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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莽汉

悍将 水怀珠 3338 2024-02-26 20:41:09

“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船里看姣姣。”

清明。

朝霞泛金,皇家林苑金明池外,翘首以盼的士庶挨肩并足。

晨钟敲过之后,林苑放行,意味着自此刻起的一整个春天,金明池对外开放,不再是汴京城中那一副束之高阁的画卷。

一时欢声雷动,万数车马、如织游人鱼贯而入。

喧嚣中,有人唱起那首热腾腾的童谣,唱:“船里看姣姣……”

有人便起哄:“今日官家领着后宫和百官入园访春,有嘉仪帝姬在,还去什么船里看姣姣?”

有人很兴奋:“嘉仪帝姬就是汴京城里最美的姣姣!”

刹那间,深红浅绿里哄声如潮,有附和,有调侃,也有沮丧:“可那最美的姣姣,眨眼就该成别人的娇娇喽……”

正所谓,金屋藏娇。

日央,金明池内已然人满为患。

汴京城中最美的姣姣此刻正黯然神伤,愁眉锁眼地向同胞弟弟吐苦水,诉衷肠。

金明池分东、西两岸,东岸最热闹,西岸最冷清。做这种掏心掏肺的事,自然得选在屋宇寥落、游人罕至的西岸。

三皇子赵彭坐在小虹桥上阖目垂钓,闻言眉也没抬:“你那眼光,不是一直就这样差?”

垂杨绿荫里,红衣绿鬓的少女泫然欲泣,楚楚怜人。宫女荼白于心不忍,上前劝道:“王公子用情不专,帝姬已是肝肠寸断,三殿下就莫再火上浇油了……”

赵彭双眉终于一动,微开的双眸里写满惊疑:“肝,肠,寸,断?”

帝姬凝望云天:“有过之,无不及。”

赵彭唇角一抽。

嘉仪帝姬赵容央年十六,兰质蕙心,国色天香,除眼神不大好以外,浑身上下处处是宝。

赵彭凝神,回想此人这一年来所相中过的货色,恳切道:“以我之见,这驸马,你还是交由爹爹钦定吧。”

嘉仪帝姬及笄那日,官家龙颜大悦,曾一开尊口答应帝姬亲选驸马,并且不必顾及门第,无需牵扯利益,只管寻个两情相悦之人长相厮守。

寻常人家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尚且没有权利决定终生,素来用以联姻的一国帝姬却能自定姻缘,不论最后落不落实,于当事人而言,都是份极大的尊荣和体面。

要舍弃这份尊荣和体面,并非容易的事。

果然容央道:“不。”

赵彭也不急,凝视湖面,手上抛竿微抬:“那不妨选回上次那方公子,处处留情的宋玉潘安,总比处处留情的歪瓜裂枣强。”

水中天光云影被钓线划开,那位处处留情的“宋玉潘安”的脸紧跟着浮现眼前,容央眸底泪雾凝冰,漫开寒气。

“其实,我也没亲眼瞧见他用情不专。”

有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有名副其实的风流公子方仲云珠玉在前,那罪名尚未坐实的“歪瓜裂枣”不免可爱起来。

容央袒护道:“只一些闲言碎语罢了。”

“……”赵彭皮笑肉不笑。

容央抹去眼角寥寥无几的泪点儿:“再者,他身为王家嫡长,已是败絮其外,总不能还败絮其中,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世间男儿,多半徒有其表,只要他王忱能矢忠不二,一心待我,便是歪瓜裂枣,又有何妨?”

赵彭实在很费解女人的心思,她前来吐苦水,言之凿凿地责备一个男人这这不行,那那不好,他不过附和一句,她便又开始为那男人辩护了。

还什么歪瓜裂枣有何妨……

赵彭答:“那生出来的孩子,恐怕是不好看。”

容央蹙眉,深想下去,眉头愈发蹙紧,一时好生不甘,朗然反诘:“目睫之论!”

被直讽眼皮浅,赵彭也不恼,仍是专心注视着水下情形,慢声道:“无风不起浪。你如这般看好他,那便趁早命人去多方考察,万一是个败絮其外,败絮其中的,还有时间另择良婿。眼下北边刚吃了败仗,大鄞要和谈,难保不波及内廷帝姬,届时如辽王指定要帝姬和亲,你该如何是好?”

