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三太太简直不知道自己是以一种怎样的状态出宫的。
她只知道,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便已经协同儿媳妇回到了广德侯府,木着脸,坐在了三房这边的暖炕上。
简直不敢去回想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回神之后,她声音里含着几分颤抖,问胡氏:“你究竟做了什么,居然如此触怒了大驸马,以至于我们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赶出来了?!”
毛三太太自己也是侯门嫡女,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别说是皇家,就算是寻常人家,你去做客的时候被主人家下令驱逐,以后也就没法来往了!
倘若那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顶破天就是老死不相往来,可那是皇家,是区区一个老死不相往来就能了结掉的吗?!
尤其是大驸马是大公主的夫婿,隐隐有储妃之尊,他甚至于不需要对外发话,就有人愿意给她们一点颜色看看!
胡氏低着头坐在一边,脸色惨白,面如死灰。
再怎么也没想到,居然稀里糊涂在阴沟里翻了船!
她的本意只是卖个好给夏侯太太,顺势进一步打开在神都的交际圈,可现在……
完了!
全都完了!
倘若对上的是别人,胡氏大可以含糊其辞,亦或者装装可怜,起码也能将事态模糊化,最大程度的挽回损失,可这回对上的不是别人,是越国公夫人!
虽然两家还有亲戚,虽然彼时身在宫闱之内,可那位真就是一点闲气都不受,你敢诋毁我,踩着我往上爬,我就一定要伸手把你拽下来,顺手把你按进粪坑里!
在宫里她都不肯忍气吞声,出了宫之后,难道还会客气?
如若含糊其辞,传到越国公夫人耳朵里,她真的敢杀上门来,做出叫自己悔不当初的报复来!
胡氏满心苦涩,又觉上天待她实在太薄太薄,好容易脱离苦海,焕然新生,要在神都开始新的生活了,不曾想兜头被越国公夫人打了一棍,瞬间就跌落回原地了!
她懊悔极了,又觉纳闷儿——她并不是会疏忽大意的人,当时跟那位夫人说话的声音真的极小,越国公夫人离得那么远,居然也听见了?!
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那边毛三太太又问了一遍,见儿媳妇自顾自出神,七分的恼火也升腾成了十二分:“我跟你说话,你都没听见是不是?!”
胡氏回过神来,不无凄惘的看了过去。
毛三太太却不吃那一套:“到底是怎么搞的?你这丧门星,真是把我们全家都给害惨了!”
……
毛三太太不明情况,广德侯夫人其实也差不多,大驸马只是硬邦邦的给她抛出了一个建议来,并没有义务要同她解释那么多。
她倒是还沉得住气,甚至于有些不解。
依照胡氏先前的为人,不像是会翻车的样子啊,怎么一进宫就惹出事来了?
她还不知道惹出事来的另一方是自己娘家那酷炫狂霸拽的侄媳妇。
如是一直等到宫宴结束,回到府上,夫妻二人碰了头,才使人去请毛三太太并胡氏过来。
毛三太太诚然狠狠训斥了儿媳妇,然而那是在三房内部的事情,这会儿到了兄嫂这儿,还是维护了胡氏——不为胡氏,也是为了自己儿子的颜面。
她说广德侯夫人:“二嫂,你那侄媳妇未免也太张狂了吧?咱们两家可都是实在亲戚,又是在宫里边,她居然一点脸面都不留,当场就闹起来了?”
毛三太太很不满:“真要是有什么委屈,出了宫来跟我说,胡氏不懂事,我打她,骂她,没由得在外边大闹,叫人看笑话啊!”
广德侯夫人这才知道,里边居然还有自己娘家侄媳妇的事儿?
再一想,又觉得释然了。
很像是侄媳妇能做出来的事情……
又问胡氏:“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来说!”
胡氏不敢自作聪明,加以隐瞒,低着头,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毛三太太脸上稍有些不知在。
广德侯却极愠怒:“三妹,你怎么好意思指责越国公夫人不知道为自家亲眷遮掩?!越国公夫人是府上的亲眷,夏侯太太却是乌家的孙媳妇,熟亲疏远,胡氏难道不知道?!她要是不上赶着去攀附结交夏侯家的人,哪里会惹出今天的事情来!”
