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成洲透过镜子，在看另一个灵魂

伦纳德一向睡眠很浅, 近日来尤其如此。

男人丝绸质地的睡袍半敞，他从缓步走到窗边, 看着无边的夜色在眼底弥漫开, 帝星那为了刺激人类神经而色彩饱和度极高的霓虹灯彻夜狂欢。

成年男性那种比起少年更加具有性别特征的指节随意地搭在窗台上，他右手的中指上佩戴着一枚素戒，月色之下闪烁着冷冷的光。

颜寻在那天语气平和地恐吓完那群人类的高官贵族之后, 就对他们下达了暂时按兵不动的指令，也没让他们去杀了谢渊。

“未来我还想要和人类的星球有交流，”当时颜寻说，“而且没有必要让我们动手，暂时放过谢渊，他迟早要死的。”

几分钟后，伦纳德感觉到了轻微的不适。

男人的深棕色的碎发落下, 呼吸因为强行的忍耐而显出一些痛苦感, 轮廓分明的下颚线上滴落一滴汗珠。伦纳德的手微微施力, 手下的台面在他的动作下产生了一道细小的裂纹。

伦纳德发出一声闷哼, 脑海中浮现了王女的样子。

今晚是季星源为殿下守夜，他们之间或许不会发生什么, 但是很明显，王女对季星源的态度要温和的多。

因为季星源是二等虫族、担忧他会因为等级而受到排挤, 再加上季星源从来就没有刻意卖惨显得他更加懂事, 颜寻心中的天平向着他的方向微微倾斜了一些。

就因为这一些, 原本关系并不是很好的一等虫族并未那么快的就对立起来，甚至隐隐约约还形成了一种趋势——合作起来让颜寻的注意力从季星源身上移开。

伦纳德并不清楚颜寻是不是故意这么做，但他偶尔会觉得, 王女愈发擅长协调伴生虫族之间的关系, 这是别的部族中不会发生的事情。

毕竟成王败寇, 只有最优秀的雄虫才能够走到他们尊贵的王女面前，获得宠爱。

不过，伦纳德想，善于利用人心也是一项非常好的能力。

伦纳德压下不适感，男人想到了自己第一次看见颜寻的时候。

那时候颜寻或许才刚刚知道自己是虫族的王女，在机甲模拟仓旁边的她怎么看都只是一个长得漂亮的小姑娘，红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看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的时候尤其明显。

伦纳德那时候觉得王女那副样子是不行的，连带着对找到王女并引导着王女一段时间的季星源感到不满。

现在他稍微有些后悔，或许、当时应该就前往她的身边的，就算不能够用伴生虫族的身份，那也可以用别的理由名正言顺成为较先一步到达的那一个。

他看着她一步步向上走，一点一点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也逐渐地展现出了王女…甚至比起女王还要更胜一筹的能力。

站在虫族的立场上，伦纳德很高兴，但是看她掌握着他的所有情绪，并用毫无私人情谊的态度来将利益最大化，那一颗心究竟偏向未可知，他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这种想法令后颈腺体处的灼热感像是火在燃烧，好在伦纳德的本体有蜈蚣的血统，他很擅长忍耐这种闷热的苦痛。

只是那后颈上蔓延开来的纹路第一眼看上去显得极其恐怖，青色的脉络像是会吸食生命力的藤蔓，就差突破皮肤从中钻出。

伦纳德面无表情，额角却落下了一滴冷汗。

听不出性别的机械音察觉到房间内伦纳德的情绪波动，它开口问：“主人，是否需要服用药剂，或者现在去找颜寻殿下。”

其实按照颜寻现在的能力足矣对抗女王，再加上她信息素的强势所有的伴生虫族有目共睹。

但伦纳德没有说话，只是虚虚抬了下指尖，他知道现在颜寻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还不到让虫族女王找过来的时候。

机械音立刻就销声匿迹，伦纳德咳了一声，伸手附上自己的后颈，手心凉的惊人的温度将后颈处的热度稍稍降下去一些。

他没有依附在颜寻的神经网上，自然就没有守夜的资格，伦纳德将视线从外面的霓虹灯上收回来。

……或许，颜寻愿意和人类保持交流也不算是坏事。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月色下失眠的并不止伦纳德一个。

简成洲站在洗漱台前。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人类众多的星球，和颜寻那些一开始就跟在身边的伴生虫族不一样，简成洲对情绪的感知很弱，他的信息素气息类似冰雪，本身夹带的情绪就少。

