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到了下值的时间,乔翎却也没有急着离开,就坐在自己值舍里翻阅刑部送来的文书,不时地记录几笔。
崔少尹吃饭的时候没见到她,还当她是直接回去了,吃完饭过来见她的值舍还开着门,就过来敲了敲,关切道:“是遇上什么棘手的难事了?”
“那倒没有,”乔翎向他示意桌上小山似的文书,说:“看完就走。”
崔少尹不由得嘀咕一句:“你今中午不吃饭,京兆也不吃,就我一个人在那儿,怪孤单的……”
乔翎这才分了一点心神过去,讶异道:“哎?太叔京兆也没去吃饭?”
崔少尹说:“是啊,难得看他早退。”
俩人闲话了几句,崔少尹就走了。
乔翎留在京兆府把文书大略上翻了一遍,心里边有了底,也没有急着回越国公府,而是骑马往西市那边的当铺去了。
哦,顺带着说一嘴——那天逛完街回去,梁氏夫人真的叫人把西市那几家店的地契给她送过去了。
乔翎想着做人该谨慎小心些,财不外漏,保密起见,就不对外说那几张地契到底作价几何了。
她是为越国公府的事儿往西市这边来的,昨天晚上猝不及防砸过去的那块砖头,让她在气闷与惊喜之余,多少也有一些担忧。
气闷是因为姜迈一切都瞒着她,复生之后,也没有再回越国公府,亦或者与她相认。
惊喜则是因为她知道姜迈并不是那种会故意隐瞒、看关怀他的人痛苦的人,先前卧病之时,绝口不提还能死而复生一事,可见那时候他自己大概也没什么把握。
现下他真的回来了,乔翎怎么会不高兴?
而担忧则是因为……人情债不是那么好还的。
姜迈的身体,她是知道的,药石无医。
不只是她,就连姨母都束手无策。
逝去的人忽然间死而复生,这所需要的,又该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伟力?
是越国公府有什么她不知晓的家族传承,还是说姜迈跟某个人达成了协议,要为此付出什么?
先前他重病的时候,乔翎曾经想过去拜会北尊,亦或者走一走宁国公府的门路,却被姜迈拦住了,彼时乔翎略有所觉——是他觉得没必要,救不了,还是因为,他已经获得了这两种可能的一种?
而他,又需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乔翎很担心他。
什么都不说,自以为这才是对在乎他的人,这是坏极了的习惯!
账房先生听了她的来意之后,便忍不住笑了:“他既然已经身死,斩断了与越国公府的亲缘,也斩断了与你的姻缘,你还操那么多心做什么?你们早就没关系啦!”
乔翎怒道:“那他还去砸我的玻璃!”
她气呼呼地说:“这得赔啊!”
账房先生笑得停不住。
乔翎气闷不已,好一会儿过去,又期期艾艾地问他:“老师,是越国公府有什么古怪吗?姜迈曾经跟我说过,高皇帝的功臣们据说都是仙人,是越国公府的始祖给姜氏留下了什么独特的传承吗?”
账房先生听她提起这事儿,倒是正经起来,斟酌几瞬之后,告诉她:“姜氏的先祖、初代越国公是位女修,名叫姜良……”
乔翎说:“我知道呀,我跟姜迈成婚的时候,还去家庙里拜过她的灵位呢!”
账房先生就问她:“你到底听不听?”
乔翎赶忙捂住嘴,闷声闷气道:“听的,听的!”
账房先生哼了一声,这才继续说:“时代间隔太久,南北两派对于姜氏家族秘学的记述多有散佚,但是有一件事被记述的特别清楚——初代越国公的法器,唤作九天镜……”
说到这里,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视线下移,正对上乔翎茫然的双眼。
账房先生问她:“你知道为什么独独这件事被记述的格外清楚吗?”
乔翎迟疑着给出了答案:“我只知道老师从前说过,有虞氏和有洛氏都曾经出过九天共主,姜氏先祖所持有的九天镜,难道与这个‘九天’有关吗?”
“孺子可教也!”
账房先生赞了一句,紧接着道:“正是如此!”
