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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开罗(5)

同生 御井烹香 4850 2024-03-09 21:41:31

埃及 开罗

开罗市区惊现单兵导弹, 落入贫民区, 官方:正在统计伤亡人数,调查事件起因。

伤亡人数暂时无法统计, 可确定无游客受伤, 官方:应是意外事故。

总统发言人谴责MBE,相信这是一起有组织的恐怖活动,怀疑是针对下个月总统发言的空袭演练。

埃及收紧安检政策,街头警察巡逻, 多个国家上调对埃及旅游的安全警报……

在一个大国首都, 爆炸了三枚导弹, 这在埃及居然并未立刻掀起轩然大波——初听之下似乎有些魔幻, 但想想这国家在一年内因恐怖袭击失事的几架飞机, 就在埃及博物馆边上,被烧毁后六年都未重建的政府大楼,人们就能明白这两枚导弹对开罗人民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了。这一点都不魔幻, 只是让人悲哀的现实。

在任何一个社会,贫民窟素来都是法外之地, 死人城住的不都是死人?连巴黎飞往开罗的飞机坠毁都无法引起社会大规模关注,在这个所有人都忙着操心自己事儿的国家,死人城事件最大的结果,不过是街上又多了些军人警察,小老百姓被盘问骚扰,不得不破财消灾的机会越来越多而已。甚至就连旅游业都没受太大影响——在这种时候,会来的根本都不会介意, 介意的也早就不会来了。

已经有好几年,金字塔边的游客都疏疏落落,想要和斯芬克斯合影也无需排队,本地人甚至比外国人更多。有人说这国家正在被缓慢地吞噬,但大部分人不懂也不怎么去想。这个国家27%以上的人都是文盲,剩下27%的人文化水平只比文盲好一点,本地失业率大概一样接近27%,这些人就连出国打工都是奢望,他们最关注的一点就是下一顿饭来自哪里。至于国家是否危在旦夕,登门检查的警察是否比平时更多,吃不饱的情况下,谁在乎?

“吃不到足够的蛋白质,人会变傻,从这个角度来说,第三世界国家的人的确比第一世界更低等,至少智力上是这样的——大部分平民在发育期蛋白质摄入只能靠各种豆类,豆子是穷人的肉类嘛。但更穷的人连豆子都吃不起,就靠面饼——”

在开罗市中心一间悠闲雅静的餐馆里,亚当举起灰色空心的薄面饼,对他们稍微示意,“这面饼便宜得几乎白送,一美分能买一袋,全靠埃及政府补贴,人民有饼子吃就不会革命,你可以叫它埃及社会最后的安全线。死人城所有人吃的都是这种饼,抹点酱,再加一点蔬菜,肉要10美元一斤,他们怎么可能吃得起。”

所以,死人城的小孩就像是蚂蚁,黑又干瘦,普遍矮小,一看就没有力气。但在开罗的上等餐厅里,对旅游者来说,这种饼不过是开胃的小菜,口味太单调,他们还并不怎么爱吃,通常中国人会加点一份白米饭做主食,至于主菜,当然必须有肉。

Felfela的烤鹌鹑绝对是开罗一绝,一个人两只都吃不够,烤鹌鹑配米饭,这道菜必须现点现做,不应外卖,火候一过就没那么脆嫩多汁了,今天这里照样熙熙攘攘,挤满了埃及本地的上层家庭和慕名而来的国外游客,在这种地方,什么人和什么人坐在一起都不稀奇,这毕竟是个毫无监控的旅游城市,对角落里的某些顾客来说,埃及着实是他们的乐土。

“这是开罗最有名的餐馆之一,”亚当介绍说,“他们的果汁也很有名,更供应本地韵味十足的特色米布丁甜品。”李竺环顾四周,这环境大概和她们在新疆拍戏时在路边随便找的餐馆相当,傅展笑了一下:“不要要求太高,这在开罗已算高级。”

