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忽地出现,莫说聂楼,就是诗千改,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愣住了。
吴丽春愕然,悄声道:“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朋友?”
“初次见面,诗大家,您叫我阿双就行。”
阿双行了个礼,圆脸笑靥,很是喜庆,她讲明来意,“我家夫人乃徽浙七总商之首,张镜莲,昨晚看了您的《千金》,心中十分喜欢,特命我来给您送点润笔资,就当新年的压岁钱了。”
“谁知去了趟英台派却没寻到您的人,打听之下知晓您在玄灵阁,还听到了些‘有趣的传闻’,我便自作主张带着礼物来了。”
阿双侧首,对手下侍女道:“为诗大家念一下咱们的小礼物吧。”
女孩子们用唱歌似的嗓音念道:
“灵息笔三支、听松墨十块、入梦纸百刀、洞泉砚台一座——”
“黄金百两——”
“天级灵石二百斛、地级灵石三百斛、玄级灵石百箱——”
阿双道:“我家是商户粗人,也无甚文房墨宝,只知道用真金白银来表达欢喜,今日登场莽撞了些许,还望诗大家不要介意。”
——换算一下,这话约等于“我家穷得只剩钱了,不知道怎么夸神仙太太,只好打钱”。
诗千改:“……”
她看着那些箱子,果然是除了第一句之外,剩下全是真金白银。
无论什么东西,数量多了都会蔚为壮观,更何况是钱财。而这些箱子里,尽是珠光宝气,云蒸霞蔚,那种财富的气息牵动着人最原始的欲望,让在场诸人都目眩神迷。
所谓自古财帛动人心,诗千改一颗心怦怦跳,不争气地坠入爱河,“没关系,我不介意!”
吴灵差还勉强能稳住,低声叫道:“她管这叫‘小礼物’?!”
他当差这么久,第一次听说天级灵石后面跟的字是“百斛”!
吴灵差的话说出了众人心声,聂楼活像被人扇了一巴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其余灵差一下子嗡嗡议论开:
“竟是张夫人!我竟然能亲眼见到总商送润笔资!”
“她也是翡不琢的书迷?”
“张夫人不是前些天才回来吗?”
阿双在钱财环绕之下,不太高的身形都伟岸了起来,大大方方、欢欢喜喜道:“先生满意就好。”
诗千改强抑制住心跳,粗略换算了一下,感觉这些能有五百多万人民币。而且据说天级灵石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她却一次性得到了一百斛。
前世她不是没赚到过这么多钱,但一个读者一次性砸这么多给她,还是……太刺激了些。
等等,阿双刚刚还说了什么?说她家夫人昨晚才第一次看她的小说?
诗千改:“……”
她大受震撼!
吴丽春:“多、多谢张夫人……”
这个世界当然也有读者给作者“打赏”的传统,又称为“润笔资”,吴丽春作为诗千改的辑书客,本是该负责处理文修收到的礼物的。
但她也是头一回碰上如此“豪横”的书友,觉得说“多谢支持”在此时都显得过于苍白。
阿双眼波流转,语气又倏然一变,看着聂楼追问道:“小男修——你是叫聂楼吧?聂道友,你说呢?”
说什么?“这算不算高看”。
若这是看低,那么天底下没几个文修能站着的!
聂楼的脸颊火辣辣的,此生没有遇到过如此迅速的脸颊肿痛时刻。
他恍恍惚惚地想,怎么自从重新遇到诗三,这之后的短短几天他接连受挫?以为这次就是最丢人,没想到永远有下次、下下次!
阿双说自己“莽撞”,但实则进退得宜,该逼人的时候分毫不让,这是走南闯北无数次随家主谈判带来的气势。
若聂楼是真君子,视钱财为无物,大可再表达不屑。然而他是伪君子、真小人,自己就认可这一套以钱财划分人的规矩,以这套话术羞辱他人的时候就该知道自己也有一天会被权势压倒,此时当然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字!
吴丽春被侍女带着去整理清点礼物,也被晃得有点不大清醒。
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这是不是目前修真界,读者给文修送出过的最多的润笔资?