大鄞毗邻辽、夏诸国,打太*祖皇帝问鼎天下起,大小战事就没停过,而朝中重文,虽然民殷国富,众安道泰,但兵力并不强大,加上前朝丢失的燕云十六州至今尚未收复,以至这些年来一逢战事,多半是胜少败多。

照理说,就这形势,年前那一役吃了亏也算不上什么震天动地的大事,然而症结就在这次败北于外敌蹄下的不是普通边防军,而是大鄞最能打的忠义侯府。

忠义侯府褚氏一族镇守河北边境,抗敌卫国六十余年,铁血丹心,震古烁今,堪称中原北方最坚固的一道铜墙铁壁。可这回金坡关一役,褚家军非但大败亏输,还差点儿连丢三城,狼狈之状,前所未有,很是吓坏了朝中一贯“从容不迫”、“荣辱不惊”的肱骨大臣。

和亲的风声不是没有。

赵彭提起这茬,本是提醒容央尽快落实婚事,莫再朝三暮四,挑挑拣拣,哪想当事人听完,比那肱骨大臣还有大臣风范,气定神闲地道:“就算要帝姬和亲,也绝对轮不上我,我只管选我的驸马就是,何必杞人忧天?”

当事人这样有恃无恐也是有缘由的,官家一生挚爱的皇后齐氏留在世上的血脉就她和赵彭这对双生子,因对齐氏思慕之深,官家连皇后都不肯再立,又哪里舍得拿自己和齐氏唯一的女儿去和亲?

何况在此之前,大鄞还从来没有把帝女下嫁邻国的先例。

赵彭却道:“然四姐倾城倾国,盛名在外,我实忧心。”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容央蹙眉,清波流转的一双妙目浮上烦恼之色。

赵彭笑。

容央斜乜过去,心知被戏弄,双眸燃火。

赵彭立刻正襟危坐:“不过,即便真有那一日,就算是牺牲色相替你,我也绝不会让你受那和亲之苦的。”

浓荫匝地,少年精致的脸上洒落着两点金辉,一处在眼梢,一处在下颌,言语间,长睫眨动,丹唇翕合,矜贵之态,昳丽之色,与边上的嘉仪帝姬如出一辙。

对着这样美的一张脸,容央到底发不出脾气,冷哼道:“我是姐姐,你是弟弟,从来只有我护你的道理,和亲大辽既是苦事一桩,我又哪里舍得让你来替?”

赵彭道:“无妨,也不是头回替你受苦受难。”

容央上前,赵彭忙喝止:“嘘,别惊着我的鱼。”

容央不耐地朝桥底下瞪一眼,赵彭趁势道:“言归正传,选驸马一事,还是尽快落实的好,不说夜长梦多,就你如今这挑法,不是跳入火坑,就是把自己挑成个半老徐娘。‘红颜留不住,春风道薄情。’天生丽质的嘉仪帝姬若是年老色衰了,还有哪个翩翩公子愿意矢忠不二,一心相待?”

和风拂动河岸垂柳,条条绿绦拖着碎金在水波里飘来荡去,如梦如幻,很是有一番白驹过隙、岁月无痕的惘然。

容央却无比清明地盯着赵彭:“那可未必。”

赵彭侧目。

容央皓腕微抬,荼白立刻扶上去,那边雪青撑开小伞,替容央遮住树外艳阳。

白生生的小虹桥上,美人玉立,丰韵无双。

“天生丽质的嘉仪帝姬就是年老色衰了,也一样是大鄞男儿心中的洛神,愿矢忠不二,一心相待的翩翩公子,只会多,不会少。”

容央郑重其事,宣告完,迤迤然下桥离去。

赵彭盯着那抹倨傲倩影,哑然一笑。

桥下,垂柳铺堤,绿影如屏,一艘画舫静静泊于小虹桥畔。荼白的小心脏还在因容央的慷慨豪言突动不休,由衷夸道:“殿下神气,放眼汴京,能把刚刚那番话说得人心服口服的,也就只有您了。”

雪青不同于荼白的跳脱,闻言却也笑:“能把阿谀奉承之辞说得如此让人心服口服的,放眼汴京,也只有你了。”

荼白扬眉:“哪有奉承?殿下本就容色无双,美丽动人,大鄞男儿无人不爱!”