他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去尝试了解颜寻的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态度，其中暗藏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意思。

但是很可惜，这并非是一日两日就能够学会的。

但是简成洲很敏锐地感觉到，王女大多数时候看向他，并非在看“简成洲”，而是透过他的皮囊外表看向深处的另一个灵魂。

那个名为简椿来的、曾经属于女王的伴生虫族。

前方的水龙头打开，自来水不断地落下发出哗哗的声响，简成洲抬起眼眸，他看着镜中倒映出的那个人影。

异色瞳的虫族也在看着他，眼眸中有种温和的平静感，有种很奇怪的、从来都未体验过的情绪涌上了简成洲的心头。

他突然觉得有些厌恶，厌恶自己的外貌和简椿来一模一样，也厌恶这个生命是他施舍给自己的。

换做以前，简成洲从来都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他的指尖触碰上面前的玻璃，那对于虫族来说非常脆弱的造物瞬间就裂成了好几片，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恰好有一道裂痕从镜中人的双眼之间划开。

那双眼眸一粉一蓝，像是割裂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

简成洲的气息乱了一瞬。

不同于那两个在自己房间内的伴生虫族无比复杂的内心。

季星源此时此刻确实就在颜寻的房间中，他穿戴整齐，忠心耿耿的护卫站在房屋的一角，神色眷恋地看着背靠着床后方，正在低头看着手中书籍的颜寻。

那是一本为数不多记录了已经身死的帝君和虫族有所来往秘闻的书籍。

颜寻总觉得背后有一只巨大的手正在操控着一切，而只在幻境中见过一面，记忆中已经毫无印象的蝴蝶杀手阙成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身份。

虫族将死的女王并非一个拥有大智慧的统治者，她耽于自身的享乐，绝对不会命令阙成深入人类的世界。

那就是他的自主行动。

颜寻突然就觉得头稍稍有些疼痛，她缓缓合上了手中的书籍，将那种油然而生的烦躁和破坏欲强行压到了心底。

情绪上头的代价会是理智丧失，她绝对不会让这种不可控制的本能控制自己。

事实证明，颜寻一直在人类的世界中生活还是有好处的，不过在很多方面也表现出与人类的不同，比如说她今天把那些试图反驳她的人类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颜寻抬眸看了眼时间，她站起身朝着站在不远距离外的季星源挥了挥手：“来聊聊吗？”

她约好了和谢景竹进行详细的商议，不过距离赴约时间还有一会儿，用来聊天绰绰有余，颜寻想到自己自从将季星源派遣出去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他单独相处。

在利用季星源来保持一等虫族之间平衡这件事情上，颜寻还是抱着轻微的愧疚感的。

季星源迈步向着颜寻的方向走来，他站定在颜寻的身边，正打算跪下来仰望她，颜寻制止了他的动作。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必要这样做。王女用熟稔的语气说道，就仿佛在整个部族之外，他们之间有一些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亲密关系。

这样的认知让季星源的心头一跳，莫名的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在星舰上我看见了，摇光和破军会做出一些比较针对你的举动。”颜寻将手中的书随意地放在了床头柜上，少女的红发此时此刻披在身后，显得她整个人很温和，“为什么不来和我说？”

季星源微微一愣，几秒过后青年弯眸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大约…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定位究竟是怎么样的吧。”

二等虫族在一等虫族的眼中就是残次品，这一个认知在当初摇光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明确。

季星源曾经有段时间期望王女、他的那颗星星可以垂怜自己，但随着一等虫族的增多，他逐渐就放弃了那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那么多的二等虫族中，自己已经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只要颜寻仍然愿意注视着他就好，无论是不是利用，至于究竟有多少的关注…季星源并不敢奢望。

颜寻定定看着季星源几秒：“你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和摇光他们并列……但是他们现在都很忌惮你。”

她知道等级划分这是虫族的观念，但她还是总忍不住去纠正。

季星源轻轻抿了下唇，他并未立刻就回应颜寻，几秒过后低声说道：“您应该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对我忌惮。”

因为颜寻关注季星源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按照王女的实力和这里的布防，她其实并不需要一个侍卫在内部专门保护，但颜寻还是选择了让季星源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颜寻没想到他竟然还挺敏锐，她抬手揉了揉头发：“在这件事情上确实是我利用了你，如果他们对你做出具有伤害性的举动，你完全可以过来告诉我。”

