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压垮了后院的枯枝,咔嚓一声。
攥着虞灵犀腕子的那只手掌心滚烫,热铁般钳制着她,强悍得不像是个重病瘦弱的少年。
虞灵犀瞳仁里倒映着宁殷俊美狠戾的脸庞,仿若和前世重叠,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会毫不迟疑地捏碎自己的颈骨。
但仅是一瞬,宁殷仿佛从本能的警觉中回神,眼里的凌寒涣散,紧绷的身形渐渐松懈。
虞灵犀这才透过气来,挣扎道:“松手!”
大概碰到了宁殷的伤处,他闷哼一声,翻身直挺挺地栽了下来,灼热的鼻息火燎似的喷在她耳边。
太近了!
虞灵犀心头一麻,忙将他的脑袋用力推开,起身整理微乱的头发和衣角。
若是前世,虞灵犀定然不敢违逆他分毫,临死前踹他的那一脚造成了什么恶果,她至今不敢忘记。
但如今可不是前世,任人宰割的是宁殷,而非她。
虞灵犀扬起纤白的手掌,可一见宁殷烧得脸颊通红的模样,顿在半空的手终究没能落下。
索性拉住被褥一抖,将宁殷那张可怜又可恶的脸兜头盖住,眼不见心不烦。
“小姐,大夫来了。”胡桃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僵局。
炭盆哔啵作响,那小野猫吃饱喝足,寻了个暖和处蜷缩着睡去。
老大夫把了半晌的脉,又掀开宁殷的衣襟查验伤处,眉头越皱越紧。
虞灵犀也跟着蹙眉,问:“他如何?”
“断了两根肋骨,断骨刺入肺腑,失血甚多,加之受寒挨冻,数症并发,这才引发高热。”
老大夫捻着花白的胡须,摇首叹道,“受了这么重的内伤还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老夫先开几副方子,外敷内服并用,他若能熬过明晚,便算是捡回来一条命。”
虞灵犀没想到宁殷的伤势这般严重。
大概是前世的他太过疯癫强悍,毁天灭地无坚不摧,以至于虞灵犀忽略了他也是肉体凡胎,会疼会死。
若是没见着他年少时的惨状也就罢了,偏生又要让她见着。
望着宁殷惨白的唇色,她的心沉甸甸往下坠去,落不到底。
淡然的心第一次有了动容,虞灵犀给胡桃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多烧两个炭盆供暖,再挑两个伶俐的小厮煎药服侍,还有……若他醒来,即刻来报。”
胡桃疑惑主子为何对一个“乞儿”这般上心,但见虞灵犀面色肃然,只得领命下去安排,态度比昨夜认真了不少。
待小屋内暖和起来,仆从给宁殷换了药,虞灵犀方安心离去。
是夜,乌云蔽月。
榻上躺着的少年忽然睁开了眼睛。
常年处在暗杀和危机中锻炼出的强悍意志,使得他无论生病或是重伤都能保持超乎常人的警觉。
他挺身坐起,垂首一看,黑暗中依稀能辨出胸口的绷带干净齐整,手腕脱臼红肿处也涂了消肿化瘀的药膏。
看来,昨夜的冷风没有白吹。
在他昏迷的这半天里,得到了非常细致的照顾,不用猜也知道出自谁的手笔。
宁殷抬手,五指虚握,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少女手腕温软的触感。他隐约记得自己烧糊涂了,错将那女子当成了敌人,险些伤到她……
还好未曾露出破绽。
大将军府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在这小姑娘身边比在欲界仙都方便得多,他必须想办法留下来。
不过在此之前,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宁长瑞死了,宫里那人迟早会查到斗兽场,他必须赶在那之前,处理干净一切。
想到此,宁殷眸中划过一抹暗色,撑着身子下榻,跨过地铺上熟睡的小厮,踏着一地月影朝后门行去。
避开巡逻,翻墙落地,他的面色白得与积雪无异,“唔”地吐出一口暗色的淤血来。
他仿若没有痛感般,淡定地拭去嘴角的殷红,抬指吹了个口哨。
羽翼掠过疾风的声响,一只传信的灰隼掠过月光,稳稳落在了他的手臂。
缼月西斜,京城沉睡在一片静谧中。
渐渐的,浓烟自升平街方向升起,那一轮残月被火光映成了血一般的嫣红。
虞灵犀在一片铜锣喧闹声中被吵醒。
心中略微不详,她起身问:“怎么了?”
