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灵魂, 是从何时起,一点点被过往的记忆填上的?
顾云舒对此并无特别清晰的概念,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这一切肯定萌发于自己戴上拆迁办的工牌之后——
那一丝微弱的绑定关系,像一张稀疏的网, 兜住了本该继续随时间飘散的流沙, 并在之后漫长的时间里,越发细密、越发紧实, 紧实到不仅能帮她留住仅剩的自我, 甚至还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随着她的深思,不断帮她从渺渺的记忆深处,打捞出些什么。
于是某些本已忘却的过往, 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又回来了——顾云舒从来没有当面告诉过许冥,但她心里很清楚,但凭这一点, 就已足够自己继续为许冥所用, 为拆迁办打拼,或者说得夸张点,为了他们舍生忘死。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她“死”过两次的关系,她找回来的,多是作为死人时的记忆。
而且这些记忆也并不连贯,一帧一帧的, 像是被剪得稀碎的意识流电影。唯有一段连续的剧情, 是她最先想起来的,也是印象最深刻的——
那段剧情开始的场景, 是在宏强的二楼的小房间里。穿着漂亮红鞋子的女孩站在她们面前,带着充满亲和力的笑容,一面谈着自己之后的救人计划,一边面将一张名片递到自己面前。
名片上,是一枚似曾相识的叶子图案;以及一个印得清清楚楚的名字。
【安心园艺·林艳湖】
*
“我记得,之前也见过你一次。”
一片漆黑的空间内,顾云舒蹲在唯一的光源旁边,眼也不眨地望着红鞋子。后者此刻被禁锢在手电筒的光芒之中,兀自浑身紧绷,动弹不得,连声音也发不出,只能抖着嘴唇僵在那里,听着顾云舒自顾自地继续:
“在蝴蝶大厦的时候。
“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没想起来你是谁……后面想起来了,就再也忘不掉了。”
然而那个拿走了那颗心的人,却连当时那里有谁都不记得了。
“你说过你会带他们离开。”顾云舒轻声道,“你会让整个怪谈结束,以后再不会有人误入。我相信你,所以才给你的。”
“可你说的,一件事都没有做到。”
“……”红鞋子眼神闪动,艰难张嘴,似是要说些什么,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顾云舒淡淡瞟她一眼,轻叹口气,站起了身。
“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我只是不想让你上去而已。”
想要直接杀掉一个异常存在,本身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这种时候,顾云舒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个人恩怨节外生枝。她也确实没说谎——她现在的目标,就是先将红鞋子留在这里。
毕竟楼上还有其他人,许冥也有自己的计划。怎么也不能让这家伙上去添乱。
顾云舒暗自盘算着,将手电筒放在地上,稍稍后退几步,谨慎地朝四周打量起来。
会特意将红鞋子先带到这里再用手电筒困住,她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红鞋子视野受限看不太清,但顾云舒看得清楚。不远处的黑暗之中,正静静潜伏着另一个虫巢。
手电筒确实能将人困住没错,可万一有人擅自挪动手电,那一切就白搭了。所以顾云舒才特地选了这里:一来,这里附近就是虫巢,而且虫巢的附近还亮着灯盏。除非有人像红鞋子一样稀里糊涂弄丢了看到灯盏的能力,否则绝不至于走到这种危险的地方来;别人来这儿的概率越低,红鞋子得救的概率就越低。
二来,红鞋子已经被虫群盯上了。而且一旦她走出手电筒的照明范围,还将被来自附近虫巢的另一群虫子盯上。虽说不是完全无解的局面,但也够她好好纠结掂量。
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别的同伙,她又会不会通知同伙来救……顾云舒微微蹙眉,略一迟疑,还是朝着红鞋子走了过去,伸手在她身上搜索起来。
果不其然,首先搜出来的就是一堆会员卡。顾云舒迅速点了一遍,走出光圈外,开始低头用工牌给许冥发消息报数;消息才刚写完,忽又听身后一阵细微的动静,警觉转头,却见红鞋子不知何时已经张开了嘴,正在拼命冲自己吐舌头。
……顾云舒一开始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直到她再次注意到,对方舌尖上那个心形的小洞。
顾云舒:“……”
微微蹙眉,她将手电筒的亮度稍稍调低了一些:“你想说什么?”
