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她都不是,她就这副怂样。◎
亮到刺目的白炽灯,狭小憋闷的会议室,响雷般可怖的声音砸在墙上回荡。
“小年轻没进社会老以为赚钱容易,人人都心高气傲,开口大几千上万,问题你值这个价吗?你现在这个阶段,该想的不是工资,是能从工作中学到什么!”
“我们培养你是不是要花钱?我们平时报销工作餐,让你借用公司的设备,是不是给你锻炼机会?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怎么就目光短浅,光惦记着赚钱呢?”
突如其来的狂风席卷屋内,将端坐桌边的楚独秀吹懵。她正对面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公司王总,女的是公司HR,都是今日面试官。
天地良心,楚独秀就委婉试探一句试用期工资,竟将膀大腰圆的王总气得脸庞通红。他噌的一声从椅子上跳起,甩下简历就开始叉腰咆哮,头顶寥寥无几的秀发快在怒气中竖起,如同一头遭遇挑衅的獠牙野猪。
HR同样没料到中年男人一点就炸,她面露难色,小声制止道:“王总……”
无奈她的劝解毫无作用,愤怒王总还在持续发疯。
“公司是什么地方?是制造效益的地方!但你还是学生,什么都不会做,怎么给公司制造效益?没有办法制造效益,就算公司真给你开高薪,你好意思拿钱么!?”
楚独秀面对劈头盖脸的指责,有一瞬间被训得满头雾水。她想不明白前两轮面试还挺正常的王总,为什么会在提钱后川剧变脸般发癫,好似随便一句话都能踩中他痛点。
或许是眼前状况过于离谱,她也逐渐镇定下来,索性深吸一口气:“没事,您别担心,可以开高薪。我脸皮厚,好意思拿钱。”
“……”
此话一出,躁动的空气骤然停滞。
王总一拳打在棉花上,竟被她的坦荡搞语噎。
毫无疑问,面试失败了。
片刻后,HR将楚独秀送出会议室,她偷瞄一眼屋里的老板,满怀歉意地解释:“独秀,这回确实不凑巧,王总上午刚跟别人聊完,下午情绪就有点激动,别往心里去。”
这是楚独秀的第三轮面试,前两轮都极为顺利,无奈今日时机不好。公司近来频频有人离职,王总上午跟辞职者吵完,对方就是嫌钱少离开,楚独秀下午又撞枪口,多少是点儿背到家了。
HR左右望望,确定四下无人,安慰道:“你也不要难过,他一直就那脾气,说话都不过脑子,肯定有更好的工作等你。”
HR相当惋惜,虽然她认为楚独秀适合这个岗位,但斤斤计较的王总不可能答应,估计又要物色下一个面试人选。
楚独秀手里捏着简历,指尖在平整纸面留痕。她对王总蛮横无理、荒谬不经的言行极度无语,难以相信一家公司老板如此没格局,但面对小心翼翼的HR,也不好迁怒其他人,最后只挤出一句话。
“……谢谢姐。”
两人在公司门口道别,楚独秀转身没走两步,四周光线就昏暗下来。僻静写字楼内人烟稀少,附近是其他企业租用的区域,现在却都没有开灯,越发显得萧条凄清。
前往电梯要穿过走廊,一路经过的办公区大门紧闭,透过玻璃墙能隐约看到内部。满地的废旧A4纸,纠缠不清的漆黑电线,东倒西歪的格子间桌椅,似被波涛汹涌的倒闭浪潮席卷过。
这里就像阴森墓地,四处都是公司骸骨,不知衰败前曾有多少员工的血汗汇聚。更悲惨的是,她今年大四毕业,211本科就读四年,秋招时广投简历,居然找不到埋藏自己青春的坟墓。
来面试前,楚独秀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表现。毕竟应届生找工作不易,经济大环境极度不景气。
然而,最后还是年轻气盛,实在没憋住回了嘴。
她知道忍气吞声没准能翻篇儿,询问试用期工资又不是杀人全家,等王总撒完上午的无名火,自己私下再找HR聊此事,或许一切还有回旋余地,没必要刺激更年期男人。
但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为什么自己要被领导撒气?他情绪不稳定做什么老板,难道不该回家吃中药调理?