“我已经很满足了。”李竺说,她确实感到幸福,如果你之前连续一周都在海上漂泊,已经饮食无着一两个月的话,就会觉得坐在餐馆里吃一顿肉配白米饭,是件非常幸福的事,“阻碍我享受国际逃亡的一大原因一定是饮食问题。”

“这说明你们的后勤保障做得不是太好。”亚当看了傅展一眼,他也笑了,“也许,这也是为了追求演出效果。”

亚当能说一口地道的中文,据他自陈,他至少会说八门语言,按使用人口顺序往下排。他很早就开始学中文,阿拉伯语也说得很溜,这对他们是极大的便利——只会说英语,在这个城市你能去的地方就很有限,就像是伊斯坦布尔,城市再混乱,有心人也能织出一张网。但如果你会说当地语言的话——

吃完饭,他们溜达回尼罗河边上的高级公寓,这里位于吉萨区,和开罗区隔河相望,是整个开罗次好的居住地,建筑约等于国内的十八线小县城,脏乱程度则大概和中国垃圾处理站相当,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因为死人城大体上超越了第一世界国家居民的理解范围。中途经过了许多警察,不过,身为外国人,自然享有特权,警察们特别热衷地和他们挥手招呼,转头厉声呵斥当地人,李竺不禁有种感觉:开罗很适合藏身,如果不怎么去Nars City的话,恐怕在这里住上一整年他们都不会惹什么麻烦。

但不惹麻烦只是最基本的诉求,他们还想回家,李竺对这要求一直保持沉默,不过是因为他们还处在博弈之中——从亚当提议外出吃饭开始,他们就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试探对方,他们有没有胆量去Felfela,有没有胆量散步回家,有没有胆量直接把他们和国内的联系暴露给他看。这是她看得出的试探,但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也许还存在更多交流,李竺知道她是博弈中信息最少,最弱势的第三方,她既不知道亚当凭什么劝他们别去大使馆,也不知道傅展为什么只凭他的几句话就下了决定。

她隐隐有种感觉,这和U盘内容有关。

埃及的高级公寓房租当然不贵,设施水平也就和国内的老公房相当,但如此的基础设施在当地已属难得,八层高度更可傲视吉萨区大部分民居。回到家里,天气已经冷了,亚当泡上一壶酽酽的红茶,拉他们一起坐在阳台上,瞭望灯火黯淡的市区,尼罗河倒还有些色彩,三四艘游轮拖着彩色的尾巴开过去,带去一片波动的多彩的粼粼。

“五年前,现在的河面上应该挤满了游轮,游客来这里吃晚饭,看苏菲舞。但现在埃及已无法维系局面——如果连开罗的旅游业都在衰退,你就知道这世界绝对是出问题了。”他顿了一下,又说,“如果他们没挖出我们的尸体的话,两三天后,连这些游轮也许都开不出来了。”

这和李竺的观点不太一样,她还倾向于自己应该会更加安全:对美国佬来说,U盘肯定是连人一起被炸死了,挖掘也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们本可以利用这时间差及时进入大使馆。不过,亚当说得也不无道理,U盘肯定是没法回收的,而安全屋里又没有死人——在她模糊的记忆里,他们所有人都逃出来了,毕竟当导弹落下时,最前头的他们已经跑了很远,即使跑在后头的人有栽在事故里,那也应该是死在地面上,而非安全屋里。

人不见了,U盘也没回收,美国人会干什么?在巴黎和罗马,他们煽动风暴就像是扇动翅膀一样简单,而在民意本来就混乱不堪,国家陷入漩涡的埃及,他们能做到什么地步?

李竺抿了一下唇,在这一瞬间,她考虑的甚至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尼罗河上游轮中的舞者,他的大裙子转动起来,像永无休止的彩色大漩涡,把所有人吞没。她感受到一种冰冷的、麻木的愤怒,这不是你习惯了就能视若无睹的社会现实。明知它就是真理,如今这世上一半以上的战争都是代理人战争,但你依然会感到不平与愤怒。

“他们是怎么发现我们的?”但她不想抱怨什么,这是一种很私人的感情,她觉得亚当和傅展都会斥为幼稚,“你们暴露了?”