——上一次如此大额的润笔资,是十年前皇室一位王爷给喜爱的作者送的。那一次引起了整个修界的议论,成为一时之谈,甚至变为了俗谚,广为流传。
那一次的润笔资,折合也不过百万金……
吴丽春呼吸急促起来,她家翡不琢,又一次成为了“第一人”,又有了一次“传奇”经历!
诗千改终于从财帛中醒过神来,续上了方才要说的话,对聂楼道:“看来何家也没告诉你实情,他们也没脸说真相。既然如此,我就让你们都倒一倒脑子里的水。”
“首先……啧,每次和你讲道理,都得分列成条你才听得懂人话,首先,我与何文宣只是订婚,从无‘休’一说;其次,要休也是我休他,你让他回去好好看看我的信里是怎么写的:看不上,滚!”
“最后,世家豪门?我同样看不上世家。修道这条路,我只会自己走。”
她不觉得做寒门之后有什么不好,也许她现在一个人还不足以抗衡何家这个地头蛇,但这个时代有足够多的机会,让她能自己去打破天花板。
如果没有送礼物这一出,聂楼恐怕还要嘴硬几下,然而张镜莲这神来一笔,简直给她的话做了最好的注脚——
她就是有这个能力,有这个底气。
聂楼胸膛起伏,只觉得那炫目的金光都化作了钢针,深深刺入了他的脑海。他心里已经全然崩塌了,脑子疯狂地转着。
怎么办、怎么办,还有什么办法?他说出了何家的名字,何家已经不会保他了……而他又已经得罪死了诗千改,可能还得加上一个张汪总商!
好像醉酒突然清醒,聂楼终于后怕起来,背后被冷汗浸湿,瘫坐了在椅子上。
诗千改站起身,把写好的给酒楼的道歉书放在桌上,“我不会给你机会,你和何家做的事,我会一一还报回去。最迟腊月二十三,我要看到你的认错书登报。要完完全全讲清来龙去脉,不要想着耍滑头。”
要聂楼亲口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把自己的脸放在地上踩,恐怕比让他死还难受。
比起被报复打死,这个结局已经很好了,哪怕再不甘心,也只得同意。
他呆呆地坐,好似魂魄都被抽没了。
其余五个狗腿子眼看这一出出的大戏,再也生不出反抗的心,用敬佩的目光看着诗千改:
得罪了何家,转手就能引得总商青眼……怎么说,不愧是翡不琢先生!
跟着聂楼只会倒霉,他们要不要转投诗大家?……
吴灵差挥了挥手,抹把脸:“行了,行了,快走吧!这么多宝物箱子放在这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贪污受贿呢!”
那何家叫上司来指挥他们做事,连个跑腿费都不给,晦气得很!
阿双一直站在旁边,等待诗千改说完,她微微俯身行了个礼,笑道:“诗大家,若您有空的话,我家夫人有请您今夜一游我家花园。”
有张汪总商出手,玄灵阁的人便借坡下驴,懒得给何家交待了,扣了聂楼,没给诗千改增添一点额外的事务,还把她木牌上本该记的一笔“触律”给消去了。
这个过程里,阿双笑着给诗千改说了张夫人是如何喜欢上《千金》的。
她本是白天给夫人介绍了《千金》,但夫人忙于理账本就没看。晚上睡前,张镜莲突发头疾,失眠时便想着看点话本子催眠。
哪知拿了《千金》就放不下了,连头疼都因为情绪好转而缓解,直接看了个通宵。
阿双装订的话本子里没有最新章回,张镜莲追平后才终于放下本子睡觉,醒来第一句话:新的《徽女日报》买来了吗?
第二句话:若想与一个文修结交,最快的办法是什么?
阿双也不知道,转头问了为数不多交好的前辈文修之一——严理繁。
严理繁:“……”
岂有此理!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能当面教训人,要给这张家小辈正一正观念,让她知晓复古才是正途。
不过,他还是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姓诗的是“三老派”,此派尽是财迷,你就拿钱砸她就完了!