胡桃匆匆披衣而来,着急道:“小姐,好像是欲界仙都起火了,好大的火!”
心头一紧,虞灵犀道:“出去看看。”
她披上斗篷下榻,走到廊下一瞧,只见漫天黑灰飘舞,升平街方向半片天空都是红的。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画面,只不过这次,她仍好端端呆在荣极一时的大将军府,而非姨父府邸清冷的后院。
她扭转了命运中小小的一环,却终究未能抵消京城中应有的劫数。
“今年连着两场大火,实在太骇人了。”
胡桃唏嘘了一阵,劝道,“外头冷,小姐还是别看了,回去歇着吧。”
烧焦的黑灰被风卷在半空中,落满了半座城池,那是万千繁华奢靡被摧毁的余烬。
虞灵犀想到什么,低声道:“提灯,去后院。”
正在酣睡的小厮听到推门声,揉了揉眼睛含混道:“谁啊?这么晚了……”
见到门口伫立光影中的窈窕身形,他瞌睡虫瞬间飞去,忙骨碌起身道:“小姐,您怎么来了?”
虞灵犀略过慌乱的小厮,走到宁殷榻前站定。
她将纱灯搁在案几上,微弱的光打在宁殷英俊清隽的侧颜上,他双目紧闭的样子安静而脆弱。
“他……一直不曾醒来过吗?”虞灵犀问。
小厮不敢说自己睡死了过去,忙不迭摇首:“没有没有,仆一直在房间内守着,不曾见他醒来。”
反正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应该……不曾醒来过吧?小厮心想。
虞灵犀松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瞬的不祥之兆从何而来,迫不及待想要确认什么,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罩房。
宁殷伤成这样,大概真是自己多想了吧。
虞灵犀迟疑了片刻,伸手探了探宁殷的额头。
还在低烧呢,也不知能不能撑过去。
宁殷躺着不醒,他救回来的那只小猫暂且无人照看,虞灵犀便将小猫抱在怀里,对小厮道:“好生照料着,若有偷懒,唯你是问。”
小厮忙不迭道“是”,毕恭毕敬地送虞灵犀出门去。
几乎同时,床上的少年睁开了眼睛。
他抬起冷白的指节,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额头,似是在回味方才那抹细腻温暖的触感。
原来女人的手是这样的感觉么?
以前在宫里,他病得快要死去时,那个生下他的女人也不曾这般抚摸过他。
嘴角扬起一抹苍白的笑意,他像是得到一件有趣的东西,忽然有点期待留在将军府里的日子了。
……
连着两日放晴,雪都化了,屋檐下的冰棱在阳光下折射出清冷的光。
虞灵犀倚在窗边小榻上逗猫。
宁殷还昏睡着,他捡来的猫被虞灵犀养了两日,倒是毛色顺滑了许多,也不似先前那般胆怯。
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挠着小猫的脑袋,哼道:“明明前世受苦的是我,讨债的却是他,你说这世道有没有道理?”
正玩着,便听外头一阵马蹄急促,继而阿爹黑着脸下马进门,后头跟着穿了铠甲的虞焕臣。
“阿爹怎么啦?”虞灵犀起身,拉住兄长。
虞焕臣瞥了眼正在气头上的虞将军,凑过来小声道:“欲界仙都被烧了,阿爹和南衙禁军的人忙得焦头烂额,偏生东宫那边派了人来,要在烧死的焦尸堆里查一个打奴,阿爹怕破坏了现场痕迹,极力阻止,结果双方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原来如此。
不过,这和东宫有何干系?
还未想明白其中内情,便听胡桃轻快的脚步传来,带着欣喜道:“小姐,那个乞儿醒了!”