胡氏哪里是想攀附夏侯太太的夫家乌氏,恐怕是想顺着夏侯太太的门路,看能不能搭一搭夏侯家,乃至于皇长子的关系吧!
只是她作为广德侯府的外甥媳妇,这关系是她能去搭的吗?!
说的冷酷一点,既不是袭爵之人,又不是嫡系子嗣,你有什么资格瞒着家里所有人去同夺储皇子的母家交际?
因此生了事,可是要带累一大家人的!
毛三太太自知理亏,头不自觉垂的低了,只是没理也要搅和三分:“那也没必要闹成这样啊……”
广德侯冷笑起来——疤痕这东西,一旦出现了,就没有能完全复原这回事。
他新账旧账一起算:“越国公夫人虽是夫人的侄媳妇,但却也是正经的国公夫人,我们家不过是区区侯府,难道还指望人家对胡氏的冒犯忍气吞声?公府了不得啊,远胜过我们区区侯府无数倍——别人不知道,三妹你还能不知道?”
“为了公府的尊荣,三妹你连亲哥哥、亲侄女都能抛之脑后,现在居然奢望越国公夫人放胡氏一马?天底下的好事怎么可能全都是你的!”
毛三太太被这话给羞辱的脸都紫了:“二哥,你!”
广德侯嗤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哪里不对了?你倒是说出来啊!”
毛三太太还要再说,却被胡氏给拉住了。
她起身来向广德侯夫妇行个大礼,流着眼泪道:“这次的事情,都是我的过失,明日我便往越国公府去请罪,只是此事实在同母亲无关,舅父只管骂我便是了……”
毛三太太听得窝火,却不领情,转过头去,脸色铁青,劈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现在你倒是聪明起来了?早干什么去了!”
一声脆响。
胡氏捂着脸,唾面自干:“母亲打的对,今天我实在是惹出了祸事来,您再怎么罚我,都是应该的……”
毛三太太余怒未消,还要再打,广德侯夫人却没了兴致继续看下去:“三妹,自家的事情,且回自家去料理吧,当着我们的面打儿媳妇,算怎么回事呢?”
广德侯则冷冷的抛了结果出来:“三妹,我给你三个月的时候,搬到你自己的宅院里去也好,再重新给大郎另选府邸也罢,咱们还是分开的好,再继续住在一起,也是两看生厌。”
毛三太太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上不去,更下不来。
她当然不想离开广德侯府这棵大树,可从小到大养尊处优形成的骄傲,又不允许她低头求饶。
她被架住了,说不出话来。
胡氏则流着眼泪道:“舅父容禀,就当是可怜可怜外甥媳妇吧,这关头搬出去,叫外人怎么想呢?我怕真就是没活路了……”
说着,便要跪下身去。
广德侯一个眼神扫过去,便有婢女近前来拦住了她。
胡氏无力反抗,只得泪眼涟涟的立在原地。
却听广德侯道:“外甥媳妇,我对你够客气了,但你好像并不很看得上我们广德侯府的门第,既如此,你就去找你能瞧得上的人家吧!”
胡氏面露惶恐,意欲分辩。
广德侯冷冷的打断了她:“不要在我面前卖弄你的小聪明,我先前不戳破,是没有必要,不是没看出来!”
胡氏如遭雷击,心下战栗,嘴唇颤抖几下,却终是没再说什么。
广德侯端起茶来:“送客!”
“舅父舅母恕罪,外甥媳妇这便退下了。”
胡氏眼睫一垂,低眉顺眼的行个礼,搀扶着毛三太太往外边去了。
……
乔翎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
可她又很清醒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古怪的是,面前有许多人,像走马灯一样旋转个不停。
再定睛一看,那些模糊的人影,居然全都变成自己认识的了!