“当时可都把我吓到了,我家夫人从来都没看小说通宵过呢。”阿双道。
诗千改很有经验地:“这很正常,尤其是爽文……就是‘三老派’的文字,一看就容易停不下来。”
此条,前世的无数作者读者都可以作证,熬夜看小说上头啊.jpg
阿双眨眨眼睛,道:“可我家夫人看过其他三老派的文章,也没有这样呀。”
诗千改心道,那就是受众原因了。
有多少女读者能看得下男频爽文?早年几乎个个都开后宫,看情节爽了,看男作者写女人又萎了。
但抛开这个因素,只看爽文本质的话,的确如此。等女性向爽文也发展起来,读者就会习惯了。
前世男频有不少经商的土豪读者,为喜欢的作者一掷千金。在平日工作动脑太多,放松的时候就会趋向于找些看起来爽快的小说,不求有多少深度,只求消遣——要是看起来脑袋痛,或者心情差,这不是给劳碌的自己添堵吗?
看直播打赏,也是一个道理。
从玄灵阁出来,诗千改接受了夜游邀约,心想:她也想看看“富豪榜”前列的人家里是什么样,有用的素材增加了.jpg
但她提了个要求,得先借个地写明早的连载。
此刻,张氏名下“惊梦园”湖泊的龙船画舫上。
灯火通明,阿双表情复杂:“……先生真是勤勉啊。”
她对面,诗千改刚笔走如飞地写完最后一个字,满意点头,叹口气感慨:“写文谋生不容易,一天不写就会怠惰。”
谁能想到这话是如今皖州最耀眼的新锐说出来的?而且还说得这么真情实意。
阿双:“……”
她一时间怀疑夫人送的那些润笔资是不是假的。
诗千改看了眼窗外,琉璃灯的光落在水面上荡起碎金。
惊梦园与其说花园,不如说是个巨大的公园,有一眼望不到边界的人造湖泊,湖心设有几座小亭。岸边水榭,建筑奇石,无不巧夺天工,灵植哪怕在冬日都开着热闹的花。
她揉揉手腕,把稿子交给吴丽春,阿双忽地好奇问:“诗大家,我家夫人待会儿来,您愿意让我家夫人先看一眼新章回吗?”
诗千改和吴丽春都愣了一下,船舱外传来一道微哑的女声:“阿双,不可对先生无理。”
张镜莲从船头走入,身边没带别的下属,穿着交领素衣,身披狐裘,发髻上唯插了一枝玉簪。尽管衣着朴素,甚至不如阿双,但通身气派依旧让人不可小觑。
系统:【达成特殊场景:直面对您善意度达“友人”的修士,且该修士修为高于您(同一人不可重复)。掉落“致富·宝箱”x1。】
诗千改:“?”
上次灵技,这次致富,原来这些宝箱是有不同类别的?
“夫人好。”吴丽春行了个修士礼,犹豫了下还是道,“提前看不符合规矩,我们恐怕不能……”
对诗千改来说,这也类似“偶像准则”了,除非是同样写文章的密友,否则不可超过这条线。读者这样问,也是不礼貌的。
张镜莲笑道:“我知晓,不会做这等事的。”
阿双也吐了下舌头,歉然道:“是我失礼了。”
“为表歉意,我再替这孩子送个小赔礼如何?”张镜莲从芥子戒里取出一物,递给诗千改。
那是个金镶玉的长命锁,制式是小孩子或者少女少年戴的,一看就不是临时决意。诗千改立即意识到,这是二人之前商量好的,因为送这等贴身佩戴的私密物件不比那些金砖灵石,而且还是当面送,怕让她觉得烫手,才巧借了个由头。
这张总商真是……办事细节叫人如沐春风。
诗千改心中感慨,笑道:“那我便收下了。”
张镜莲观察着诗千改,灯火透过琉璃灯盏照在她白皙的脸上,映出了花纹,仿佛在她额角点了花钿。
她宽袍大袖,松松散落在桌面上,露出一截执笔的手。
并不刻意的打扮,只求闲适,但却因腹有诗书,气度自华。
张镜莲没有孩子,也对此没有执念,修真之人自己就寿命漫长,本也比常人难育子嗣。但若能有个像诗千改这样的女儿,似乎也不错。
诗千改对上她突然慈爱起来的目光:“……?”