“CIA一直试图攻陷我们的服务器,也许他们已经成功了,拉取到了开罗的安全屋地址,甚至是直接黑进服务器,根据IP定位到了大概区域。”亚当比了一下屋内的电脑,“如果我能用它的话,可以在两分钟内告诉你们答案——但你们不会答应的,是吗?”

……傅展和李竺都没有说话,但表情已足以回答问题。亚当又笑了,“可以理解,如果是我的话,也会做一样的选择——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进来救人。”

他又否定自己:“不,我会进来撕掉胶带,但反锁上门。这样,最终现场效果会更自然。”

李竺还是第一次想到这一点:人死了还是会被挖出来的,导弹不是核弹,主要还是靠冲击力造成破坏,这毁灭不掉胶带痕迹,即使她没冲进去撕毁胶带,拉亚当一起逃生,CIA依然会发现不对,盗火者自然更可能找到线索,他们一样会重新坠入无止尽的连环追杀,而这一次,还会带上无法磨灭的谋杀指控。

她不禁看了傅展一眼:他想到了吗?所以才没阻止她?

“我进来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她坦白。

“我知道,那时候你心里只容得下直觉的反应。”亚当说,他脸上还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这直觉救了我,我欠你一条命。”

李竺摇摇头,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三个人谁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尼罗河上的月色,这条蜿蜒的河似乎有种魔力,把整个国度都扭曲,你明明坐在八楼狭小的阳台上,但却也有一种感觉,自己好像正站在四千年以前,在纸莎草丛里,喝着淡啤酒,眺望着天边的弯月。

“我看过你们的资料,”亚当打破了沉默,他盯着圆月出神地说,“看过关于你们的视频,我对David印象很深刻,我觉得他和我是一样的人。”

傅展抬起眉毛,安静地说:“噢?”

“李小姐进来救我,你却在门口推开所有逃命的人,确保我们是第一批离去的人。”亚当说,“这也会是我的选择——我们是一样的人。”

两个男人的眼神交汇了一秒,又各自分开,亚当继续说,“我们可以很危险,可以变得很坏,我知道这世界运转的规律,我能掀起滔天巨浪,我能在千里之外决定他人的生死,我几乎无所不能,我们对这世界看得太过于透彻清楚,我们很清楚这世界可以有多糟糕。”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自有一股撼动人心的力量,仿佛生动描绘出那一幅幅画面,全是他和傅展能做到的事儿,把良知完全放到一边,他们所能攫取到的利益,伤害到的平民,从血中吮吸出的结晶。李竺屏住呼吸,并非是因为亚当的自大,而是因为他的平静与画面的真实,她现在已经知道这样做有多么容易,甚至你感受不到任何良心的谴责——这本来就是社会运行的规律。

傅展在她身边,连呼吸声都静默,就像是他被陌生人一语道破后应有的反应,不愉快,但就连他也无法否认这其中的真实。

亚当真诚地说,“但李小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加入盗火者吗?”

“嗯?”

“因为你这样的人,”亚当说,他望着她,却又像不止是望着她,而是透过她看着回忆中的面孔,他轻声说,“因为你走过了大半个世界,经历过那么多猜疑、算计、不公与阴谋以后,在那一瞬间依然涌现的本能。”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李竺想说,我杀过那么多人--

但她说不出口,她有点难以言说的激动,亚当的话实属过誉,但这平静的叙述像是点燃了她心中的火,叫她只能紧抿着双唇,用尽一切力气才维系着表面的平静,听亚当继续往下讲。

“如果我们的社会能往前进,能脱离自我毁灭的命运,它不会是因为我们这种人,我们也许坐拥金山,富甲天下,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但这些在历史上不过是过眼云烟,文明的发展,依赖的是你的这种本能。”