乔翎回忆起从前账房先生同自己讲过的旧事。
据说——只是据说——在很久很久之前,世界分为九天。
而九天之外,又有一个地方,被称为空海……
所谓的空海,其实并不是海,而是时间和空间的交汇之处,扭曲的冗杂了迄今已来所有的时空以及不同时空之下蔓延出来的无数种不同的可能,即便是传说中的仙人,也不敢贸然进入其中。
只是空海尽管危险,但却也有其神异之处。
据说,曾经有人阴差阳错进入其中,回到过往的时空里,修改了原本悲剧的命运,等他再度清醒过来之后,却发现现实中原本已经尘埃落定的悲剧,居然也随之发生了翻转!
这是何等鬼斧神工的伟力啊!
乔翎情知这是个危险之处——即便是在梦里,即便帐房先生告诉自己,那些说法只是“据说”。
她原本是打算马上离开的。
只是就在乔翎要抽身离去的时候,她却忽的在走马灯中发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生得明艳美丽,一双眼眸形如宝石,充斥着冰冷的华贵。
是少女时期的梁氏夫人!
乔翎不由得停了下来。
彼时好像正值嘉节,因为街道上四处都张灯结彩、烟花灿烂。
梁氏夫人坐在一架装饰精美的花车上,宽大的衣袖无力的垂到了地上,只是此时此刻,她却也顾及不上。
梁氏夫人目光焦灼、神情不安又悲伤的的看着某个方向——
乔翎专注的看着,没注意到走马灯上别的画面都已经停了下来,只有这一副越来越大,鬼神现身一样,马上就要真切的来到人世间了。
她循着少年时期梁氏夫人的目光看过去,却见到了一个与梁氏夫人一般妆扮、相貌相同的少女。
她身着彩衣,发间珠饰鲜明,身形半隐在大道旁的巷子里。
一个年轻郎君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向前,而她大概也有所迟疑,犹豫着回头去看……
乔翎听见梁氏夫人的声音,很着急,也很慌乱的叫喊:“琦华,回来,不要跟他走——”
她的孪生姐妹听得迟疑起来,暂时停住了脚步。
就在这时候,拉住她的那年轻郎君转过头去,神色诡异的瞥了梁氏夫人一眼,又对她说了句什么。
乔翎看的真切,那年轻郎君生的颇为俊美,最难得的是,他眉间有一颗红痣。
而梁氏夫人的孪生姐妹在短暂踯躅之后,终于还是同那年轻人一起走了。
原本坐在花车上的梁氏夫人急了,脸上焦灼与彷徨两种情绪交叠几瞬,终于跳下花车,追了上去……
乔翎忍不住叫了一声:“婆婆,不要去!”
……
时值半夜,各坊市里虽还算热闹,但坊市与坊市之间的门户却已经关闭,神都的各处街道,也正处于宵禁时分。
今夜负责带队巡查神都的,是中山侯府的世子、金吾卫中郎将庾言。
这原该是个寻常的夜晚,并非年节,也不是什么稀罕日子。
可今天又是个不寻常的夜晚。
因为今天是大公主的生辰,就在今天午后,行宴的显阳殿起了一场大火,有数人因之殒命。
庾言告诫底下带队巡查的校尉们:“都警醒一些,仔细生事。”
诸校尉齐齐应了,各自往负责范围而去。
庾言则亲自带着一队人马,沿着朱雀街慢行。
彼时乌云蔽月,夜风呼啸,夹杂着几声不知名的鸟兽嘶叫,再加之今日刚发生的那场变故……
不知怎么,庾言有些心神不宁。
他一路不语,金吾卫的随从士卒更不会主动开腔,只有盔甲撞击时发出的金属声夹杂着达达的马蹄声,间歇在宽阔的朱雀街上响起。
又是一阵夜风吹来,前方的道路正中,出现了一道缓慢前行的影子。
庾言见状居然也没有十分吃惊,甚至有种今夜原就该发生一场意外,现在这意外终于发生了,心头巨石得以安然落地的稳定感。
心念急转,不过刹那,瞟见来人之后,他第一时间便提起弓箭,空弦示警:“前方来人,速速止步!”