惊梦园一步一景,这一回夜游安排的主要是在画舫上看。“定风波”阵法下,船身平稳,有侍女给诗千改介绍,她便“嗯嗯”地飞快做着笔记,真把这儿当素材库了。
张镜莲觉得有趣,有心给她再提供点写头,便随口说了几件自己经历过的事。
她行走天下,遭遇的惊心动魄数不胜数,比大部分小说都精彩。谈到最后,又提起了近来的事:
“我张氏名下的匠修们日日都在提出新的灵器,想法新奇,却没什么实际作用。前些天一个小后生想改良灵犀玉……”
诗千改知道灵犀玉是一种灵玉。灵气的出现也影响了天材地宝,此玉就是其中比较特别的一种。它具有传导作用,如今多被用来制作通讯令牌,类似于对讲机,可以传递声音和字迹,但范围有限。其名字由来,取自“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小后生说,可以在不同宅邸之间的地下埋灵犀玉,这样两座宅院的雇役与护卫就可以随时交流了。”
张镜莲笑道,“但世上有多座宅邸的人家本就是少数,这样的人家为何不直接派人往来?所以我说,这点子没什么实际用处。”
“小后生天天来缠着阿双,想要我出资,毅力倒是很可嘉。”
诗千改听得满心生草,憋不住脱口而出:“互联网?”
张镜莲侧头,问道:“先生有想法?”
诗千改:“……”
她咳了一声,道:“我乱起的名字……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局限于府邸呢?可以把这些灵犀玉分散放置在整个县城,甚至整个天下,像网一样链接起来。”
“这样,岂不是所有人都能随时随地与天南地北的人交谈了?还可以在玉内设阵法,让人们组办书会、文会。”
其实就是创建聊天群和网站,诗千改默默想。
至于那位匠修所提出的,更接近于智能家居。
看来张镜莲这般大佬也有被时代局限看不出商机的时刻,诗千改想到自己那个“得道多助”栏目,她原本还想着什么时候请符修来给她弄个“网页”,现在看来,说不定还能直接一步到位,把网都给弄出来?
“我觉得这里面很有赚头。”她道,“夫人,我能不能投资——就是,资助那个匠修?”
张镜莲一时陷入安静,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诗千改。
她很聪明,轻易就能听出这里面潜藏的巨大商机。而诗千改如此自然地说了出来,好像根本不需要经过思考。
——这小女孩知不知道,她的点子能价值多少钱?
诗千改见她不说话,便又提出了几种“应用范围”,以证明可行性,每一根头发丝都写着“拉大佬快随我入股”。
这东西让她一个人来肯定搞不定,毕竟她主业是写手,又不是商场天才和技术大牛。
吴丽春也诧异了,她知道诗千改经常会冒出很多新奇的想法,但从不知道她居然还懂阵法和灵器。
一个人若只在文章上富有天才,那么还在可以想见的范围内;可若是同时也精通匠道,那便天才得近乎恐怖了!
诗千改是写故事的人,轻易便勾勒出了一个个绝妙的场景,甚至让张镜莲产生了错觉:她真的看过未来那般的场景。
“……如果陆不吟在这,她一定会很想收你做弟子。”张镜莲忽而道。
陆不吟身为匠道之首,比她更清楚其中价值。
诗千改:“这就过奖了。”
她也只是知道一些另一个世界的东西而已。
张镜莲的态度变了,不再是对待喜欢的文修,而是对待看好的后辈以及可行的合作者,诗千改几乎是立刻感觉到了那种上位者的压迫感。
她走进船舱,在桌边坐下,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说:“诗姑娘,如果你出资,能出到多少?”
这个世界的资本发展度不低,类似创业投资的框架早已出现。
诗千改羞涩地:“不多,一百万金再加三百斛地级灵石。”
阿双:“……”
吴丽春:“……”
怎么听着那么耳熟?
