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
康熙歪在榻上,他身上的衣服空荡荡的就像挂在架子上一样。他捂住胸口,脸上憋得阵白阵红。榻上一个青玉小瓶滚到地上,里面的褐色药酒洒了出来,溢得到处都是。
梁九功小心翼翼的膝行过去,捡起青玉小瓶,“万岁爷,要不要传太医,”
康熙摇头,太医频频出入乾清宫不是个好兆头,他的那些儿子们现在都竖起耳朵,瞪大眼睛盯着他。太子的事还没解决,可他们已经发现他们的皇阿玛老了。
梁九功帮他挪正背后的枕头,他指着多宝阁:“再取一瓶来。”
咽下药丸后,康熙才觉得闷痛的胸口好受多了。
他把桌上的折子给梁九功:“拿出去,叫他们照上头的办。”
轻飘飘一封折子,却叫梁九功险些托不住。
“……喳。”梁九功稳稳的叩下头去,捧着折子轻轻的退出去了。
内务府大堂里,四爷正在屋里斟酌怎么写手上的这封折子,外头太子的事已经牵扯的越来越多了。太子的‘党羽’也成了大臣们互相攻讦的武器,再这样下去事情不可想像。
四爷只疑惑,皇上难道不担心闹得太大无法收尾?
苏培盛悄悄的进来站在他的书桌一侧。四爷放下笔:“府里怎么样?”
“福晋已经去过直郡王府了,八爷府也朝府里递了折子……还有就是乌拉那拉家求见福晋……”苏培盛说着,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四爷的脸色。
“哼。”四爷冷笑,淡淡道:“这是坐不住了。”
李文璧这次回京,陛见后就要高升的消息已经流传开来了。其他的人不好说,乌拉那拉家肯定是一直盯着李家的。
比起有个侧福晋的李家得到的好处,乌拉那拉家只是在弘晖身边放上四个哈哈珠子,怎么能甘心?要等弘晖出头至少还要十年。
现在京里虽然混乱,但浑水才能摸鱼,乌拉那拉家想从中分一杯羹实在是一点也不出奇。
福晋这次突然回府,十有八、九就是想跟娘家商量出个结果。
大概她也坐不住了吧?
四爷不是不想用乌拉那拉家,但他要的是贴心顺意的奴才,而不是依仗权势情面朝他要好处的亲戚。乌拉那拉家一点力都不想出,抬头挺胸的伸手冲他要东西……
想得也太美了!
看来是他把乌拉那拉家捧得太高了,叫他们以为凭着一个福晋,一个嫡长子就能在他这里予取予求?
苏培盛从刚才就一直没敢抬头。乌拉那拉家里也有人在宫里当侍卫,打听出四爷在内务府后也来这里堵过四爷,虽然是打着亲戚的口号,但四爷的脾气向来是吃软不吃硬。
在四爷这里吃了闭门羹,乌拉那拉家也不寻思着再来好好的给四爷赔个礼,道个歉,居然又跑去撞福晋的木钟。
苏培盛也不是不明白,乌拉那拉家想的是有福晋出面,四爷不看僧面看佛面,不会跟他们太计较。大家都能不伤情份,和和气气的还是一家人。
问题是……福晋跟四爷的关系那叫一个坏……
苏培盛都想着,要是乌拉那拉家能请李主子出面说不定还好点。就是吧……叫李主子替乌拉那拉家走动,怎么想着这么可乐?
他在肚子里暗自发笑,上头四爷说:“李文璧这几天就该回来了,到时你去接人,送他去园子里见你李主子。”
苏培盛连忙应下了。
说话间,外头突然跑进来两个小太监,呼哧呼哧的冲进来跪下顾不上磕头就道:“四爷,直郡王和佟统领在南书房等着您呢,还有好些大人。”
四爷二话不说就往外走,小太监和苏培盛都快步跟在后头。
“是皇上下旨了?”四爷问。
小太监喘道:“是、是的!梁公公刚送来的,叫直郡王、您和佟统领并南书房诸位大人一起领旨。”
南书房外已经摆了香案,梁九功好久没见了,乍一出来就比这段日子在皇上身边蹦跶个不停的魏珠和新宠陈福更有气势。
他现在晒得有些黑,好像大病初愚,脸上还透着一层灰气。人也瘦了不少,脸上的皮都耷拉下来了,人看着老了十岁不止。叫南书房众人暗地里嘀咕的是他手上的一道长长的刀疤,横过右手整个手背,看着刀势能一直延伸到袖子里去。
梁九功咳了下,惊回众人打量的视线。他抖了抖袖子,把半截手背都掩在里头。看到四爷匆匆赶来,他侧身微微一笑:“四爷,快接旨吧。”
以他如今的身份,少了一礼,又有圣旨在身,四爷也没不长眼的挑剔他。归列后与众人一起面南向北跪叩行礼,梁九功代答后开始宣旨。
听到一半就有人膝下不稳,四爷的头压得低,眼尾扫到身后的一位大人不停的掉冷汗,黄豆大的汗珠子砸在青灰色的石砖地上。
一气念完,梁九功也有些气虚。直郡王上前接旨,身后的小太监赶紧上来扶着已经开始打晃的梁九功,他摆手叫小太监退下,当着直郡王的面叫人扶着,往重了说是他这个当奴才的拿大了。
“万岁爷还等着奴才回去报信呢,诸位请了。”梁九功没留下跟人寒暄,草草拱手后就带着小太监们走了。
等他走后,南书房里还是一片寂静。不少人都畏惧的盯着直郡王手里的圣旨。