那道影子听罢,便顺从的停了下来。
庾言一行人离他还有些距离,见他从令,并不宽心,反倒有些不安。
彼时月亮都被遮住,夜色里薄薄的起了一层雾气,即便朱雀大街上掌着灯,视线也不十分分明。
庾言示意下属们戒备,自己催马向前,打眼看清楚来人,不由得为之一怔。
那是个形容稍显邋遢的中年人,胡子拉碴,蔫眉耷眼,背负有一口很大的箱子。
大概是因为箱子太重,所以他脊背弯曲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段崎岖的松枝。
庾言将手按在了佩刀上,沉声开口:“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是宵禁时分吗,怎么敢深夜在朱雀街上游荡?!”
那段松枝抬起头来,向庾言道:“这位将军,我是来送信的。”
他张嘴言语的时候,露出了口内黑色的舌头和牙齿。
庾言见状,眸色为之一重,声音平稳的继续问道:“什么信?”
那段松枝便笑了起来:“是个口信。不过,不是给你的。”
庾言听得心下暗动,惊疑之余,又微觉悚然。
而对面来人并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先前一句说完,便自顾自的点了点头,继续道:“请你奏明当今天子,越国公夫人在我们手上。京氏公子说,你们可以用一样东西,来交换她。”
说完,他仰头看了看天,像是在确定时辰:“如果天亮之前,京氏公子拿不到他想要的东西,那你们就再也见不到越国公夫人了。”
庾言听完前半段,饶是向来沉稳,也不由得变了颜色。
再听完后几句,更深有种离奇又荒诞的莫名感。
越国公夫人在他们手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京氏公子又是谁?!
还有,也是最要紧的一点——为什么越国公夫人在他们手上,结果这个“他们”不去找越国公府,却要在宵禁时分到他面前来,叫他去找圣上?!
庾言心头涌动着无数个疑问,倒是还算沉得住气,同这形迹可疑,来路不明的来客攀谈:“如今已经是宵禁时分,宫门早已经落锁,我不可能在天亮之前将消息传递给圣上,更不要说在天亮之前解决整件事情了……”
那段松枝却已经解下背负着的那口箱子,靠着它,随意的坐在了地上。
“将军,那是你的事情。”
他打个哈欠,声音含糊的说:“不过出于好意,我要提醒你,如果因为你没能将消息送到当今天子面前去,而导致这场交换失败,那你,你们所有人,都要以死谢罪。”
庾言神色晦暗的看着他,没有言语。
倒是他身后的某个校尉轻轻拉了他一下,神色古怪,低声道:“据说,越国公夫人是当今和韩相公的孩子……”
庾言:“……”
庾言白了这下属一眼,却也懒得花时间来同他说什么了,稍稍思忖几瞬,他勒紧缰绳,问那来客:“所谓的京氏公子……”
来客靠在箱子上,睡眼惺忪:“你没必要知道京氏公子是谁,当今天子知道,就够了。”
庾言心有所悟,几瞬之后定了主意,留下一半的人守在这里,自己带人往宫门前去了。
彼时宫门虽然已经落锁,但并不真的就是毫无办法可以打开了。
尤且庾言身居金吾卫中郎将,原本就是宿卫神都的将领之一。
庾言匆忙去报了急故,循着偏门进入宫城,还未越过南衙官署,便觉眼前明光一晃,继而眼见着一道清光驱破乌云,月亮终于从云层之中显露了出来。
亮堂堂的,闪着明光,像是狐狸的眼睛。
庾言因这漫天的皎洁之色而心神稍定,大步向前,再抬头时,忽然间身形一震,为之怔住。
矗立于南衙与禁中之间的中朝门户大开,倏然间亮了起来,那光芒由中及外,转瞬间蔓延开来。
庾言见此场景,心驰之余,难免魂飞,转而便听见有人在身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开口道:“中郎将,请将你所知道的转述给我们——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庾言心头一惊,再回神时,惊觉身边不知何时,竟已经多了数位紫衣学士!
