够刀了。”
“自由商会的联盟执政府愿意给予孔弗朗家族一笔丰厚的报酬——自由商会的船只一律从孔弗朗家族购买,与此同时联盟执政厅的十三家大行会愿意额外给予孔弗朗家族珍贵的特许权。”阿瓦罗爵士不紧不慢地说道。
“要求呢?”
孔弗朗族长沉思片刻,问。
“联盟执政府不愿意看到《港口条例》和《航海条例》实行,更不愿意看到一位破坏罗兰与联盟执政府和睦的、愚昧无知的女人继续带着王冠。”阿瓦罗爵士说。
“很丰厚,但是您不要忘记,现在有铁十字和其他海盗团都效忠于女王陛下,罗德里大主教和神殿骑士团同样为她效力。”孔弗朗族长摇摇头,“一旦舰队调动,彻底暴露之后就是一场兵变,你们在首都的叛乱都没有成功,由孔弗朗一家来承担这次叛乱?我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
“你觉得奥托和那个女巫没有在怀疑港口的税收?她已经斩了萨拉戈港的总督,你觉得她察觉到这件事后,会对孔弗朗家族手下留情?”
“这支海军是孔弗朗家族遵从艾德蒙四世旨意秘密建造,孔弗朗家族至多不过是没有来得及向女王陛下禀报此事。而且……隐瞒此事的决议,是三位海军委员长一致通过的。”孔弗朗族长滴水不漏,“您是想威胁整个海军委员会吗?”
阿瓦罗爵士抬起眼皮:“我没有要得罪三位海军委员长的意思。只不过您作为委员长的一员,其他两位委员长知道雅格国王约翰六世给了你多少金币吗?十五万?还是二十万?”
孔弗朗族长的瞳孔微微一缩。
“您该不会是忘了分与其他两位先生了吧。”阿瓦罗爵士皮笑肉不笑地道。
他盯着阿瓦罗爵士看了一会,转而笑起来:“爵士开玩笑了。”
“巴格利。”
阿瓦罗爵士只冷酷地报出了一个名字,就击破了孔弗朗族长脸上的微笑。
六年前,罗兰帝国还处于阿黛尔女王那个软弱的兄长艾德蒙四世主政时期,御前会议的权利争夺空前激烈。孔弗朗族长曾经秘密将自己的一位私生女送到了雅格王国,成为约翰六世的情妇。
“巴格利”便是约翰六世与孔弗朗小姐的私生子。
尽管表面不怎么显露,但孔弗朗家族的确是罗兰帝国中亲雅格派的一员,不过后来谁也没想到阿黛尔这位被遗忘的公主会加冕为王。
孔弗朗族长脸上的青筋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为了确保消息不外漏,当年的知情人都已经被处理掉了。除非……雅格王国方面透露消息,否则阿瓦罗爵士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情。
他不由得在心里愤怒地咒骂起约翰六世——那家伙简直就是头浑身恶臭,出卖盟友消息毫不留情的肥猪。
“真罕见,”孔弗朗族长冷下脸,“原来爵士也投靠了雅格啊。不过,如今国务大臣奥托先生还是你们海因里希家族的族长吧?以家族利益著称的双头蛇什么时候要分裂成两条了?”
“海因里希家族不需要一位带领家族走向灭亡的族长,忘记家族利益的家伙,家族自然会舍弃他。”阿瓦罗爵士握住桌面上的酒杯,“挣断有异心的头,自然会生出第二个新的蛇首,孔弗朗先生不用担心。”
“给我一个理由,让孔弗朗家族能够与你结为盟友。”
孔弗朗族长咬重了“你”一词,隔着烛火盯着阿瓦罗爵士。
他对于海因里希家族内部的纷争有所耳闻,但是对于阿瓦罗爵士这种小人,这个理由远不能让人信服。
“否则我宁愿去向女王陛下请罪,也不愿意与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卖我的家伙合作。”
“他杀了我儿子。”
阿瓦罗爵士缓缓抬起头,冷森森地说。
“他为了那个女巫生的婊子杀了我儿子。”
孔弗朗族长吃了一惊,阿瓦罗爵士当年对自己儿子的溺爱是出了名的,在他遭遇海难身死后足足颓靡了一年。
房间里沉寂许久,孔弗朗族长缓缓展露出一丝笑容。
他拿起另一个银酒杯放到自己面前,然后亲自给阿瓦罗爵士和自己倒上酒:“她让一个海盗,一个和她一样的荡妇充当海军委会员,几乎侮辱了整个海军委员会,整支海军。想要捍卫荣耀的人很多,只是光凭千岛舰队和这部分海军的力量,事情未必有那么顺利……”
“只要你们能够击溃其他海军和那支海盗,我们便会解决那个婊子和她的那些情夫。”
阿瓦罗爵士允诺。
他取出了一份自由商业城市谈判团大使的密信,放到桌上,推向了孔弗朗族长。
一个小时后。
带着蓝色短斗篷的“嫖客”自然地和妓女下了楼,这回他衣襟也半开,脖颈上还带着女人指甲抓挠的痕迹,兜帽自然也掉了,露出一张在玫瑰海峡妓院里常见的脸——以纵欲出名的酒肉饭囊,孔弗朗家族的族长。
在海军委员会的三位委员长里,就属他最低调无能,纯粹是靠继承父亲的职位才当上这个海军委员长的。