自从上次说过话后,四爷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直郡王了。兄弟两个有些生疏,四爷才叫福晋去看望直郡王福晋,替他和直郡王找个台阶下来。
叫四爷说,直郡王现在看起来比迎太子回宫那天还要强势。南书房里的人都因这道旨意而惴惴不安,他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甚至这道旨意来了,他才觉得心里松了口气。
这代表着内务府、宗人府、步军统领衙门、刑部等地这不停往里抓人、审人的日子可以告一段落了。
但直郡王却更显意气风发,他举着明黄的圣旨笑道:“诸位大人都听到了?这是皇上的旨意,诸位大人们,咱们可不能叫皇上失望。以为咱们办差不尽心呢。”
隆科多扫了直郡王一眼,笑了笑没接茬。
四爷在直郡王发威的时候从不抢风头。南书房里其他几位大人便纷纷符合道:“正如郡王爷所说啊。”
“就是,就是。”
……
直郡王握着这有些烫手的明黄圣旨,心中第一次有了太子将废的预感!他有些激动,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都以为废太子只是他的错觉,连皇上都是几经犹豫。特别是在他明知太子谋刺圣驾,可皇上仍旧选择继续为太子遮掩时,他觉得……太子是废不掉了。
可这道旨意说明皇上也是想废太子的!
如果太子被废,他就是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人!
如果真有这一天,他就再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人了!
想到这个,就叫直郡王心潮起伏。特别是在三格格再次被指婚蒙古,新年时福晋甚至在接旨后大病不起。
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权势。
皇上真是如此喜爱太子吗?废太子如此艰难,不是因为太子本人如何优秀,而是因为他是‘太子’。
他想要太子位!
他想成为天下第一人!
半月后,宣武门外。一行四驾骡车,前后簇拥着数十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随从和护卫浩浩荡荡的走来。
宣武门前的兵丁刘大山一见就马上站直了,还嘘了另一面的同僚:“喂!都精神着点!这保准是哪位官爷!”
皇城根下最不缺的就是各位主子各位爷,有来历的多了就不值钱了。在城里走动,要练的就是一双眼力。这几辆骡车毫不起眼,大车轮高辕,这是走远路的车。车顶上两层油布,这是防雨防雪的。
这都算不得什么,最重要的是跟在车前车后的十几个护卫全都骑着蹄子粗壮的蒙古马。
自打满人进了紫禁城,蒙古马就不稀奇了。当年一匹难求,现在满大街都是。每年不但蒙古会往京里送供马,还有些马贩子从蒙古把马带过来。
不过那种都是叫骟过的。
蒙古马虽然常见了,可一口气给随行的护卫一人配一匹,这种大手笔一般的人家可出不起。京里虽然都是吃皇粮的人家,吃得多吃得少也是有分别的。不乏龙子凤孙靠当东西吃饭。这种的有蒙古马也早就叫卖了。
刘大山刚站直,就见骡车停下,后面车上的一个人跳下来朝城门跑过来。
刘大山赶紧点头哈腰的往上迎,接过这人递上来的路引等物,翻开验过就恭恭敬敬的还回去。
这人接过路引,又掏出一块碎银子掂了掂,塞到早就眉开眼笑的刘大山手里。
刘大山捧着银块连连道:“多谢大人的赏!大人进城慢着些,前头午时刚砍过人,那块的地还没扫干净呢。”
说完就见这人眉头皱起,刘大山忙道:“大人别放在心上,不是那杀人劫财的恶人,不凶。”
都说凶人死后,魂魄必会化为厉鬼。行走在外的人都忌讳这个。
这人还是朝城门里张望了下,谢过刘大山后,回骡车那里报信了。
骡车里的人听到他的话,掀起车门帘:“砍了多少个头啊?我在外头也没少见砍头死人的,不忌讳,咱们还是赶紧进城回家的好。”说完叹了声,“我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第二辆车里下来一位身着青布长衫,留着两缕山羊胡的中年男子。他文质彬彬的,走过来对车里的人一拱手:“东翁,还是叫小二子再去看一眼,咱们这都到城门口了,绕个路也不费什么事。”
可车里的‘东翁’也不说答不答应,就是又叹了一口气,悠悠淡淡的。
中年男人先叫小二子走开,上前继续轻声劝道:“东翁这次回来说不定就要高升,只当是讨个好彩头。”
‘东翁’看了他一眼,轻轻再叹。
中年男人故作为难的想了想,点头道:“也罢,若是换个城门就要绕上半城的路才能回家,东翁离家多年,心急一些也再所难免。再说下去,倒显得某不近人情。”
“照荟千万别这么说!”车里的‘东翁’急了,忙道:“是我为难人了,既然照荟都这么说,咱们……要不就绕个路?”