季星源知道颜寻的性格。

或者说，他是颜寻整个伴生族群中最了解颜寻的那一个，要说伦纳德是看着颜寻一步步成长起来，那么季星源就最最接近颜寻的本性。

“小寻，我是为你而生的。”他半是无奈半是认真的说，“我可以作为你的剑，也可以成为你的盾，你想要如何使用我都是你的自由，我绝对没有任何的怨言。”

颜寻侧目看向他：“这句话，你用各种方式和我说过很多遍。”

季星源目光平静声线温和：“但小寻，你往往不会把这样的话听进去。”

执事一样的青年身形挺拔，他这么说的时候那双黑色的眼眸似乎是在回避王女的目光，颜寻微微一顿，就听见季星源继续说了下去。

“殿下，”他说，“不论你做出什么选择，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一直伴随在您的身边。”

直到王女完全厌弃自己，准备将他这个卑微的二等虫族抛弃，那季星源绝对不会对着颜寻多做纠缠。

颜寻：“我明白了。”

她无法轻易的扭转季星源的观念，那就让漫长的时光来一点一点改变他基因中已经定型的那些事物，在此之前，她说。

“但你感到委屈的时候，还是可以来找我的。”王女轻描淡写地落下了一颗重磅炸弹，“你要记得，在这些伴生虫族中，你是最先找到我的那一个。”

“仅仅如此，你在我这里就拥有着特权。”

颜寻的眼中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情绪，不过她陈述的确实是事实，毕竟不论是对摇光还是简椿来，那些记忆都是幻境中给出的，像是用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观看别人的经历，虽然有些代入感，但具体的意义不同。

从这方面，季星源是第一个。

他的手臂骤然绷紧，季星源的呼吸错乱了一瞬，他很快的调整好了状态，唇角在不经意之间染上了一丝丝的笑意。

“是，小寻。”

颜寻和季星源说清楚了自己的态度，看着时间也差不过，动身前往和谢景竹会面谈话的地方。

这次可不是在什么没有牌面的校园秘密基地，谢景竹在他专门据点的办公室内恭候颜寻的到来，红发王女抬步走进了室内，示意跟在身后的雄虫不要跟进来。

季星源在门口停步。

房间内除了谢景竹没有别人，这场会谈虽然只有他们俩在场，但是关系到人类和虫族之间的脆弱关系。当然，并不是人们信任谢景竹，只是颜寻表示自己只和谢景竹谈。

这年头战斗力就是最好的威慑，高管贵族们背后骂的起劲，在颜寻和她的伴生虫族面前一句话都不敢说。

反倒是谢景竹这边的人有些担忧，不知道三殿下此番会谈会不会遇上危险。

谢景竹表示自己有办法脱身，其实只是信任这位认识了许久的虫族王女。

“他们大概也只是嘴上说说不让你来和我谈话，心里巴不得有一个人来承担责任吧。”颜寻走进办公室，风衣的一角伴随着走动的动作翻飞，有种抓不住的飘忽感。

谢景竹起身，很绅士地替她拉开了椅子，颜寻在之前就已经受到过这样的对待，倒不会觉得别扭。

“我以为你会晚一些再来。”他说着自己又笑了，“不过你没有太大的变化真是太好了。”

颜寻斜了他一眼：“如果有别的变化，我就不会专门乘坐星舰到帝星，直接用侵略战争的方式了。”

谢景竹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他的表情看上去轻松，但实际上也暗藏着锋芒：“你乘坐的星舰是星际海盗团伙提供的？”

颜寻坦然自若地啊了声，她对上谢景竹若有所思的银灰色眼眸：“我和一个叫姜维的拍卖行老大进行了交易，她让我帮忙杀了你大哥和你爸，之后就让一些弃子陪我演了一场戏。”

“姜维？”谢景竹眉间蹙起一小块，“我好像…很久以前听到过这个名字。”

不过岁月漫长，谢景竹每天又有很多的事情需要消化，难免会遗漏一些记忆，他没有纠结，毕竟那两个人也是他的目标——老帝君倒是先一步暴毙去了。

至于剩下的谢思源，由于曾经对颜寻下过杀手，颜寻也不是那类以德报怨的人，她的要求是必须交出二皇女。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交给我来处置。”谢景竹此时此刻说，“再加上你之前拯救了一个星球的事情，我会用这个机会打开人类对虫族的口子。”