扭头朝容央:“是也不是?”

容央意气风发:“是!”

荼白笑声如铃,喜滋滋扶人上船。

容央脚下一顿。

有风从湖上吹来,哗然穿岸而过,容央扭头,定睛望向虹桥底下的一丛绿草。

一根抛竿从草丛里探出,钓线如银丝,抛入桥底水下,在湖光反射里忽隐忽现。

草丛外,一双男人的小腿扎入眼帘。

“那儿……有个人?!”荼白一惊。

容央双眸一眯,上前两步,登上画舫。视野移动,那人的形象从垂柳绿草里显出。

长手长脚,枕臂平躺,脸盖一顶笠帽,嘴叼一根春草,腰边一根鱼竿深扎入土,竿下一个鱼篓水光潋滟。

不声不言,嚣张又内敛。

“哪儿来的莽汉,竟一声不吭地躲在桥底下偷听……”荼白小脸臊红,回想先前所言,心跳慌乱,不及谇完,雪青示意噤声。

斑驳碎金铺陈四周,桥底愈显晦暗模糊,容央眼神泠然,视线自男人唇间移开,定格在那双被斜阳照射的黑靴上。

一双紧扎的、漆黑云纹长统软靴。

“走。”

湖风阵阵,珠帘翠幕的画舫渐行渐远。

雪青端来一杯刚沏好的香茗,容央接过,垂眸轻抿一口,回想先前所遇,脸上依然微热。

幸而舱内光线昏暗,一如那男人模糊的轮廓,并不至于令人无所遁形。

容央搁下茶盅,扭头朝窗外,春水潋滟,烟草铺堤,东岸的如雷欢声已近在耳畔了。

“今日开园,上午有博*彩节目,下午有龙舟争标,士庶商民都在东岸争看,对么?”容央望着丛丛绿柳后的雕甍画栋,声音低低,如自言自语。

然雪青知道这不是自言自语,顺着答:“是。如非三殿下这般不爱热闹,又被迫入园的,恐不会钻到那冷冷清清的西岸去。”

舱内一时沉默,少顷,容央转回头来,鬓边珠钗光华流转,衬得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暗室生辉。

“是吧?”语调上扬,倨傲,娇俏。

雪青浅笑。

容央敛眸,继续凝神。

那男人穿的是官靴,武官的黑革云纹长靴,紧紧地裹着一双小腿,把那肌肉轮廓突显得流畅而硬朗,即便一动不动,也散发着贲张的、令人不敢冒犯的力量。

“除护驾的金、银枪班直外,今日都来了哪些武官?”班直各司其职,不可能有空至西岸垂钓,容央捋着思绪,补充,“年轻的。”

并没有看到男人的脸,但就是有种直觉,那是个年轻的。

“三衙中六品以上的官员,冯太尉家中的大小公子,还有近日刚回京的忠义侯府褚四爷及大郎君,据说今日都有来的。”雪青一一道来,细察容央神色,知道没有再藏着的必要了,直言道,“殿下可要去查那人身份?”

平白被一人听去那么多私房话,多少有些难为情,何况容央还大喇喇应了荼白的那句“是也不是”。

如遇上个不知分寸的流传出去,再给人夸大其词,恣意编排,必然有损帝姬风评。

找出来叮嘱一二,总是保险的。

容央欲言又止,不快道:“走都走了,再折回去,像什么样子。”

欲盖弥彰。

湖上金箔晃在眼底,晃得人有些晕,容央歪头支颐,懒洋洋阖目:“再者,我也没说错什么。”

嘉仪帝姬赵容央本就是大鄞首屈一指的皇室美人,她应一声“是”,有什么错?

雪青忍俊不禁,连连称“是”,又宽慰:“我瞧那人一动不动躺在岸上,八成早已梦游天外,殿下倒也不必多心。”

容央闻言,纤长的睫毛底下,瞳仁一黯。

那男人并没有睡。

金辉下,他嘴里叼着的那根狗尾巴草明显动过,平直的唇线也明显上扬过。

在荼白抱怨的那一刻。

她看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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