拿了人的润笔资,转头就拿一半和人谈合作,诗千改也觉得自己这出空手套白狼令人叹为观止。张镜莲不由失笑。
“可以。”她温和道,“我会让我的人拟一份契书,届时,你和你的辑书客一起看看。”
诗千改眼睛都亮了:“那夫人是也要参与了?”
张镜莲朝后靠在椅背上,此时终于流露出一丝总商的睥睨和骄傲来。
她笑道:“这天下除了我张镜莲,还有谁能铺成那一张‘网’?”
连三大门派与仙阁,都没有她熟悉这天下各路关节。
第二天,县城。
“最新的报纸,那《指翡》的作者道歉了!”
已经腊月二十一,还有九天便过年了。这日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雪,报童沿街喊道,“最新报纸!《指翡》的最后结果!……”
《指翡》就是聂楼以“义士”身份写的那篇文章,银杏楼,蕊娘闻声立即掀开门帘,道:“给我来一份。你进来卖吧。”
她现在是整个县城最炙手可热的说书客,修为也突破了筑基,做主让报童进来还是轻而易举的。
报童脸颊冻得通红,感激地走进去,暖融融的热气扑面而来。
自从看到那篇文章后,蕊娘便一直处于焦虑之中。
不仅是为诗千改担忧,也是因为一种无法言说的愧疚——因为在那流言之中,连与她交好都成了罪证:若不是自己有污点,怎么会与青楼妓子厮混?
蕊娘初次听闻这句流言,便将客人喝退赶出了银杏楼,自此她的场子没有人敢嚼舌根。可是,她还是痛恨起了自己的出身。
……虽然被卖掉不是她自愿的,但……
她已经两晚上没有睡好了,也不敢去找诗千改。
“道歉了?”有听客诧异道,“快给我来一份!”
“我也要!我就知道聂楼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许多人七嘴八舌地聚到一起,把报童的报纸全抢光了。蕊娘几乎是急切地打开报纸,迎面便看到一行大字:《向翡不琢先生的道歉书》。
文中“义士”承认,除了翡不琢与怜香公子同属一人之外,其余都是他捏造的。
——聂楼写这份信时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上一篇他为了混淆大众编造得详尽,这篇为了澄清,只得披露更多的细节好让大众信服,算是彻底把何家得罪死了。然而不敢不说,否则别提何家,张汪总商都会叫他死无全尸!
于是众人就目瞪口呆地看到了何家是如何勾结聂楼,让他捏造条款的。聂楼为了保命,连钱庄的银票都印上去了,落款处何氏的家纹绝无造假可能。
蕊娘眼圈红了,愧疚更为愤怒所取代:“无耻!”
“居然是聂楼先生?!公然造谣一个女子,这……”
“狗日的东西!别叫他先生了,呸,他不配!”
“居然用心如此歹毒,叫人不齿!”
“聂狗还说‘最毒妇人心’,我看他才是最毒的那个,呸。”
“聂狗!我就说先生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
“他还攀咬出了何家?等等,何家,怎么这么耳熟?”
有人立刻便想起了之前简升白写过的那篇文章,再仔细一看,惊讶万分,抚掌笑道:
“之前对何家说‘看不上,滚!’的女修,竟也是翡不琢先生?”
“不愧是先生!何家与其走狗可恨至极,分明是自己被看不上,却偏说是自己退婚了人家!”
银杏楼的忠实听众几乎个个都对翡不琢更有好感,看此一文,纷纷义愤填膺。
报纸雪花般地在各个县城纷发,激起一重又一重浪。
这份报纸连日里因为聂楼的文章销量水涨船高,前后两份却来了个全然反转,令人大跌眼镜。
有简升白这位前辈的佐证在,新文章的可信程度立刻高了不止一倍。而那次人人嘲笑何家,早已说明了大众对此事的态度。如今真相大白,人人更是都要骂一句“何家老狗”!
此外,最震惊的当属聂楼的读者。
他也算个小有名气的筑基修士,有一批长期读者。聂楼对外从来是翩翩君子、风流自赏的形象,可现在看看,他私底下都做了什么?
爱慕不成、反污蔑造谣,偷窃灵印,收受贿赂,斗殴被看押玄灵阁……
连他这封书信,都是在玄灵阁里写的!