这话说完,他忽的想起来另外一事,踯躅几瞬之后,终于叹一口气:“你姨母早先来过,她跟我说了一件事情,我一直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你,又因为你一直没来,便也就顺势拖延下去了……”
乔翎下意识问:“什么事?”
账房先生紧盯着她的眼睛,问:“你知不知道,中书省的那位卢相公,也就是你在京兆狱里认下的那位义弟,身体里寄居着一条【空海之轮】?”
啊?!
二弟身体里寄居着一条【空海之轮】?!
乔翎愕然当场!
没等她从这个令人震动的消息当中转圜过来,账房先生紧接着便抛出了第二条讯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时候跟你提起这件事吗?”
“因为南派这边也有一种记述——”
没等乔翎回答,他便已经给出了答案:“据说初代越国公姜良所持有的九天镜,是世间唯一一样不需要通过任何辅助手段,就可以打开一条通往空海道路的法器!”
……
乔翎原本是去找账房先生解惑的,没成想最后却平添了更多的疑惑。
她倒是想要再问呢。
初代越国公已经作古,那九天镜呢?
这种法器,应该比人耐造吧?
九天镜现在在哪儿?
还在姜氏的手里,还是落到了别的什么人或者势力手上?
然而当她问起来的时候,那糟老头子就露出一副意味深长又故弄玄虚的微笑,不肯再多说了!
真讨厌!
乔翎有点郁闷地踏上了归途。
她没回正院,也没去找梁氏夫人,而是往后边荣寿堂里去寻老太君。
眼见着就要到晚膳时候,侍女们已经开始往用饭的小厅那儿送开胃的蜜饯和果子,乔翎听见屋里头传来小孩子玩闹的声音,夹杂着姜二夫人的笑语声。
芳衣见她过来,又惊又喜,还有点唏嘘:“太太入朝之后就成了大忙人,等闲也见不到啦!”
也没通传,就领着她往里头走,人还没进去,就先笑道:“老太君,您看看,是谁过来了?”
乔翎进门去挨着给两个长辈见了礼。
老太君有点讶异:“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她很快反应过来:“是在衙门里遇上了什么事儿?”又示意芳衣给孙媳妇搬个凳子过来。
乔翎就一五一十地把张家夫妇的事情讲了,末了道:“我觉得这事儿或许可以走一走礼部的路子,去查一查历年来地方州郡送到神都的朝天郎和朝天女的名单,乃至于那些人现下的境遇,或许会发现什么呢?”
她有点不好意思:“刑部那边也就罢了,他们有这个职权,但是礼部……就不好贸然过去了。”
“我知道您先前在朝的时候,就负责督办礼部的事情,这会儿遇上事情,也就厚着脸皮来烦您了。”
“这有什么?”
老太君和蔼笑道:“我常日无聊,倒是盼着你过来烦我呢!”
她叫芳衣去取了自己的名帖来,又不无劝诫地说:“如果当真有妖人作祟,且还牵扯到了这些朝天郎和朝天女身上,背后的人必定不容小觑,甚至于……”
老太君眉宇间微露忧色,没有深言,只是语重心长地说了句:“小心些。”
乔翎应了声:“您放心吧,我心里边有数的!”
……
第二日是一旬一次的大朝,之于乔翎来说,原本是没什么稀奇的。
她如往常一般往待漏院去等候上朝。
又如往常一般寻到邢国公,跟他闲聊了几句八卦。
最后,又如往常一般进殿,寻到自己的位置,站定了。
彼时圣上未至,她立在前头,目光随意地往四下里一瞟,忽然间就如同松树生根一般,定住了某一处。
中朝学士向来不会参与常朝,只有如今日这般大朝的时候才会出现,且即便是出现,多半也只是点个卯,并不会具体的就某件事情发表评述。
乔翎入朝眼见着就要满一个月了,中朝学士也在殿上见过了几回,于她而言,早无什么稀奇可言。
然而今天来的这位中朝学士……
然而今天来的这位中朝学士!
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不止,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珠一错不错。
对方似乎感觉到了乔翎那过分灼热的视线,又好像没有,但是这种单方面的视线上的僵持持续了片刻之后,他稍显不自在地,很轻微地偏了偏头。
乔翎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后边的朝会大背景是太常寺和礼部联手对阵户部和京兆府,要求将神都城内近年来逐渐成了规模的工厂滚出城去。
原先在神都城外的那些工厂,滚得更远点。
总而言之,通通都给我滚!
