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灵之日
“是的, 陛下。”那日博利伯爵没有隐瞒地回答,“要求海军保持中立的确是我的主张。”
当时罗兰帝国之内政局混乱,不同王位继承人与其后代表的各方势力互相角逐, 帝国首都笼罩在令人提之色变的阴谋和暗杀下。博利伯爵认为, 如果海军也投身政斗, 玫瑰海峡失去坚守的力量,一旦有敌人进攻, 帝国将陷入真正的亡国危难。
“只是事与愿违。”
帝国海军固然没有参与王位继承之争,却在他当初力主的表决后,逐渐脱离王室政府的掌控。海军军事委员会沦为一群蛆虫的盛会,而掌握了太多自主权的海军心骄气盛, 隐隐有了违背帝国命令的势头。博利伯爵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却难以凭借一己之力将之扭转。
“就像品尝过鲜血的鬣狗, 仅凭道义与使命是难以让他们放弃口中的食物。”年轻的女王这么形容, “唯有以枪弹和火焰,才能够震慑他们。如果您守护帝国的意愿未变, 我希望您能接受接下来发生在海军的变化。”
博利伯爵沉默了一会儿。
一位帝国前所未有的女王,本身就是动荡与不安的代名词,他无法轻易将帝国最后一支海上力量放到她手中——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很快她就会被推翻下台。因此在阿黛尔·罗兰加冕后, 帝国虽然有了明确的君主, 博利伯爵依旧保持了中立态度,没有过多参与帝国的政治事务,只固守于玫瑰海峡。
女王没有催促他, 只是静静地等待他做出抉择。
一面是日渐腐朽失控的海军,一面是历经动荡始终紧握王权的女王。
“我需要看到您的确拥有震慑鬣狗的枪弹和火焰。”
最后,博利伯爵这么回答。
女王答应了。
“您做到了。”
博利伯爵神色带着几分复杂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女王。直到今天, 想到玫瑰港叛乱之夜发生的一切,博利伯爵犹自觉得敬佩。叛乱贵族的鲜血和被收回的秘密舰队证实了女王的确拥有震慑贪婪鬣狗的力量。
叛乱之夜落下帷幕后,博利伯爵没有违背约定,向女王献上他的忠诚。
——帝国的舰队到了该回归王旗下的时刻。
“您也没有食言。”阿黛尔笑笑,继而说道,“今天请您过来,其实主要是想请您接纳一个人正式进入海军。”
博利伯爵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阿比盖尔换上了一身鲜红的海军军装,两边肩头扛着黄金肩章,踩着战靴走了进来,分别向女王和博利伯爵行了一个礼。博利伯爵站起身,审视了阿比盖尔一会儿。
“‘复仇女神’号是帝国最初的王室战舰之一,”博利伯爵说,“陛下希望它能够在你手中展现出它原本应该具有的辉煌。”
面对这位守护帝国接近一辈子且颇具传奇色彩的老将军,哪怕是作为海盗头子的阿比盖尔也收敛了些浪荡气,严肃了不少。虽然本质上她与其他铁十字海盗成员直属于女王,但毕竟博利伯爵是帝国海军的总指挥官,所以名义上她还是他的部下。
“帝国舰队最重要的格言是‘荣耀’,”博利伯爵神色肃穆态度刻板,哪怕面前的阿比盖尔受到女王重用一事众人皆知,他依旧不见温和,严厉得像对待任何一名普通服役的士兵,“你能宣誓你以将生命守护帝国的荣耀吗?你能宣誓你将忠诚友善且勇敢坚韧吗?”