楚独秀强压怨念,掏出静音的手机,想找楚双优吐槽,却不料对方抢先。
对方刚发来消息:[妈给我打电话了。]
这行字如同死亡通知书,瞬间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下一秒,说曹操曹操到,手机屏幕变黑,微信页面消失,只剩惊魂般的来电。
[母上大人]
楚独秀心里咯噔一下,赶忙硬着头皮接听:“喂,妈。”
“我刚给你姐打完电话,我俩商量一番,抓紧时间往家里考吧!考公考编考教资,能考什么全都考,你姐说去查查你能报什么岗,现在好像很多有专业限制……”
明明手机没有开启外放,楚岚的嗓音却直刺云霄,话语如轰隆隆的落雷,震得脑袋瓜嗡嗡作响。
她尴尬道:“……妈,你找我姐干嘛,我有在找工作。”
“你自己找什么找,找完没两天失业,跟闹着玩儿一样!你高考报志愿时,我就松口过一回,这次说破大天也没用!赶紧考回家,找份稳定工作完了,不要再耍小孩性子!”
话毕,母上大人干脆利落挂断,丝毫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这态度就像老家铁饭碗很好考一样,殊不知近年公示名单不乏清北身影。
电梯叮咚一声抵达,金属门缓缓打开,正前方是全身镜,照出她崩溃的脸。
楚独秀走进电梯,借镜子打量自己。秀气文静的长相,狼狈微乱的长发,即便穿正装参加面试,却依然爱用双肩书包,浑身散发在校生的青涩土气,连脸上都残留“我好欺负”的天真气息。
为什么她总甩不脱这股学生气?
倘若她满脸狠辣、浑身肌肉,一拳就能撂倒一个壮汉,不信王总敢朝自己随便发火。
或者像楚双优般干练知性、不怒自威,谈笑风生间尽显精英风范。
这样找工作也不用惊动母亲。
偏偏她都不是,她就这副怂样。
楚独秀对着全身镜挤眉弄眼,妄图驱逐脸上的迷茫,摆出冷静理智的模样,无奈怎么装都不伦不类,依然显得傻里傻气。
她今年二十一岁,不知道其他人毕业时什么样,是跟她也差不多,还是单纯自己没用,才会遇到诸多问题。
她只知道,这个年纪的自己尚未自由独立,却已初步品尝生活的不留余地。
皱巴巴的简历被随手一折,纸飞机般落进空荡的纸篓。
楚独秀走进“台疯过境”时,已经整理好凌乱的心情。她照常挑选靠窗的座位,将双肩包往旁边台子上一撂,随手脱掉深色的正装外套,彻底将自己埋进软沙发里,在酒吧柔和的音乐中得以喘息。
这是她平常最爱来的地方,一对年轻夫妻经营的酒吧,位置离学校不远,名字叫“台疯过境”。毫不起眼的巷子里挂一块霓虹彩灯的招牌,但凡步子走得快,就错过酒吧入口,进来后空间也不大,靠窗桌子只有两张。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酒吧内被填得满满当当,从吧台到舞台都没落下。长柜内是琳琅满目的漂亮酒瓶,被暖黄微醺的灯光浸润得闪闪发亮。女老板经常在此调酒,被各类瓶瓶罐罐簇拥,再将晶莹剔透的酒液倒入杯中。
楚独秀从不喝酒,但她时常看调酒。她喜欢“台疯过境”的拥挤,让人有被包裹的安全感。
现在店里人不多,座位基本都空着。舞台上空无一人,只有笔直的立麦。
女老板原本在吧台忙碌,看到楚独秀后打招呼。她留一头短发,左耳戴银耳钉,十足酷姐气质,拿着菜单往桌边走:“老样子?蜜汁鸡排饭?”