“我从前真是瞎了狗眼才会欣赏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禽兽!”
这是无数读者此时的心声。
如果聂楼从前不那么精心营造自己的君子形象,读者可能还不会如此反应剧烈。然而如此惊天动地的反转,恶心得人想吐,有烈性的女读者当场便将从前买的书册烧了个干净。
玄灵阁内。
“呃啊!!”
聂楼滚落在地,痛得满身冷汗。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灵池在疯狂沸腾、蒸发着,灵气像被戳破了的鼓包,无法阻挡地流泻向空气。
这次与九鹏楼主的情况不同,钱九鹏的读者向来知道他就是个仿写的,是以哪怕最后也没有对他生出多少情绪反转。而聂楼便是失去了读者的气运,那些曾经喜爱他的人,所兴起的恨意足可像刀剑一样搅碎他的灵池。
文修以己身证道,以他人为辅,除了那些钻研学术、博古自悦的人,其余人都离不开庞大的读者群体。一旦失去,所有的修为便如梦幻泡影。
吴灵差在一旁看着,心中生出些轻蔑: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落到现在这下场,以后就算入道,也只能隐姓埋名、夹着尾巴过活了。
……
毫县,何家宅邸。
自从看到报纸,何家门就紧紧关着,不敢打开,生怕一出门就有人扔烂菜叶子。
“呸!”
有收夜香的人路过门口的石狮子,脚下一踢桶,黄黑污渍就洒满了门口石阶。
……
让造谣者登报道歉,这情况之前从来没出现过。任何澄清手段,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总是最好用的,《道歉书》一出,其传播的速度比先前那封造谣文章还要快,堪称一锤定音!
在筛去谣言后,露出水面的话题就成了“怜香公子”,其吸引的注意力比先前更多。
若是不知道的人听了,定会以为这是哪个新出名的天才。
聂楼说,他那篇文章里唯一没造假的只有“翡不琢与怜香公子同属一人”,诗千改最新的章回末尾也没否认!
众人深深震惊了。
但……
似乎也仅限于此了。
众人震惊归震惊,也没几个人口出恶言。其实,就连昨天争议最大的时候,也无人出来公然批判。
毕竟近几十年来大家已经接受了女子会读风月话本,这些文章都能直接登载春闺报纸上了。会读,自然也就会想写,这是很正常的推论,只是一直没有人挑破罢了。
要是闲得慌真想骂,还不如去骂最先开创这个“风气”的人。
如今翡不琢先生要是做这第一人……
众人思索一下,觉得如果是旁人,恐怕舆论不会如此统一;到了翡不琢这里,就成了“不愧是先生”!
那可是翡不琢!
她写的东西全是修界从未出现过的,添一个风月本子又有什么?
她写的文章就是好看,只要能继续连载,爱写什么写什么!
而且事实上,怜香公子所写的风月小说,其实根本不是有些人想象的那样低俗、艳情。相反,《仙宫》一书中满是以乐景写哀情,看得人难受。
不如说,翡不琢这离经叛道的性格,还让众人感到了些许诡异的安慰。
——因为这样来看,先生应该不会嫁入世家了。
这并不是不切实际的担忧。在世俗的观念下,许多平民出身的女修,哪怕入了道途也无法摆脱依附的心态,修道只是为了将自己变得更“宜家室”,好迈入世家豪门的阶层。
而她们达成目标之后,多半会成为夫君的辑书客来共同修炼,专心辅助夫君,不再管从前的读者。而且因为她们从前是文修,做了辑书客后眼光往往也比其他人好,是以豪门也很喜欢娶这样“有助力”的夫人。
对此种行为,大家风评不一,有不少男修还觉得挺好。
其他人这样做,除了核心书友伤心,大多也会祝福一番。翡不琢不一样,她显然是前无古人的天才修士,怎能也如此堕落!
之前便有人悄悄担忧,生怕哪天她写到一半,人就跑了。
对比之下,什么风月如何,倒是小事了。
自古文人多情,男修柳宿花眠还是美谈。这同样不符合世俗作风,不还是被津津乐道?