要说实权,太常寺跟礼部联起手来必然刚不过户部加京兆府。
但是要说起礼法来,不必加上礼部,太常寺自己就能把后边那俩吊起来打!
太常寺出具了下属医院乃至于匠作都水监联合出具的检验报告——神都城内水系里的淡水类生物较之三十年前锐减了四成之多,这还是神都城内,天子脚下,那些个工坊不敢做的太过分。
到了神都城外,尤其是远离贵人们所在城区的地方,相邻水系里边几乎都要看不见活物了,相隔几里就能闻到臭味。
与此同时,太常寺还出具了下游水域百姓的患病率和近年寿数统计,相当的不容乐观。
太常寺卿杜崇古神色肃然,先向御座之上的圣上拱手示礼,末了转向群臣:“这可是神都,是天子脚下、帝国腹心啊,总不能没亡在外敌手里,却亡在自家手上吧?”
他厉声道:“就算不去顾虑国家,好歹也得顾虑一下自己和子孙后人,人人家里都有几口井,难道诸君以为井下的水系还是独属于你们自己的不成?!”
这会儿前任户部尚书大王升任宰相,新任户部尚书还未到任,到最后,火力全朝着太叔洪这个京兆尹去了。
但京兆府其实也有京兆府的难处。
你们太常寺跟礼部动动嘴皮子,后边的活儿可全都是我的!
工坊迁出去,这很简单啊,一纸政令就能办到,可之后呢?
把人撵走,旧工坊没法挪出去,是不是得赔偿?
新工坊要建起来,是不是得在神都城外分地?
都说了要远远地把这些工坊迁走,到时候工坊里做工的人怎么办,每天靠腿跑上百里,来回通勤?
依附于工坊维持生计的小生意怎么办?
还有旧城区的拆迁和维护……
国子学祭酒就忍不住说:“其实近年来国子学里的学生日多,早就该扩建了。”
太叔洪:“……”
国子学出来的朝廷官员给母校(?)情面,不免要出来应和几句。
太叔洪:“……”
兵部尚书也凑了一嘴:“之前不是还在说筹建军校的事儿吗?”
太叔洪:“……”
工部尚书摩拳擦掌,他简直太乐意干这个活儿了,这哪是活儿啊,这是滔天的富贵!
他几乎是马上就说:“本来底下一直都在说居神都,大不易,这会儿把那些工坊拆了,刚好可以改建成居民区啊!”
太叔洪:“……”
太叔洪幻视自己孤单弱小又无助,这群涌上来的同僚们就跟某种挥舞着触手的邪恶多爪生物似的,你一胳膊我一腿,将他越缠越紧,多爪分尸!
怎么都来薅我啊_(:з」∠)_
我还没把坊市的事儿收尾呢……
只是他觑着政事堂宰相们稍显凝重的脸色,就知道这事儿是必然得办的了。
得啦,忙吧!
神都这样的雄城都能被建起来,跟这高皇帝时期的工程比起来,如今要面对的还算什么?
圣上的声音从御座高处传来,含着几分迟疑:“京兆以为此事如何?”
太叔洪言简意赅,铿锵有力:“要办,得办!”
紧接着就说:“请陛下给臣两天时间出去走访,七日之内,臣就此事具体拟一道奏疏出来。”
圣上的语气里便平添了几分欣赏:“你做事,朕向来放心!”
于是此事就这么敲定了。
等从太极殿出来,太叔洪就着手开始准备今天的工作,甚至于直接省略了回京兆府的步骤。
他嘱咐崔少尹:“你来替我接手坊市那边的事情,左右也只剩下收尾了,我稍后直接回府去换身衣裳,就出城去……”
说着,太叔洪果断出声,叫住了刚出殿的太常寺卿杜崇古:“杜太常,您手里边的奏疏和相关数据有副本没有?有的话烦请送一份给我。”
杜崇古笑着朝太常寺的两位少卿招了招手,那两人便默不作声地过来,各自从袖子里取了厚厚的一摞文书过来。
杜崇古不无自得道:“我就知道你会找我要!”