“我宣誓我将以生命守护帝国荣耀。”阿比盖尔战直身,“我宣誓我将忠诚友善且勇敢坚韧。”
“那么,欢迎成为帝国海军的一员。”
博利伯爵点点头,抬手拍了拍阿比盖尔的肩膀。
阿比盖尔轻微地愣了一下。
不是对女士的礼让和优待,站在面前刻板严肃的老将军伸出的手无关性别,不带歧视也不带优待,而是对待一位新加入舰队的军人的认可和欢迎。对方轻拍她肩膀的动作里,还蕴藏了些许来自长者的厚望。
她下意识地看向女王。
“那天晚上我在塔楼看到了,”他说,“你做得不错。”
听到他这份罕见的夸奖,阿比盖尔扬了扬眉,有几分惊讶。毕竟对她这位女军官排斥最重的就是海军,而博利伯爵看起来分明又是最严肃刻板的军人。
阿黛尔带着微笑,看着他们,似乎早已经预料到博利伯爵的态度。见阿比盖尔看过来,她轻轻举杯,带着笑意说:“博利伯爵是帝国最坚定不移的守卫之剑啊,阿比盖尔。”
他可以为帝国坚守港口一辈子,可以为帝国远离权势利益,也可以为帝国放弃偏见。
前世,“火玫瑰之夜”里,帝国舰队中有人背叛,有人投降,有人逃跑,而博利伯爵指挥着“郁金香”号奋战至死,以身殉国。
顿了顿,女王又说:
“以后,帝国的咽喉和利剑,就交到你们手中了。”
……………………………………
博利伯爵和阿比盖尔离开后,道尔顿自露台的另一侧转了进来。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阿比盖尔和博利伯爵都没有察觉他的到来。他背靠着束柱,隐匿于阴影中静静地看着坐在露台上的女王。
其实在受命护送路维斯枢机前往教皇国的时候,他一开始还带有几分或许离开罗兰后他对女王的感情就会自然消散的想法。时间和距离会冲散对一个人的迷恋,然而事实却是在那些日子里他总是会在想,女王陛下此时在做什么,她那双瑰丽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谁,又有哪些人围绕在她身边。
到最后,时间连一分一秒都变得无比煎熬。
返回的时候,速度称得上是风驰电掣,否则也难以在玫瑰海峡发生叛变的那一夜及时赶到。
多么全然陌生的感情,仿佛可以让人变得柔软脆弱,也仿佛可以让人变得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哪怕是最简单的注视,都让人感觉到安定和喜悦。
道尔顿看了很久,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女王,察觉到她朝阿比盖尔和博利伯爵微笑,让他们离开时,神色里带着淡淡的难以发现的疲惫——她一贯将自己的疲倦掩饰得很好,就算是最精妙的演员也难以匹敌。
人们总是只看到她强势而又坚定的样子,而遗忘那双手其实腕骨消瘦。
“路维斯枢机的信我收到了,教皇选举将在一周内进行。”听到脚步声,阿黛尔抬眼,看到是道尔顿并不觉得惊讶,“我自觉对你在此事中做出的贡献有所疏忽,道尔顿。”
“所以,”道尔顿在女王身边坐下,“您是想给予我什么恩赏呢?”
他穿着裁剪妥当的黑色外衣,袖口和领口线条简洁服帖,贵族们常见的浮夸已经很少在他身上看到了。他似乎已经懒得掩盖自己骨子里属于战场机器的那种冷酷。迎面走来的时候,就像一把军刀劈开空气与喧嚣,与绮丽繁复的宫廷格格不入。
“那要看你想要什么了。”
女王回答。
一月末,隆冬将过,缠绕在露台爬架上的玫瑰藤蔓已经开始在寒意未褪的风里,试探地吐露出新绿的嫩芽。绰绰的藤蔓影子落在女王姣好的面容上,她的头发在阳光里边缘泛着微光。
道尔顿看了她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女王的话:“恭喜您,玫瑰海峡会成为帝国的要塞,海军会成为您在大海上的刀锋利刃。时间过得真快啊,陛下。”
他的语气里带着些许的感叹。
从去年七月到现在,大半年的时间里诸多事情接踵而来,风波怒浪就像永不停歇。而在九个月以前,无论是谁来告诉他,他有朝一日会心甘情愿地为一个人出生入死,他都不可能相信。但如今回想起那时候,道尔顿竟然觉得变得无比遥远模糊。
“我很高兴,您带着我送您的礼物。”道尔顿说,“我无比庆幸我当初的选择。”
幸好那时候他想送她的是枪,幸好那时候他专门找人定做了那把适合女王使用的“小玫瑰”。
“谢谢你的礼物,它发挥了它的作用。”女王提醒他,“您还没有说您希望得到什么。”
“一个小小的要求。”
道尔顿鼻梁高挺,眉弓线条锐利,时常给人种残酷无情的感觉,但当他专注看某个人的时候,过于深刻的眉眼又令他显得自有一派危险的情愫。就像你明知道那是凶狠的狼,可那狼愿在你身边匍匐而卧。
“一个下午。”
“嗯?”
女王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又细又长的眉梢轻微地挑起看他。
“请您好好休息一下吧。舰队总会有的,新商路也会有的,你希望看到的一切会实现的。但在之前,您需要好好休息,陛下。”道尔顿握住她苍白消瘦的手腕,在上面落下一个吻。
轻柔得好像是在吻一朵盛开在冬天的玫瑰。
“凯丽夫人已经非常生气了,因为您已经足足半个月没好好休息了。您真以为自己是神明吗?还是您想让帝国还没迎来新纪元,便先失去它最珍贵的宝物?”道尔顿站起身,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女王身上,“请允许我向您索要一个下午,而在这个下午里请您不要忧虑,好好休息。”
“我也好,帝国也好,都绝不愿意看到您无视自己的健康。”
“这个下午,就算是天崩地裂,我都为您挡着。”
他穿着洁白的衬衣,站在女王身后,俯身轻轻地环住她。
“您总不会拒绝一个这样微小的请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