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找道侣, 怎么,你也像徐见素一样,‘玩一玩, 找个伴’。”
沈溯微将衣领拉好, 默不作声。
徐抱朴忍着愠怒, 又道:“你不找道侣,好。那你不会干涉我给小师妹介绍道侣吧?”
沈溯微闻言,陡然抬眼。
他的双目上挑,本有一种典雅而秀美的形状, 但这一瞬迸射出的敌意,让人想到了狼一类的野兽在被侵入领地的眼神,锋锐而警惕。
这一眼令多年兄弟情变得生分, 徐抱朴心中涩然。
“我知道你做事素来自有分寸, 不喜旁人干涉。若非必要, 我也不想管你。但你瞧瞧你做出来的事, 我若再不插手,怕你行差走错。”
徐抱朴想到沈溯微初入宗门时, 高塔内的迷幻境,几乎困扰过每个青年男修的红粉业障对他不构成丝毫威胁。沈溯微就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幻象,瞳孔深处,含着几不可见的憎恶。
看得徐见素毛骨悚然, 附耳过来:“这个年纪的男修, 哪有脸色都不变的, 大师兄, 你说沈溯微是不是不正常。”叫他一掌拍开。
徐见素的话含着一种气急败坏:就是有人七情淡, 定力强, 是天生的剑仙胚子, 只不过这人不是他。
当时徐抱朴认为沈溯微就是这一类人,加之他多年在冰雪道练剑,克制心性,也是不近女色的理由,是以徐抱朴对这个三师弟一直非常放心,从来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但今日所见令徐抱朴大吃一惊,安知这些年,欲念没有潜滋暗长,无形中缠绕着他,将他拖下深渊?
“若是徐见素,我便不担心。他素来坦诚,渴了喝水,饿了吃饭,和那女修一拍即合,又一拍即散。不挂心,也就不碍道。但你呢?”
沈溯微道:“我没有想玩一玩。”
徐抱朴面色稍霁,试探道:“那么小师妹也有此意,你们准备结为道侣?”
沈溯微默然。
“不说话是何意?”徐抱朴逼问。
沈溯微反问:“请教大师兄,道侣是何意?”
“志同道合,共同修炼者,称为道侣。”徐抱朴道,“修仙之人断情舍欲,维持心内平和,是为了更好地观天地,以便悟道。若有飞升之日,一切凡尘皆为泡影,道侣各自求得了自己的道,便走到这段关系的尽头,若是两人一早能达成共识,便为道侣。一起修炼,可以相互助益。”
“不过,修仙之路孤苦寂寞,常有人将道侣,做成了凡人夫妻。修仙之人,常有‘因缘阻道’一说,情缘也是因缘的一种,柴米油盐,积累牵绊,眷恋现状者,必因不舍而止步不前。所谓道侣,是相互开解;凡人夫妻,则是相互挂碍。”
沈溯微道:“你与嫂嫂是哪一种?”
问得过于犀利,徐抱朴剜了他一眼,才道:“原本是第一种,但时间久了,也须得承认自己的平凡。于我来说,最好莫过于现在。”
沈溯微心内震动,大师兄情愿停在现在,也意味着他能接受修为也不再升高。
徐抱朴道:“溯微,你一直心向大道,不愿找道侣,是怕有了纠葛,影响你的道心?”
叩问大道是一直以来的执念,沈溯微确实尚未能接受目标的转换。
何况他隐约感觉自己对徐千屿的感情很复杂,不同于大师兄对嫂嫂之前的单纯恋慕。他自冰壳内入了尘世,为人处世,行走礼仪,处处学习和模仿着徐抱朴,但如今失去了参照。
这种感情尚埋于地下,没有搬上台面,光明正大,还令他觉得安全可控。
沈溯微说:“我现在问她,她一定答应,那是因为她还不懂什么是道侣,我便不能这样做了。”
“确实,小师妹天真无邪,入门又晚,很多事情无人教她。”徐抱朴道,“但你为师兄又年长,总该主动引导一下,总不能就这样僵持?”
沈溯微面色冷静:“徐千屿在修炼上一向既要又要,没有爱魄,又恰好是天道钟爱之人。既然因缘阻道,我若是引导她做了道侣,又安知不是阻了她的道。”
徐抱朴怔了一下,没想到他在这种事之上,仍然有近乎可怕的理智视角,倒令他无言以对。
“何况我还有挂心之事。”
比如簪花大会,梦魇中母亲没说完的话,还有那日灵石镜中,他灰色的倒影。
沈溯微道:“不过大师兄不必担心,等簪花大会之后,我会向徐千屿提一次。”
*
出发那日,阮竹清去给徐千屿和虞楚送别。
阮竹清指了指发顶道:“千屿,你看。”
徐千屿瞟了一眼,少年头上戴一造型别致的发冠:“我送你的发冠?”