他事后简直都要回想不出来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了。
但在当时,他其实很尽职尽责的将那来客的话悉数转告给了紫衣学士们。
越国公夫人在他们手上……
京氏公子……
还有那场必须在天亮之前完成的交易。
庾言恍恍惚惚的想,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没有进宫,甚至于没来得及途径中朝,圣上和中朝学士们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而在此外,越国公夫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可以惊动圣上,甚至于出动如此之多的中朝学士?!
庾言甚至于怀疑,此时中朝里所有的紫衣学士可能都被出动了!
……
越国公府。
栗子婆婆寻到了先前乔翎入宫时穿过的那身衣裳,仔细的翻过之后,不由得摇头叹息起来:“真是后生可畏啊,看起来,元城京氏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后人呢……”
神刀在她身边缄默的听着,并不做声。
向怀堂脸上却是少见的显露出几分忧色:“婆婆?”
栗子婆婆没有给他解惑,只是将那身衣裳放下,说:“走吧,去会一会他乡来客。”
……
俞府。
俞安世夫妇俩睡到半夜,冷不防被侍从们给叫起来了。
“老爷,老爷?外边好像出事了!”
为着今日的那场大火,俞安世今天才刚加了半宿班,这会儿睡得正香,被人强行叫起来之后,还有些怔楞:“出什么事了?”
侍从告诉他:“外边街上的人,都叫回去了,不许留在外边,坊外街上好像有军队在集结……”
俞安世听得心头一紧,一翻身下了床,胡乱穿上衣服,便要往外边去。
俞夫人叫他:“哎——”
等丈夫回过头去,她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夫妻二人相顾几瞬,终于,俞夫人还是说了句:“小心些。”
俞安世莞尔一笑,朝她点点头,开门出去了。
那侍从说的不错,外边已经有人在掌控局面了,虽然正是深夜,然而四下里都亮着火把,无数支交叠起来,几乎照亮了神都的上空。
俞安世下意识的扭头去看皇城方向,倏然间怔住了。
不只是皇城,连同中朝,居然都亮起灯来了!
他情知是出了些自己不知晓的变故,然而要说是士卒哗变,好像又不是。
俞安世吩咐家中侍从看紧门户,自己回房去更换官服,另取了金鱼袋来佩上,转而骑马往皇城去。
彼时外边街上虽然戒严,氛围凝重,但并没有失去秩序。
负责把守彼处的左威卫仔细查验了俞安世的腰牌,终于将其放行。
俞安世骑马出门,半道上遇见了同样出门的唐无机——因为宰相们当中,此二人家底最薄,所以买的房子位置稍偏一些,难免也离得近。
也亏得他们是宰相,还有朝廷给予的折扣和专项补贴,不然依据神都的地价,再掂量一下二人的身家,想买一座府邸居住,估计得住到城外去……
两位宰相碰了头,难免低声议论起今夜之事。
俞安世问唐无机:“可知道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唐无机摇头,目光无奈:“我这儿也是一头雾水。”
略顿了顿,又说:“如今神都城内只是戒严,并没有失控,可见命令是下达十分明确,多半是出自禁中,没由得是宫变了吧?”
俞安世也明白这道理,所以才要往宫中去。
神都作为帝都,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帝国所有人的心脏,忽然间有了这样的动作,实在令人心惊。
而无论是好是坏,身为宰相,都该在第一时间迎上前去,这原本也是职责所在。
两人带着侍从走过一条路后,转而进入朱雀大街,又走了一段距离,却被人拦下了。
金吾卫长史赵桥神情紧绷着,抱拳行礼之后,向他们示意:“两位相公请往东边绕行,此路不通。”
俞安世与唐无机对视一眼,不由得开口问:“是有什么变故吗?”
赵桥摇头道:“两位相公恕罪,职责所在,无可奉告。”
那二人再次对视一眼,倒也不为难他,只是问了一句:“命令是自禁中发出否?”