“正是因为有你这种人,我这样的人才会试着去学会相信,我们心中依然充满了怀疑,充满了负面——我也曾经是很坏的人,我做过的事你甚至无法想象。”亚当说,“但正是因为你这样的人,我才会试着去改变这世界,试着相信,这世界也许有一天的确可以变得好一点。”

这就是他加入盗火者的理由吗?李竺和傅展交换了一个眼神。

“如果你继续从事这个行业,别丢弃它,它很愚蠢,但却非常珍贵。”亚当可能是把她当成特工了,李竺想为自己辩解,但又意识到这会透露许多信息,她闭上嘴,只是简单地摇摇头,但亚当并不以为意。

“电脑可以留给你们,密码在这里,这间公寓的安保密码是下面这串数字——对我来说,资料由谁使用无关紧要,只要能达成目的就好。你救了我的命,我才能继续在这里说话,否则,我早已从这游戏出局。我做人恩怨分明,这局游戏,我不会再继续参与。”

亚当的声音甚至有点港腔,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李竺,自己走向卧室,透过敞开的门,他们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行动——他拿出一个旅行包,显然是亚当一直为自己准备着的应急行李。“U盘的密码你们也已经知道,之后该怎么处置,我不会再关心。只是作为朋友,我给你们一个友好的建议——尽量不要再继续留在开罗。”

“这是基于你们的资料做出的判断?”傅展沉声问。亚当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笑嘻嘻地点了点头,李竺的眼神在两个人中间看来看去,她有种不祥的联想,但没说出来。

“按照我们的资料,我建议你们去埃及的邻国,那里的外交系统对你们而言会更安全。”他说,掏出口袋,打开行囊给他们看看,行囊里除了钱和衣服之外一无所有,亚当身上也没带着通讯器,其实他不必交底李竺也相信他,他看起来像是真的放下了盗火者的任务,就如同他所说的,为了救命之恩,决定退出这游戏。

检查结束,亚当把背包甩到背上,征询地看他们一眼,似乎在等着反对意见,“当然,也欢迎你们和我一起同行,我要去Dahab了,那里的清风明月可以抚慰我受伤的心灵,你们愿意加入吗?”

又是几秒的沉默,他们没阻止他的离去--终究这是愚蠢的做法,他们不可能随身控制亚当,那太过不便,除了放他走以外还能怎么样?总不能甘冒奇险救了他的命,却要在逃出生天后为了保密再把他除去。

亚当也不意外,他会意地一笑,“对,你们有你们必须去做的事儿,那么,就只能祝你们好运了。”

窗外,尼罗河对岸有火光冒起,隐隐的喧闹声就像是背景音乐。亚当举起手,潇洒地挥了挥,走向门口。

“你凭什么相信?”

这一声询问很轻,却让亚当唇边的笑意更浓郁,他停住脚步,和傅展的眼神在门边穿衣镜里相遇。

“什么?”

“你凭什么相信。”傅展重复一遍,他注视着亚当的眼神冰冷,吐露的言辞晦涩,就像是同类与同类间交换的密码,“我们是一样的人,不错,我们都是守住门口、关上大门的人--所以,你凭什么相信?”

他没说出口,但李竺明白那未尽的言语。

我不能相信,你凭什么相信?

亚当凝视他几秒,笑了。

“其实,你也早已相信,你也依然相信。”

他几乎是在附耳低语,“否则,你有那么多选择,又为什么要为我上传那份文件?”

李竺根本听不懂,但傅展脸色瞬间大变,似乎是被说中了软肋,亚当意味深长地凝视他几秒,笑着冲他们都挥了挥手。脚步轻巧地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合拢,窗外的火光越来越大,李竺看看阳台又看看傅展,半晌,还是决定别在这问太敏感的问题。

“他说的邻国是哪里?”她问。毕竟,埃及可有好几个邻国。

傅展似乎是从沉思中被惊醒,他的脸色不太好看,语气也有点不耐烦。

“还有哪里?埃及周围,中国的地盘,不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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