楚独秀是店内常客,却从不点任何酒类,偏爱着蜜汁鸡排饭。软嫩多汁的鸡肉,清新可口的沙拉,搭配洒满芝麻及浓稠酱汁的雪白米饭,只需简单花费三十二元,就拥有超越食堂的快乐,是她情绪低落时的治愈剂。
她刚面试受挫,决定奢侈一把,点头道:“对。”
女老板用笔在菜单上一圈:“好久没看见你。”
“最近在找工作。”
女老板面露意外:“快毕业了?”
“这学期大四。”楚独秀瞥见狭小舞台上的立体麦克风,好奇地询问,“今晚有活动?”
“对,开放麦。”女老板挠了挠头,似不知如何解释,补充道,“今天来的人比较多。”
楚独秀是在“台疯过境”才了解什么叫开放麦。彼时没有任何脱口秀节目,她第一次体验这项神奇活动,是某次酒吧用餐的闲暇,看到一个东北大哥上台讲笑话。一束光,一支麦克风,天南地北胡侃,逗得在座众人前仰后合。
她当时不懂什么叫脱口秀,更没听说过单口喜剧,只觉得东北大哥逗趣又大胆,单枪匹马就敢上舞台,后来才知道他是男老板。“台疯过境”既是一家酒吧,也是一家脱口秀俱乐部,时不时就会举办表演活动。
早两年的演员全是老板朋友,观众都没法坐满酒吧,也不收取任何门票钱。去年,一档脱口秀综艺上线,在网上掀起些许浪花,连带影响线下开放麦。从那时起,“台疯过境”开放麦会收取二十元门票钱,同时赠送观众一杯精酿啤酒,形式变得正规一点。
票价不贵,酒吧最多容纳三十人,一场开放麦完全不赚钱。楚独秀跟女老板闲聊时得知,门票收费是想督促观众出席,以前弄免费票总有人临时不来,场子太冷清干扰演员心态。
酒吧上菜速度很快,除了热气腾腾的蜜汁鸡排饭,还有一杯泛白沫儿的精酿啤酒。醇厚酒液里都是小气泡,正源源不断地往上冒。
楚独秀一愣:“我没点这个。”
“这杯送给你。”女老板道,“都来好久了,大四快乐。”
楚独秀怔然,忙不迭道:“谢谢。”
女老板摆摆手,没有再多言,转身后离开。
楚独秀吹开上方的泡沫,轻轻抿一口冰凉酒液,芬芳微甜的味道就在唇齿间弥漫,柔和舒爽地顺着喉咙往下滑。这让初尝酒精的她颇觉惊艳,跟以往试过的普通啤酒不同,精酿有种与众不同的清新口感。
她端着那杯啤酒百感交集,不知该惋惜现在才尝到,还是伤感于女老板告别。明明她们数年来没说过几回话,甚至连彼此名字都不知道,却莫名体会到一丝遗憾。
毕业后,她应该就不会再来酒吧,更不会在这座城市停留。女老板和蜜汁鸡排饭也会成为她大学记忆的符号,在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里渐行渐远,或许在某个夏日泡沫般冒出,转瞬又噼啪一声消失不见。
楚独秀不愿太矫情,所以她又猛灌一口,妄图用啤酒浇灭多愁善感。
没过多久,酒吧内顾客越来越多,难得将座位全部占满。
四周光线黯淡下来,一道强光打向舞台,急促欢腾的音乐过后,有彪形大汉蹿上台,正是酒吧男老板。他手持麦克风,左右环顾一圈,开口就是自带喜感的东北味儿:“大家好,我是聂峰,也是本场表演的主持,今天来的人够多啊,看来我们无人问津的开放麦,总算蹭上一波节目的热度……”
室内响起零星的笑声,观众将目光投向舞台。
楚独秀没看过聂峰提及的脱口秀综艺,但她的大学室友经常用节目下饭,有一回还专程来酒吧看过开放麦。不过,室友来过一次,就不再有兴趣,原因是“线下没有节目好看”。
“开始前先简单讲两句,可能有朋友没接触过线下开放麦,其实也没太多规矩,在这里好笑就大笑,不好笑请鼓鼓掌,给我们年轻演员一点鼓励。不录音,不录像,演出结束统一合照。”聂峰道,“祝愿各位度过快乐的夜晚,下面有请第一位演员小葱!”