少部分人还是逮着这一条不放,称其为“有伤风化”,然而蹦跶了半天,发觉直到中午,议论越来越广,却都没有人出来说翡不琢写风月文章不对!
有不少人还特意打听,开出高价收购《春庭报》,想看看先生从前写的文章是什么样。
唯一一篇长文还来自于冰湖狂生这个狗腿子,他不知什么时候又写了分析,委婉地指出了先前那几篇小说的稚嫩之处,以及后来《千金》处理类似情况时的差别。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翡不琢先生进步神速!实乃大才,吾辈楷模!
不仅吹,还有理有据地吹,带跑了一群人。
不喜翡不琢的人:“……”
所以在其他人吵架的时候,你就专门看文章去了?
从前你批评文章可没这么温和,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更让他们痛苦的是,中午,《徽女日报》辑书客吴丽春发了一篇感谢润笔资的文章。
——张夫人成了翡不琢的读者,给她送了润笔资,折合五百两黄金。
——张夫人一出手,就比十年前那笔皇室润笔资翻了足足五倍。
——张夫人还邀请翡不琢夜游惊梦园,言谈之间都快把人认作干女儿了。
不喜翡不琢的人:“……”
操!
张总商张镜莲,整个皖州、乃至整个天下都赫赫有名。从来没人听说过她对哪个文修青眼过,更别提为此一掷千金。
那些金钱数字哪怕仅仅落在纸面上,都仿佛能折射出惊人的光辉。
一个上午,连爆出三个有关于翡不琢的逸闻,一个比一个惊人,最后这个足以激起全修真界的关注。年前的人最闲,也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与上次简升白的化名逸闻记录不同,这回所有人都知道逸闻主人公是谁。她是真正的要天下闻名了。
只怕过不了多久,各地的读者都会生出兴趣:能让张总商青睐的新人,写的文章到底有多好?
这翡不琢,何时入三大门?何时能登上那些流通天下的大报纸,好叫他们都看一看?
……
风波之中,观念各异,但不可否认的是,有一部分人的观念自此被扭转了。
她们看着《徽女日报》,上头《千金》还在雷打不动地连载着,翡不琢先生完全没有被影响,她就这么让聂楼说出了曾经的笔名。
仿佛外界的话对她来说都是过眼云烟,非议如此,赞许如此。
原来女子也能如此……
她们这样想道。
绿衣巷。
昨晚,诗千改和吴丽春瞎逛了那么大的花园,吃了顿夜宵,还喝了点仙露酒,最后都醉呼呼的,拒绝了阿双再三的留宿邀请回到绿衣巷。
二人都错过了上午的吵嘴大戏,直接一觉睡到了中午,醒来才看见这么多的议论。
诗千改虽然自己不太在乎,但本来都做好了这次风波不会那么容易就平息的准备,要知道哪怕在后世,公众人物私生活的谣言一旦传起来也不是辟谣就能控制的。
她见风波这么快就过去,还有些惊讶。修界老百姓这么淳朴?仔细想想,又觉得明白了些什么。
大众面对文艺创作者的时候往往会放低道德标准,觉得干出什么来都不算出奇,才华就是一切。这种观念造就了许多人渣,但此刻,居然某种意义上庇护了她。
再加上封建和资本社会里,钱财权是人的脸,当你达到一定高度,如古时的公主,再荒淫别人都不能拿她怎么样。
诗千改:“。”
她觉得,可能她现在宣布广招天下美男,都会有不少人来应。
吴丽春昨晚太困,陪诗千改回来后就也睡在她这了,现在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头发心有余悸,道:“你以后,还是要小心……”
话说一半,却又收了声。
小心,难道之前诗千改就很作死吗?