万照荟忙道:“东翁真乃善人!”
‘东翁’此时方有些后悔,心知说不过自家这位师爷,索性越过他冲后头的小二子喊:“去城里看看,要是没几个……”
万照荟沉着脸,‘东翁’还是坚持道:“……咱们就从这里走。”
万照荟失望至极的回了后面的车,一上去就把那沮丧劲给褪了。车里的另外一个人笑道:“叫你别下去,东翁看着好说话,可一旦打定了主意,你就是费尽口舌都没用。”
不多时小二就回来了,万照荟赶紧再下去,刚才听到个尾巴。
小二子人都在哆嗦:“……十好几个呢,听说前头几天还有,每天都是十几个。地上的土都叫铲薄了一层。”
万照荟知道,砍头杀人的地方血溅脏地面,一般都会铲掉。地都薄了一层,那是铲掉了多少啊。换句话说,这要砍了多少个头啊。
万照荟刚要再劝,前头迎来几个人,其中一个虽然穿着常服,戴着帽子,但看着就是与常人不同。
他还在想,车里的‘东翁’先下了车,快步迎上去:“苏公公!好久不见啊!”
苏培盛!万照荟连忙上前行礼,还叫小二子去后头的车上把人都喊下来。
苏培盛这几天一直叫人在城门口盯着,刚刚赶过来。见大家都要下来,赶紧道:“都上车,都上车,车上再说。”
既然他来了,那换个城门再进的事就不必提了。
坐上车后,万照荟挤到了李文璧的这辆车上。苏培盛正跟李文璧解释下‘大家现在都不在府里,四爷在忙差事,等闲了再见,奴才领您去圆明园见李主子’,他找不着插话的机会,刚好车路过一大块空地。城门前人潮涌挤,倒是这一块地方都没人敢走。
只有两个肮脏的奴役拿着土筐和铲子在一块暗色的地上忙碌着,他们先把地上的土铲起来,再把筐里的新土倒上去滚压实。
李文璧也往外看了一眼,叹道:“真是想不到,砍得人真多啊。”地都成黑的了。
苏培盛扫了下,笑道:“也没多少,太平盛世,偶有小鬼魍魉为祸也成不了大气候。”
李文璧捻须点头微笑,万照荟跟着自家东翁久了,心知东翁心里这是在呵呵。其实也是,苏培盛不过是个阉人,摆出这副姿态是干嘛啊?
但他比李文璧机灵在一点上,这也是四爷当初选中他跟着东翁上任的原因。到了圆明园门口,趁着苏培盛下车的功夫,他对李文璧道:“东翁,看来四爷如今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啊。”
只有四爷站得高了,苏培盛水涨船高,才会小人得志般的对着李文璧摆谱。
李文璧认真的点头,掀起车窗帘看了看圆明园正门,叹道:“不知大姑娘现在长高了没啊……”
万照荟:“……”= =
李文璧扭头对他感叹:“当年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呢,如今都是四个孩子的额娘了……”说完摇头,眼中泛起了泪花。
万照荟深呼吸几次,安慰他:“……东翁,不要着急,您很快就能见到李主子了。”
“是啊。”李文璧笑了。万照荟继续深呼吸,反正东翁就是这样。跟他争是没有用的,最好的作法就是先顺着他,等他心里存的事办完了,就能办正事了。
“等见过了李主子,您还要拜见四爷。”万照荟道,“到时您可要谨慎些,依学生看,四爷如今可不同与往日了。”
李文璧听了疑惑:“哦?这是怎么说?”
万照荟高深道:“这只是学生的一些浅见……”他刚要继续发表‘浅见’,苏培盛回来说:“李大人,快下来,奴才送您进去。”
“好,这就来!”李文璧马上下了车,但走前不忘对万照荟交待下:“照荟在外头等一等我,要是方便,说不定也能叫你们进去一趟……照荟是累了吧?脸色不太好啊,不如照荟先回家歇歇,咱们明天再说?”
万照荟深吸一口气,微笑:“不用,东翁慢走,学生在这里等着东翁。”
“那好,那我就进去了。”李文璧笑道,关心的对他说:“车上有茶水点,照荟自便就是,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万照荟下车目送李文璧进园子,第二辆车上的方世杰也下来了,走到他身边叹道:“四爷如今可不一般了。李大人……也是前程远大。”不远大就不会叫苏培盛来接了。
万照荟:“嗯。”
跟着李大人久了,对他的人品实在是叹服,他们这几年也是心甘情愿的辅佐他。可有时也感叹,这人的命实在是不好说。比如他和万照荟,论起当官的本事都比李大人强出一座山去,可比起运道来就让人想叹气。
方世杰叹道:“……李大人好了,咱们才能好啊。”他这辈子就指着李大人升官发财了,施展抱负了。
万照荟:“嗯。”
方世杰这才看到身边同僚的面色实在不佳,随便一想就明白了,笑道:“你怎么就学不会呢?李大人现在心心念念的都是想见李主子,你跟他说正事,他也要转得过来那个脑子啊?”
万照荟:“……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