格子衫男生闻言上台,他接过麦克风,鞠躬打招呼:“大家好,我是小葱!”
潮水般掌声过后,脱口秀正式开始。
“今天不用太紧张,大家可以放松点,我们稍微聊聊天吧,这位观众是一个人来的吗?您是做什么工作?”
“哦,他说不想告诉我……”
灯光汇聚在小葱身上,聂峰借机悄悄地下台。昏暗处,他蹑手蹑脚地移动,不愿打扰观众兴致,抬眼瞥见黑衣男子,脸上不由流露错愕。
吧台边,青年倚着桌沿,穿着黑色衬衫,更显身材挺拔。他左腕戴一块手表,在暗色里闪烁银光,除此之外再无饰物,浑身装束极为简约。
聂峰认出对方,连忙快步过去:“你怎么有空过来?”
黑衣男子盯着舞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从机场直接来的,我看时间赶得上。”
聂峰哭笑不得:“我还以为他们平时胡扯,没想到你真什么场子都来,不累么?”
聂峰一直觉得,谢慎辞是个奇人,要是单看他的脸,跟幽默毫无关系。偏偏此人对脱口秀分外上心,近年都为行业发展奔波,在国内也逐渐有影响力。
谢慎辞:“现在全国不到十个俱乐部,脱口秀演员拢共不超一百,就看这么几场表演,有什么累的。”
台上,小葱戴着黑框眼镜,局促地握着话筒,额头却冒出细汗。他前两个包袱都没响,整个人很快紧绷起来。
“我当时跟我女朋友说,那我做不成钢铁侠,可以装成他朋友,就叫钢铁瞎啊……”
短暂静默后,观众稀稀拉拉地鼓掌,现场气氛继续往下掉。
楚独秀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很快就将自己的饭吃完,慢吞吞地喝着剩余啤酒。她旁观过很多开放麦,演员冷场或忘词是常态,确实不是每次都好笑,性质跟开盲盒差不多,比如小葱今日就有失水准。
她以前看过他的表演,也是在“台疯过境”酒吧,那时对方很有活力,只是这回乱了阵脚。
明明座无虚席,台下却很沉闷,观众保持戒备。这致使小葱的声音越发干涩,后续表演还时不时卡壳一下。
聂峰:“今天场子有点冷,开场就不太好开。”
谢慎辞:“他的风格不错,心态有待提高,前面的梗观众没接,节奏一下子就乱了。”
表演过半,小葱察觉氛围凝滞,决定力挽狂澜,拿出杀手锏,想现场互动。他举起手挥挥,号召观众上台。
无奈场子不热,竟然无人应声,唯有尴尬弥漫。
“有朋友愿意上来么?没有人举手吗?”小葱面对冷场,他也下不来台,干巴巴道,“我看看……”
楚独秀本来坐在窗边喝酒,直到她撞上小葱的目光,莫名其妙涌生不祥预感。小葱的视线在全场逡巡一圈,最后又不知不觉落她身上,好像追踪仪器,很快精准锁定。
她顿时头皮发麻,下意识低头回避。
不是吧?不能由于没人举手就点她吧?
千万别点,千万别点,千万别点。
楚独秀在心底疯狂祈祷,偏偏都是怕什么来什么。
“不然就请靠窗的那位女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