她做寡妇这么久,唯一明白的道理是软弱才会被人欺。
这次高调地狠狠打了何家的脸,反倒让很多人心有余悸:这翡不琢真是一把“翡剪刀”!得罪她的人,都要被剪去修为。
也许是酒意还未散尽,吴丽春发了会儿呆,难得有了点提起过去的谈兴,道:“看到昨日的你,我才知晓……你其实从来没变过。”
从前的诗三性情沉默,但骨子里是如出一辙的大胆狂悖——毕竟她就没见过第二个十五岁就敢写艳情话本的主儿。
“我需要很多钱,能让我一个人过活衣食无忧的钱。我没看过多少文章,书院也只念到了十五岁。我知道我没有什么天分,选择不多,但我还是想试试。”
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站在她面前,文秀的面容病弱苍白,说出的话却委实让吴丽春吓了一跳。
她第一反应是荒谬,还有一点想笑。
但看着诗三的表情,她又笑不出来了。
少女刚刚经历了长途的奔波,身上脸上都有尘土,目光却很冷静,亮得吓人,“这类话本,是我能想到的最快的挣钱方法。而且那些男文修来写,到底不能完全契合女读者的心理,我却是女子,知道自己想看什么样的文章。”
她带来了自己的一个开头,虽然错漏百出,但的确视角和市面上男作者的文章很不同。
搞笑吗?也许吧。但她能抓住的东西,只有这么点了。
也许是想到《春庭报》预计的定位,吴丽春竟然真的被说服了,只是建议她将笔名取得男性化一点。这便有了“怜香公子”。
诗千改动作微顿,她继承原身的记忆不全,还是头一回知道这些。
吴丽春笑道:“起初我也后悔过,想想看,一个清白人家的十五岁小姑娘,说得再好听,你能懂得什么?”
谁知诗三还真是个狠人,扮男装去青楼找素材,锲而不舍,混熟了之后,还藏在人屏风后面做笔记!
如此这般,她初出茅庐的《寂寞空庭》果然小火了一把。甚至她做戏还做全套,伪装成男人和女读者往来信件……也不是说装男人骗取芳心,只是对一些忠实读者“调戏”的回应。
写完之后,诗三开始想要写一些更“能上得了台面”的文章,可转换风格的第二本反响却很差。这倒罢了,她还花了许多钱去匿名接济一些青楼老妓,酬薪青黄不接,这才差点把自己饿死。
诗千改听到这,明白原身第二本为何是那种风格了。她的笔触太稚嫩,写不出心中茫然哀戚,又有糊口迎合大众的压力在,才成了不上不下的样子。
如果逐渐成长,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大家。
吴丽春回忆着,道:“我一直觉得你能出头的。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她最大的天赋不是写得好文章,而是知道怎么把握读者的心理,有的时候这比写好文章还重要。
诗千改低声道:“嗯。”
她仿佛也穿透时光,与那个和自己有着相同相貌、相似灵魂的少女对视。
“她”现在又在哪里呢?
是在她的世界吗?
这些也许会是终身的谜团了。
诗千改握住脖子上的长命锁,但不论如何,她会好好活下去的。
“好了,快起床了!”吴丽春摇摇头,结束话题,笑着拍拍她。
诗千改摇摇头,整理好思绪,但下床时被箱子绊了一下。
诗千改:“……”
差点忘了,张夫人送的礼物太多,她芥子戒都塞不下,只好放床底。
活脱脱一个守财奴的形象.jpg
她摸摸脑袋,总算是觉得有点不真实了。
……自己昨晚算是和修仙世界的一州首富谈了一笔大生意?
想到那摸都没摸到就即将离开的二百五十万,诗千改仙露酒带来的最后一丝飘飘乎也消失了。
啊——二百五十万!如果亏了,她还要再写好多好多字!
诗千改后知后觉地肉痛起来,这是修仙世界,构思真的能照搬她前世吗?她连个计划书都没有,就在张夫人面前勇敢地胡扯,论画饼,系统都要甘拜下风。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诗千改心中流泪:可能她这辈子就是留不住财的命吧。
“诗大家!吴书客!吴书客您在这里吗?”
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开门便是一个小书童喜气洋洋的笑脸。
“今儿早上来了几个浙州、江松州的辑书客,要找翡不琢先生,但寻了一圈没看见吴书客,我便来找您了!”
小童递出一叠文书,“他们说,想要转载翡不琢先生的文章到《江流旬报》和《金陵旬报》上去呢!开出了千字甲等的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