又说:“但凡有能用得到太常寺的地方,只管开口,事情是我挑起来的,没由得全都丢给你们京兆府不是?”
敢担事,也能做事——从个人感情上来说,他对太叔洪是有着相当好感的,当然也不会吝啬于伸出援手。
能做良臣,谁想做佞才呢?
太叔洪也不同他客气,笑着谢过之后,收到自己袖子里,打眼一瞧,左右袖子里都是鼓鼓囊囊的一团了。
他又叫乔翎:“乔少尹,你去查一查神都城内工坊的分布和所有人,如若真的需要搬迁,遇上硬茬子,还得你去劝说他们才成……乔少尹?!”
太叔洪没听到应声,回头去瞧,才发现自己这个下属今天居然没有跟上来!
他吃了一惊,回头张望,只见到先前上朝的各衙门要员或者三五成堆,或者零零散散地出来,独独少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太叔洪为之讶然,问崔少尹:“乔少尹人呢?”
崔少尹也是刚发现少了个人,当下结结巴巴道:“我,我也没注意啊……”
这话说完,他果断又折返回太极殿去寻人。
乔翎这会儿的确还在太极殿里。
一场朝会从开始到结束,她甚至于连个动作都没变,从头到尾直勾勾地瞧着那位中朝学士。
盯.jpg
到最后邢国公都发现了,忍不住小声问她:“你看什么呢?”
乔翎维持着“盯.jpg”的姿势不变,小声回答他:“在看贼。”
邢国公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眼神随之一震:“啊?”
在朝听事的中朝学士怎么会跟贼扯上关系?
这话可不敢胡说啊!
这话邢国公并没有说出口,但乔翎却也明白,当下冷笑道:“要不是贼,为什么会心虚?”
邢国公瞧了瞧她,再瞧了瞧那位中朝学士,收回视线,没在说什么了。
后边太常寺卿跟京兆尹说了很多,乔翎都是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她只觉得他们吵闹。
好容易到了朝会结束,群臣将散,那位中朝学士也要离开,乔翎二话不说,就追过去了。
“这位学士,请先等一等!”
中朝学士恍若未闻,继续向前。
这时候,乔翎果断伸手拉住了他身上的紫袍。
殿中瞧见这一幕的内侍不由得变了脸色,迟疑着叫了声:“乔少尹,不可无礼……”
那位中朝学士站定了,回过头来,看着她。
冠帽上垂下的黑纱遮住了他的脸孔,更看不出他此时的神情与情绪。
唯有大开的殿门外不间断地有风涌进来,吹动了他们二人未曾相接的眼波。
乔翎将手松开,道了句“对不住”,紧接着又认真道:“只是我有很要紧的事情想问,学士是否方便回答一下呢?”
对方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
虽然看不见,但乔翎感觉得到——他在注视着自己。
那内侍没等到中朝学士的回声,忍不住流露出想要催促乔翎离开的神色,然而就在他将要把话说出口的时候,对方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但并不是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乔少尹,请说。”
乔翎怔了一下。
回神之后,她开门见山地问道:“学士,我们从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您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对方平静地道:“没有。”
乔翎问:“是我们从前没有见过,还是您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对方语气如初:“都没有。”
说完,他短暂地顿了一下,老实说,这个停顿显得他有点心虚:“乔少尹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乔翎对着他怒目而视:“你怎么能这么说?!”
中朝学士:“……”
他有点手足无措地寂静了会儿,终于像是犯了错一样的低下头,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我在修无情道……”
乔翎不接他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茬,瞪着他,再一次问他:“你真的没有话想跟我说吗?”
中朝学士:“……”
中朝学士踯躅着,近乎无可奈何地将视线望向了别处:“我在修无情道……”
什么无情道!
无情道教你去砸人家玻璃啊!
晋江从没有人修成过什么劳什子的无情道!(不是)
乔翎狠狠瞪了他几瞬,怒甩狠话:“你可不要后悔!”
说完,也不看他反应,扭头气冲冲地走了。
那位中朝学士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挽留,然而乔翎却已经大步走出殿去了。
他原地默然良久,终于还是将那只徒劳的手臂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