“什么乞儿?”虞焕臣问。
没留神胡桃说漏了嘴,虞灵犀悄悄瞪了她一眼。
宁殷的身份特殊,说出来必定在府中掀起一股轩然大波。
她抚着怀里的小猫,解释道:“没什么,前夜府门前躺了个身受重伤的小乞丐,到底是一条人命,我便自作主张让他在下人的罩房养伤。”
反正只收留宁殷几日,等伤好些了,就会赶紧将他送走,虞灵犀思来想去,实在没必要说出来给父兄添麻烦。
虞焕臣并未起疑,随口道:“也好,待伤好了,便让他走。京中最近大事频发,小心些为妙。”
“我知道。”说着,虞灵犀重重打了个喷嚏。
小猫在她怀中舒适地咕噜。
虞灵犀皱了皱鼻子,又是连连两个喷嚏打得她直趔趄,手臂上也开始起痒……
虞灵犀万万没想到,自己活了两辈子,竟然对猫毛过敏。
身上起了不少红疹,躺了半个月才消退。
虞夫人却是说什么也不准她养那小野猫了,但小猫乖巧,丢出去受冻也不妥。
虞夫人良善,抚着女儿娇气的脸庞道:“下人里有爱猫的,将花奴交给他们养吧。岁岁以后还能远远看上它一眼,只是,千万别去碰了。”
花奴是虞灵犀给猫儿取的名字,因它是只三花猫。
小猫特别乖巧惹人怜爱,交给哪个下人都不放心,须得是打心眼儿里爱猫的才成。
思来想去,她想到了宁殷。
这猫是他捂在怀里捡回来的,受伤昏迷时,唯一的一床被子也是给小猫做了猫窝……
前世的宁殷或许六亲不认,这辈子年少时的宁殷倒是有几分人情。
反正是他的猫,交给他带走养也正合适。
思索片刻,虞灵犀让人将猫带上,去了后院罩房。
半个月不曾过来,一进门,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虞灵犀下意识皱起了眉头,环顾一眼房内,茶水齐全,炭盆温暖,瘦削的少年正倚在榻上,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不过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
见到虞灵犀进来,他黑沉的眸中划过些许亮色,掀开被子下榻。
他的嗓子还带着病后的沙哑,敛眉唤了声:“小姐。”
虞灵犀被他的称呼吓了一跳,觉得新奇且不适应。
上辈子,宁殷总是勾着冷笑,居高临下地唤她:“灵犀,过来。”
从未有这般乖巧听话的语气,恭恭敬敬地唤她“小姐”。
别说,还挺受用。
随即虞灵犀看到宁殷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戎服,衣裳又破又脏,还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虞灵犀难得心平气和,朝侍婢道:“照着他的身形,去拿两件男人的冬衣过来。”
侍婢动作很快,不稍片刻便将衣服取来了,是府中多余的侍卫服侍,一共两套。
“都出去吧。”虞灵犀屏退侍从。
转过头来,宁殷依旧安静站着,没有主动去碰那两身干净的新衣裳。
虞灵犀知道他在等自己的指令,只好道:“赶紧换上吧,你这衣裳不能穿了。”
宁殷这才听话地拿起了其中一套衣裳,抖开。
这样乖巧的宁殷让她好奇无比,眼也不眨地看着。
虞灵犀原以为他会避嫌,去屏风后头换,却不料这少年当着她的面直接解开腰带,撕开上衣,露出打着绷带的、劲瘦矫健的上身。
衣裳和伤口的血痂糊在一块了,撕开时鲜血直流,他却眉头都未皱一下。
若是十五岁的虞灵犀,定要羞红了脸骂他一句:“小流氓!”
但事实上,虞灵犀只是讶异了片刻,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好歹前世相处两年,这点场面不算什么。
少年身形虽瘦,不似前世及冠成年后那般精壮强悍,但该有的肌肉一块都不少。若忽略满身深深浅浅的伤,那该是一具极其漂亮的身躯。
肩宽腿长,腹肌块块隆起,匀称紧绷,漂亮的腰腹线条延伸至下面……
呵,下面的东西,一点也不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