来这里寻找乐子的贵族子弟跟他打招呼,他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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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亲王前来见女王的时候,女王正站在桌前,单手撑在桌面,微微俯身查看摊在桌面上的海图。那些能够让普通人觉得头晕脑胀的航线和标记对女王来说似乎没有任何难度。
女王带着一对蓝宝石耳坠,耳坠微微摇晃,带着几个小圆片般的亮光在女王的眼角眉梢跳跃的,就像阳光在偷偷亲吻她细细的眉,微微上掠的眼尾。阿瑟亲王停下了脚步,正大光明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这才走上前去。
阿瑟亲王今天穿了一件黑色镶红边的外套,灿烂的金发披散在肩膀上,走过回廊的时候,侍女们都忍不住偷眼看这位俊美的亲王殿下。
他恐怕是女王目前在玫瑰海峡的行宫里,最特殊的一位客人了。
贵族们见了他,表情都跟见了鬼一样,但偏偏女王又没有限制他自由,或者将他驱逐回鲁特帝国的意思。
鲁特帝国那边呢,也不知道阿瑟亲王为他哥哥准备了什么礼物,在流言漫天飞的时候,那位奥尔西斯皇帝竟然若无其事地声称“阿瑟是他委派至罗兰,就订婚仪式一事进行接洽”的先行代表。
“您恐怕需要记得,您到底还是鲁特帝国的亲王,”女王心平气和地说,“已经有不少人向我进言,认为您是鲁特帝国派来罗兰充当密探的了。”
“我很高兴他们印象里,我的王兄智商是如此之低。”
阿瑟亲王带着点货真价实的愉悦和幸灾乐祸说道。
阿黛尔看了他一眼,倒也没反驳什么。
除非奥尔西斯脑子有问题,智商都喂了猩猩,才会将阿瑟亲王这种价值观与行事准则与普通人截然不同的疯子派来当密探。
——聪明人都知道,“先行代表”只是一个用来挽救鲁特王室颜面的说法。实际上,如今的阿瑟亲王和被流亡到罗兰帝国也没什么差别了。
不过看样子,阿瑟亲王毫无自己处于“流亡”状态该有的郁郁寡欢。
罗德里大主教私底下已经和他在走廊上动过几次手了,谁也没有讨到好处。
这些事情,宫廷的贵族不敢当着女王的面提起,女王也是一副当作不知,完全不过问的样子。对于一位还未正式结婚的女王来说,绯闻永远不会少,或真或假,都无关要紧。
阿瑟亲王凑到女王身边,低头看她在看什么。
“千岛湾?”
他一眼认出了海图所绘的地方是哪里。
很少有地图能够完全描绘出千岛湾的全貌,就算有也多半不真实,这也是千岛湾为何沦为海盗摇篮。千岛湾隐藏了诸多乱七八糟的群体,海盗、间谍、海外密探、佣兵船、流放者、罪犯……等等,以至于这里最后成为了一个“法外之地”。
就算罗兰帝国最强盛的时期,都没有考虑过将这个仿佛孕育无数罪恶的漩涡收入到帝国版图之内。
往来于天国之海和赤海的武装民船之所以盛行,也和这“法外之地”脱不开关系。
不过,显然,对于被后世称为“罪恶亲王”的阿瑟亲王来说,这种法外之地才是他喜爱的地方。他在那片罪恶三角湾里,也拥有着一定的耳目——至少,阿黛尔猜测,他那天给她的两封信就与千岛湾有联系。
“您想要去这边看看风景吗?”
阿瑟亲王站在女王身边看了一会,兴致勃勃地提议。
“这里有个礁石湾,在清晨的时候,雾会从中空的礁石中升起,飞鱼会在此时跃出海面,有种彩色蝠翼鱼会在这个季节洄游至此产卵……您想看看飞鱼和蝠翼鱼吗?”
坐在房间一角的凯丽夫人拧着眉头,不善地看着这位将千岛湾那种罪恶滋生之地,当成浪漫风景向女王描绘,甚至还想带女王去的神经病。
神经病还在继续向女王描绘千岛湾的美景,从笼罩在海面会在夜晚渗透微光的薄雾到激浪在一片礁石林里破碎成雨,从一处有着四块奇异风动石的小岛到脊背泛红的宽骨鱼……令商人们闻之色变的“法外之地”成了他口中的盛景。
“您来做什么?”
女王随意地问。
她对飞鱼也好,蝠翼鱼也好,都没什么兴趣。她更希望能够在千岛湾建立锚索地,成为一个海军据点,从千岛湾南部到北部,再到玫瑰海峡,形成一个互相支援的大三角。
阿瑟亲王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仿佛没有感觉到凯丽夫人越发浓重的不善。
“啊……”他慢吞吞地说,“我是想来问您,我是否能有这个荣幸,在后天的舞会上与您跳第一支舞?阿黛尔陛下。”
阿瑟亲王末尾的语速又轻又快,苍白的脸颊上甚至泛起腼腆的殷红,就像一位面对心上人手足无措的年轻人。但他那双湛蓝的眼睛正紧紧地注视着女王,里面落着睫毛投下的阴影,一若千岛湾瑰丽迷离却也危机四伏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