“我能帮你!”终于有力气说话的红鞋子不假思索地开口,“那颗锡兵之心现在不在我身上,我是被硬拉进这个怪谈的,我一进来那颗心就不见了!”
“但我知道那颗心现在在哪儿,你给我一个机会,我帮你拿回来,好不好?”
“……”
像是生怕被顾云舒打断,红鞋子这番话说得极快,快到都有些口齿不清。说完之后,便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顾云舒,神情焦灼之中又带着几分诚恳,十分逼真。
顾云舒却是又一次沉默。
顿了会儿,才轻声道:“我以为你会先道歉。”
红鞋子这会儿却是不装了,闭了闭眼,干脆利落地叹气:“我想说,但你想接受吗?”
“诚心的道歉没有不接受的理由。至于你说的那事……”顾云舒抿了抿唇,再次拿起手电,“抱歉,没兴趣。”
“等等,你确定吗——那可是你的根!”红鞋子似是没想到她会拒绝,登时有些慌了,“你、你真的不需要吗?你还想做好事的对吧,想要救人,想要帮助随便哪个谁……那你就该拿回来啊,有根与没根,实力相差是很大的……”
“托你的福,我对此深有体会。”顾云舒慢吞吞道,“但我不想和你一起去。也不想去一百层。”
“?!”红鞋子闻言,又是一怔,“你知道?”
是疯袋子泄密的吗?不对,这个情报她是一个人发现的,拿到后就毁掉了,连疯袋子都没告诉过……
“本来不知道。”顾云舒却是又一次、很有许冥风格地耸肩,“但现在知道了。谢谢告知。”
“……你诈我?”红鞋子这才反应过来,还想再说些什么,顾云舒已经毫不犹豫地将手电筒的亮度又调了回去。
开玩笑,什么叫诈。
拆迁办的惯例问话罢了。
顾云舒理直气壮地想着,又拿起工牌,再次给许冥那边发起消息。
嗯……从目前的的情况来看,被这怪谈强行带走的,不仅仅是异化根,还有同时持有多个根的死人,死人进入怪谈后根就会被剥离,与异化根一同送入第一百层……
等等,好像不太对。
林艳湖她现在的状态……算是死人吗?还是也算异化根……?
顾云舒笔尖一顿,眼中露出几分迟疑,下意识往手电筒投出的光斑中一看,视线却是蓦地一顿——
只见方才还僵硬仰着脖子的红鞋子,不知何时,已经低下了头。
脖子软塌塌地垂下去,像一根被过分拉扯的面条,延伸出令人吃惊的长度。拖着长发的脑袋缀在脖子的末端,几乎垂到她自己的膝盖上。
十分诡异的姿势。顾云舒蹙眉看了会儿,却忽然一个激灵,急匆匆地上前,扳起对方的脑袋一看,却见红鞋子的双眼竟已完全空了——眼窝里面空荡荡的,两颗眼珠不翼而飞。
暗道声糟糕,顾云舒忙又朝四周望去,一番巡视,惊觉红鞋子原本丢在附近的左臂也已不在原地。
再一细看,这才发现,那手这会儿正指掌并用地在地上拼命地阴暗爬行,已然爬出好几米了!
“……!”另一边,似是察觉到顾云舒的目光,那只胳膊登时爬得更快了。
快点、再快点——红鞋子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恨不得在五个指头上都装上轮子,只恨自己当初做交换时一次性切掉的部分太多,结果现在跑路都不利索。
明明好不容易才抓到的机会……趁着顾云舒调低亮度放松禁锢,将自己的意识转移到分离出的肉体上,这对于灵体来说并不是什么很难的操作,对现在的自己而言,却是能救命的本事。
当然,光转移意识也没什么用。为了保证自己能顺利跑路,红鞋子还特意把感官也一并转了过来。只可惜当时的时间太赶,她也只来得及转移感官,没把嘴也带上……不过没关系,这种东西,等日后灵魂稳固了,自然而然就会有的。
现在不带也没事,说话只会拖慢她逃跑的速度。虽然现在跑得也挺慢就是了……
察觉到身后顾云舒追来的脚步,红鞋子心头一惊,立刻更用力地在地上扒拉起来。
正焦急间,身体却像撞到了什么,整条胳膊都被震得一麻。红鞋子又急又怒地抬起嵌在手背上的两只眼睛,在看清对方模样的那一刻,眼睛却又倏然一亮。
……是大眼!