赵桥回答的斩钉截铁:“这是自然!”
那二人朝他点点头,转而绕行东路去了。
及到了宫门外,竟见大监早已经等候在此,见了二人之后,笑着迎上前来:“二位相公住的远了,来的难免也晚一些,卢相公与柳相公,此时已经在崇勋殿中了。”
俞安世与唐无机听闻这话,倒也不觉得奇怪。
三省的宰相们素日行事虽秉性不同,政见有异,然而品行上可供指摘之处倒是真的不多。
卢梦卿饶是行事较之其余几位宰相稍显乖张了一些,但骨子里毕竟还是有着侯门子弟的傲气和文人清正在的。
两人协同监正一路向前,夜风吹动,身上官袍随之飘动起来。
彼时崇勋殿内灯火通明,殿外执刀戟斧钺的宫廷武士林立,殿内却只有零星几个内侍和宫人垂着手,木偶一般侍立在侧。
柳直与卢梦卿已然在座,大公主跪坐在父亲身边,执弟子礼斟酒,而圣上在听闻唐、俞两位相公相携而来之后,更是动容起身,亲自迎了出来:“虽是大变之时,然诸卿并不顾惜自己,漏夜前来,终不负朕啊……”
……
朱雀街上。
金吾卫长史虽然穿的单薄,但是却并不觉得有多冷。
他目光不由自主的往被拦住的那片地方看了过去。
就在不久之前,他一连见到了数位紫衣学士,还有几个形容十分古怪的人……
栗子婆婆终于到了。
那坐在地上的枯松一样的傀儡师看一眼面前的诸多紫衣学士,再看一眼垂垂老矣的栗子婆婆,终于说出了己方的诉求:“京氏公子想要得到当初你们内部分裂时,南派得到的那半部《圣人书》。”
紫衣学士们听得无波无澜,只是冠帽之下,隐藏于黑纱之中的视线,不可避免的投向了栗子婆婆。
后者反而很沉着。
她轻轻摇头:“那不是我能做主的事情。”
傀儡师说:“那就去找能做主的人来。”
说完,他抬头看了眼天际,很认真的告诉在场众人:“京氏公子说,这场交易必须在天亮之前完成,如果过了这个时间,越国公夫人走得太远,他就无法将越国公夫人从空海之中带回了……”
“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吧?”
傀儡师说:“虽然《圣人书》很珍贵,但仍旧无法同越国公夫人相较,不是吗?”
众人皆是默然。
本该最为着急的栗子婆婆反倒没有显露急色,而是环视周遭,继而将目光落定在对面那片深紫色当中。
她语气当中包含了某种喟叹和感慨的意味:“善骑者堕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像我们阿翎这样热心肠,爱多管闲事的人,也难免会折在爱管闲事上。”
“进入空海的条件是很苛刻的,除去一道极其难以获得的符箓之外,还需要一支燃烧的极其罕见的得道犀牛角,以及一束寻常人几乎捕捉不到的石中火。”
“那孩子知道空海很危险,不会贸然进去的,但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有人悄悄将钥匙递给她,她在浑然无觉的前提下,自己推开了半扇门。”
“今日发生在宫里的那场大火,就是通往空海的一半钥匙啊。梁木燃烧,香炉倾倒,火光漫天,一切都自然而然的被遮掩住了。用人命来做引子,赚她入彀,叫她不知不觉之间主动进了陷阱……”
栗子婆婆注视着面前的诸多紫衣学士,语气平和的抛出了自己的结论:“你们当中,至少有一个人,是京一语的内应!”
……
河州,山间。
背负一具红木棺材的道人正在赶路。
乌云蔽日,薄雾弥漫,连带着前行时候的视线,也受到了影响。
那道人却也不急,手里握着一条狗尾巴草编织成的短短鞭子,神态随意,作驱赶状,口中曼声长吟:“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
须臾之后,漫天乌云散去,天光尽露。
他仰头去看漫天星宿,几瞬之后,摇头失笑,行路如前:“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