颜寻看向谢景竹，银灰色短发的青年对自己的只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姐姐并无怜悯之意：“她会死的。”

颜寻点了点头，也就任由谢景竹处理这件事。

他们又聊了一些别的事情，大多数都关于暗生物、神秘虫族、还有地下城的心跳与黑色的卵。

“谢渊依旧掌管着地下城，不过由于最近帝君暴毙，那里估计会被疏忽一段时间。”

颜寻：“嗯，我已经让摇光和破军去查了。”

五个一等虫族中，摇光是颜寻最好用的利刃，而破军的战斗力也很强，地下城会限制虫族的力量，不过影响不大——他们一个用机甲一个则是单纯用体术。

主要是为了追寻那颗黑湖浓缩成的蛋的踪迹，颜寻对他们两个的追踪能力倒是很放心。

“如果遇上了什么阻碍，我可以调尤金帮助他们。”

厉害的小侦探在这种时候往往能够派上很大的用场。

两人将主要的事情商量完，等会出去还要摆出不相熟的样子，看着夜色还没深，谢景竹曲肘撑在桌面上，他忍不住感叹道：“我没想到你会一下子就清理了两个虫族的部族。”

明明只有一年左右的时间，谁能够想到颜寻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产生这样大的变化呢。

颜寻顿了顿，原本被她抛在脑后的重要事情突然冒了个头：“……说到这个，之后可能会给你添一点小小的麻烦。”

因为简成洲是强行从之前那一个王女的神经网上剥离出来的，最近简成洲虽然不说话，但是从信息素中能够感觉到他有点受伤，需要颜寻这边用大量的信息素进行修补。

颜寻间接的发现了简成洲自我克制了很多次易感期，腺体被他弄的有些残破，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够完全修复。

这样的后果就是，那名王女能够循着踪迹找到人类的星球，不出意料地话应该会直接指向帝星。

“人类可以和你们一同抵抗，热武器对虫族应该也奏效，就是要加大计量，但是人类的军队并不多，目前能够调派的就只有……”谢景竹说到这里话语突然顿住，他侧目看向颜寻道。

“尤金之前检测到你碰上了阿维尔的军队，他现在怎么样了？”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联系上帝国少将，谢景竹心中有点轻微的不安感。

颜寻：“……被摇光扔进幻境里面了，暂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出来，但是我能把坐标告诉尤金。”

谢景竹捂住了脸。

“要是他在的话还能带精英部队一起，但是现在估计只能在热武器火力上为你们提供帮助了。”

颜寻说没关系，反正她的伴生们都很擅长打架。

颜寻出门的时候，门口站着许许多多帝国军校的学生，其中有很多颜寻熟悉的人，他们的位置靠前，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各异。

颜寻看见了最突出的卷毛。

昔日的友人一个站在上方，一个落在下方。

“……你当时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尤金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他说完之后就一言不发地看着颜寻，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要从她的口中得到一丝一毫的回应。

颜寻看着这些昔日的同僚，他们脸上的严肃表情让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不相信我对你们没有恶意吗？”

“我们必须朝着最危险的方向猜测，如果你对殿下不利怎么办。”

“怎么会，等到虫族之间的战争结束之后，我打算和你们的三皇子殿下结交。”

这点对于谢景竹来说无疑是个很大的助力，她看向人群后方站着的、身上制服绣有白金色狮子的几个人，他们全部都低着头，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很冷静。

颜寻无意迁怒，她听见尤金突然开口：“颜寻，我知道你这次回来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但如果是关于地下城的，最好不要。”

颜寻一挑眉：“但我必须要开启地下城，那里有一件我很在意的事情。”

尤金说：“如果你正准备找那件东西，我劝你最好还是先放弃。”

季星源的目光微沉，他不认为尤金能够凭借昔日同学的身份就这么和颜寻说话。

尤金语速很快，像是刻意带过地下城的事情：“我检索到另一个部族正在快速靠近，不到三天的时间就能够到达。”

颜寻红眸微黯，她按压着自己的指节，尤金很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气质已经和当初在帝国军校的时候完全不同。

她语气淡淡：“那可是要好好地招待我仅剩下的这位姐妹了，季星源。”

季星源的脚后跟轻轻并在一起，他的手搭在了胸前，向着颜寻微微欠身：“是，我会为您清除障碍。”

作者有话说：

看了下进度，七月底八月初就能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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