嵌在手背上的眼睛使劲眨动着,红鞋子在心里发出一声欢呼。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大眼!
尽管被剥掉根的对方,看上去比现在的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浑身上下都是窟窿……但这不妨碍红鞋子一反常态地朝他贴去,使劲扒拉起对方的裤脚。
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因为没法说话,她只能靠眼神和手势给对方传递信息。帮我熬过这一波,卡片也好情报也好,通通都给你。
大眼却像是没看懂她意思似的,只俯身将她拎起,提在手里,若有所思。
再一抬头,正对上对面顾云舒充满警觉的目光。
……是对方的同伴吗?还是路过的?瞧着更难应付的样子,不像是单纯的死人。但似乎没什么恶意……
顾云舒眨了眨眼,在心里飞快进行着判断。因为担心红鞋子是在声东击西,她将手电筒留在了原地,依旧用来禁锢红鞋子原本的躯体,这也导致她现在手边没什么有力的武器,如果真要动起手来,只怕还真有点悬……
等等,他胸口戴的那是什么……是工牌吗??
注意到对方脖子上挂着的东西,顾云舒微微一怔;同一时间,拎着在逃胳膊的大块头似也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明显一动。跟着便听他嗯了一声,一本正经地开口:
“杨花纷纷。”
……?
顾云舒微妙地看他一眼,想起许冥早前发的《员工守则》,略一思索,还是按照守则上写的,接了一句:“朵朵盛开。”
……说来离谱。这居然是拆迁办的接头暗号。
更让人觉得离谱的是,自己居然真有用上这接头暗号的一天……
顾云舒心情复杂地闭了闭眼,又瞟了下眼前素未谋面的同事,心里更觉奇怪;那大块头的表情却一下子严肃起来,像是突然见到了久未谋面的长官,甚至朝顾云舒行了个十分古怪的礼。
下一秒,便见他毫不犹豫地抡起手臂——
直接把手中拎着的胳膊拍进了地里。
“砰”的一声,惊天动地。在黑暗之中,更显得震撼人心。
老实说,连顾云舒都有些被吓到了。当然更受惊的还是被直接拍进地里的红鞋子——漂亮的五指都痉挛起来,手背上青筋迸起,每一根都仿佛透着质问。
大眼却没理她,只自顾自地将她又拎了起来,跟拎鱼似地提在手中。
“你好,拆迁办同志。”紧接着,便又听大眼认真开口,“请问这家伙是又犯事了吗?”
红鞋子:……
等一下。
什么叫“又”?
相同的疑问也从顾云舒嘴里冒了出来,大眼立刻很热心地给予了解答:
“哦,这家伙,我之前就注意到了。一直跟在别人后面,偷偷摸摸。我觉得她没安好心,就找机会锤了她两下,还稍微惩罚了一下她。后面她再没跟着那两人,我还以为她是放弃了,没想到居然还在找事……”
红鞋子:…………
所以居然是你!
红鞋子愣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挣扎起来。
合着那个追着她揍了好几次的神经病就是这家伙!真就有病了是吗?好端端的,突然跑去和拆迁办攀什么关系,真以为戴了个工牌就能上岸……
等一会儿。
工牌?
红鞋子再度一愣。联系起这一层虫子啃噬记忆的特性,忽然有了种不妙的预感。
不、不会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错了!完全错了!
傻子!你搞错了!!
红鞋子在心里疯狂咆哮起来,偏偏本人一个字都说不出,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命朝大眼竖中指;另一头,顾云舒却一下抓住了另一个重点,好奇问道:“用你的能力惩罚她?什么意思?
“现在的她看不到这一层原有的灯光,这难道是你干的?”