阮竹清笑出了一对酒窝:“你还记得啊。”
“对了,我这里还有许多符纸和法器。“他拿出储物囊作兜售装,“你们随便挑着用。”
徐千屿已经在和赶来的林殊月和云初说话了。
阮竹清又道:“小楚?”
“不用了。”虞楚忙道,“这些贵重之物,你自己留着出秋使用。”
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徐千屿能画符,她能炼法器,这些东西不必携带。
徐千屿转过身,便见阮竹清站怔怔在树荫下,看向一行人的表情,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
这模样有些熟悉。
前世的自己便是如此。虽然和所有人站在一起,却被忽略,被遗落,好似活在真空中。
“跟他客气什么。”徐千屿两三步走来,在阮竹清储物囊内摸了一把,抓走了四五样法器,又摊手,理直气壮道,“给点灵石。”
少女盛气凌人的娇容出现在面前,阮竹清忙摸向怀里,手忙脚乱中没带那么多灵石,却捏出了一枚鱼钩状的金色弯钩。
”没关系,小爷有这个。”阮竹清捏着钩道,“灵石钓针。若有灵石矿,此针探路,开路,碎石,你们要多少采多少。”
虞楚大开眼界,小心接过:“这也太厉害了吧。”
阮竹清矜然一笑:“还行,还行。”
徐千屿道:“走吧。”
阮竹清有些意外:“你,你们不和云初他们一起走?”
“你都到这里了,难道让我们自己走么。”徐千屿抱臂道,“自然是用你的巨鸢送我们了。”
阮竹清神色骤然明亮:“好,我们这就上巨鸢!”
及至巨鸢翻山掠海,飞至四大仙门的战船,阮竹清面上那股哀怨早已一扫而空。
阮竹清甚至有点发愁。因为徐千屿将没写完的无真的课业,全留给了他。
茫茫海雾中,矗立一艘庞然大物。
这是战船,足有四层,外形有些像飞舟,表皮是打磨得极薄的软制灵石用铆钉拼接,又刻意磨花表面,在阳光下闪烁晕光,可以抵抗海上妖物攻击。船帆在高空中徐徐拂动,如飘来飘去的薄云。
原本可以坐四五人的巨鸢,成了空中蚊蝇,飞落在战船第四层上。
徐千屿与虞楚跳下来,冲阮竹清挥了挥手,巨鸢在天上打了个转,颤巍巍地飞走了。
二人下至战船内部,内里非常宽敞,甚至如阁子内部一般,是木制梁柱。穹顶上有浅蓝色的壁画,由数格拼凑起来,大约是天山的始创神女的系列故事,被下面悬挂着一盏盏白色菱形灯笼照得艳明,有种古朴韵味。
两人一靠近,便有石台升起。徐千屿看出来写着她们姓名的,是传讯木牌一类的东西,便拿起来配上,又点亮了池中的命灯。
这是出春这般冒险前,都要做的事情。命灯一人一盏,人死则灯灭,宗门会视此物决定要不要搭救失踪的弟子。
徐千屿没在桌上看到师兄的木牌,想他应该是早就来了。
正想着,便在拐过弯时,在纱帐隔出的空间内看见了他。沈溯微身旁站着云初,还有几个其他宗门弟子,应是从前出春时候相识的,几人正在说话。沈溯微侧眼对上她,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又迟到了。
徐千屿站在原地,毫不为耻地翘起嘴角。
沈溯微从境中取物,顺手抛来一物。
她伸手一接,是个木盒,透出一股浅浅的甜香。
“啊,山下纯记的雪花糯米团子!”身后传来林殊月的声音。
徐千屿也不知道身后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只知道她刚一推开盒盖,瞬间有无数只手探过来。
“多谢了,我最爱的。”
“还没吃饭。”
“太香了。”
徐千屿:“你们……”
徐千屿一向大方,虽不高兴,但都是以往聚会相识的狐朋狗友,也捧着盒子,随便他们拿去。
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捻起一枚。
徐千屿见他袖子口有金龙云海,很是陌生,转头一看,此人身着黑衣,腰后佩剑,显然是潜龙仙宗的弟子。
他身长九尺,影如山岳,且一头海妖般的蓝色头发,极为扎眼,衬得皮肤有些病态的苍白。
很显然,这个人她不认识。
徐千屿道:“我不是发食物的。谁让你吃了,给我还回来!”
这名蓝色头发的少年好似反应迟钝一般,黑眸疑惑地看着她,已经将糯米团子喂到嘴里,咀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