“嗯……”回应她的,是大眼慢悠悠的回应。几乎是同一时间,红鞋子僵在了原地。
无法看到楼内原有的光——她一直以为这是自己违背规则后的惩罚。可仔细一想,大眼似乎也确实有着类似的能力来着……
对于大眼的详细来历,红鞋子从来就不清楚。她只知道他是疯袋子从外面捡回来的。和她与疯袋子不一样,大眼的体质更偏异化根一些,因此哪怕失去了其他的根,他依旧能保有部分原本的能力。
而他原本的能力,分为两种。
一种是可以看到别人身上的标签与关键词。
另一种,就是他可以通过触碰,拿走其他人看见某种东西的能力——或者说,感知力。
这样想来,自己或许并非是被规则惩罚,而是直接被他剥夺了“看到灯”的能力,这似乎也说得通……
等等,如果这样的话——
似是意识到什么,红鞋子突然更用力地挣扎起来,一边挣扎,一边拼命朝着远处自己的躯体伸出手指,试图赶紧把自己的意识再转移回去。很可惜,已经晚了——
“那你能帮我个忙吗?”终于搞清大眼能力的顾云舒若有所思地开口,声音顺着黑暗飘到红鞋子的耳中,“我不希望她再转移回原本的身体,那会很麻烦。为了不耽误主任的工作,我们最好是把她长久地留在这儿……”
“哦,明白了。”大眼恍然大悟地点头,“那你等等。”
话音落下,蒲扇般的大手,再次覆盖在了红鞋子的眼睛上。
隔着眼睑,可怕的凉意如针一般细密地渗透进来。而等到那双手再挪开时,红鞋子便知道,一切都完了。
大眼不是一个擅长动脑的人。他更擅长一刀切。所以面对顾云舒的请求,他果断选择了最一劳永逸的办法——
他一口气剥夺了红鞋子对外界的所有感知。
无法感受到另一个躯体的存在,自然就没办法再转移回去。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帮上了顾云舒的忙。
再之后的事,红鞋子就不清楚了。
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裹进了一个茧里,瞬间与世界隔离。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放回了地上,五指徒劳地在所碰到的固体表面扒拉许久,才终于迟缓地确定,自己是被“放生”了。
她不知道大眼和顾云舒还在不在,也不知道那些虫群是否还盯着自己。她想说话,却连叫都叫不出来;她想向顾云舒求饶,无法精准控制的手指却像是不灵活的鼠标,在地面上不受控制地划来划去,最终带着她走向某个她自己都辨不明的方向。
她忽然想起自己最初的根——或者说,是曾经的规则书里最先拥有的能力。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在任何怪谈,不管背负着多少人的怒气和仇恨,只要她穿上一双红鞋子,并闭眼走路,那双鞋子便一定会带她走到怪谈的出口。
当然,每次使用都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但不得不说,这种能力也确实救了她很多次。
然而这回,她甚至连用来穿鞋的脚,都没有了。
*
同一时间。
电梯轿厢内。
电梯正在运作中,许冥抽空翻阅起手中的规则书,在看到顾云舒刚刚递过来的消息后,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陆月灵正在好奇翻看其他人往设定本里加的内容,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不由看了过去:
“你又发现什么了?”
“不是我,是云舒姐。”许冥合起本子,“她得到了新情报。一百层除了异化根,可能还有别的根。”
陆月灵:“……别的根?”
“从别人那儿抢来的。大概率都堆第一百层了。”许冥轻轻呼出口气,“这下有意思了。我现在感觉不像是去救人,倒像是去抢银行。”
“说得好像抢得到一样。”陆月灵咕哝一句,又将设定本往后翻了翻,“说起来,你刚才写的什么设定?加在哪层了呀?”
“第一百层。”许冥道,“不过没敢加太夸张的。只是先加了个安全区。”
毕竟现在还不确定那儿什么情况。如果之后有需要补充设定了,再联系其他人过来帮忙就是。
“行吧……”陆月灵咕哝一句,看上去却是有些失望。话音刚落,便听“叮”的一声——电梯蓦地停下,两扇门随即缓缓打开。
消耗了卡片去指定楼层的只有许冥,陆月灵如果直接踏出去,只会像过去那样被随机到另外的楼层。
因此,她很配合地伸了个懒腰,直接往许冥的方向一靠,将自己又塞回了许冥的规则书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一钻进来,规则书似乎都变得重了一些。许冥小心将书塞回包内,又检查了一下随身物品,确认该带的都正带着,方深吸口气,小心翼翼朝外迈了出去。
踏出之后,身后的电梯却没像以前那样直接消失,这让许冥不由有些诧异。
……不过在归在,她又没打算直接原路再乘回去。因此许冥只警觉地往后看了看,确定电梯没什么古怪后,便蹑手蹑脚地往远处走去。
并不知道,就在她走远之后,原本合拢的电梯门又打开,迟迟没再关上;轿厢内空荡荡,灯光却一直亮着,同样亮了很久很久。
就像是有人一直站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