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在会议结束后没多久, 就收到了老周的电话。
他们的来往,一直只限于逢年过节互相问候,小松发来这样一条微信, 老周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一处理完手上的事, 就立马给她回了电话。
“小松,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老周在心里一通瞎猜, 是不是成州平爷爷的复诊结果有问题?还是她家里出事了?
小松开门见山:“周叔,我下学期要去德国。”
老周明白了,他忙说:“恭喜恭喜!是不是需要你爸的档案啊?”
“不是的,周叔。”小松说, “你还记得去年年底让我帮忙照顾成州平吗?当时, 他借了我五千块钱,现在我要准备出国, 用钱的地方多,但又不知道怎么联系他,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 什么时候还钱啊。”
周叔一听,声音陡然升高:“他问你一个学生借钱?”
成州平刚来警队的时候,比起其它人, 不算老实, 刘文昌当时再三叮嘱他们几个老同志, 要看好这个孩子, 别让走歪路。
老周对成州平是爱之深,责之切。
小松一听老周误会成州平了, 她解释说:“也不能算他问我借钱, 是我自己非得借给他的。”
老周纳闷了:“你非给他借钱干什么啊?”
小松说:“说来话长, 有机会了我慢慢跟您说,不过这事不着急,我十月份开学,九月才出发,您九月之前告诉他就行。”
结束通话,老周越想越不明白,哪有催债还给这么长期限的。
最近成州平那里没什么特别的动静,老周趁着抽烟的功夫,给成州平发了一条短信,让他晚上回电话。
没想到成州平立马就回了。
老周一根烟还没抽完,接了电话,骂骂咧咧说:“你能不能等我抽完烟再打过来?”
成州平说:“找我什么事?”
老周听到他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有些心疼了。
他年轻的时候,也干过同样的事,知道它对一个人的心里影响有多大,只是那时候他没有成州平这么大的胆子,一弄清了对方的人员结构就立马不干了。
“你今天怎么接的这么快?”
“在开车,刚上高速,路还长着呢。”
老周调侃他:“你这是技多不压身。”
成州平懒得跟他扯东扯西,“你赶紧说吧,我开车呢。”
老周说:“是这样的,刚才老李闺女,小松给我打了电话,人姑娘八月要出国了,说你那里还欠着她五千块钱,小女孩,脸皮薄,不好意思催,我说我来帮她催。”
在老周提到小松名字的瞬间,成州平就知道,她一定是有事要找他。
其实在这之前,他就知道了。
她们学校公派留学的名单都会在官网公布,成州平前天去网吧,搜索过她的学校。
在那个时刻,他也是仅仅试图了解她的生活,却没想到在留学人员名单里看到了她的名字。
只是他没有想到,小松会以这种方式告诉他。
更准确地说,他没想到在他们四个月没联系的情况下,她依然会和自己分享这件事。
成州平对电话说:“我现在要去南宁,等我到南宁了,把银行卡寄给你,你捎给她吧。”
老周诧异:“五千块钱你要寄银行卡,过分了吧。”
成州平说:“我乐意啊,不说了,前面有电子眼,我挂电话了。”
他挂断电话,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开车。
今天路上车很少,他前面只有几辆小型私家车在跑,笔直的高速公路,看不到终点。
他到南宁已经晚上了,卸完货,车停在停车场,他先打车去了市区,找到一个ATM机,把自己的那张银行卡插进机器里,确认过了余额,然后又去超市买了一个牛皮纸袋,一袋黄色便签。
晚上回到旅馆,他把银行卡放进纸袋里,又拿起笔,在便签上写下:“密码:手机号后六位”
他将这张便签纸也放进了牛皮袋里,第二天一早,便亲自去了快递点,它送出去。
南宁是省会城市,发往全国大多数地方的快递只用三天。
三天后的周六早晨,老周在家里收到成州平寄来的快递。
老周是个老警察了,那天成州平说完要寄卡过来,挂了电话,老周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是成州平的领导,因为成州平工作的特殊性,他有权检查成州平的私人物品。
老周在客厅撕开了快递包装,拿出牛皮袋,往外一倒,果然,除了银行卡,倒出来的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黄色便签。
他展开黄色标签,看到上面的密码提示,已经意识到,事情不是看起来的那样。
密码提示写着手机号后六位,却根本没说是谁的手机号,这就很不寻常了,现在的人,除了自己的手机号,还能记住谁的?
老周送完孩子去书法班,找到了最近的ATM机,把成州平给的银行卡插进去,输入密码的时候,他拿出手机,在通讯录找到成州平以前的号码,把后六位输进去。
机器界面成功跳转,老周点了下查看余额。
看到余额的瞬间,他脑海里各种思绪乱撞。他慌乱地抽回卡,害怕周围有人盯着,又怕卡掉了,立马把卡放到自己运动衣内胆的口袋里。
一回到车上,老周立马拨通成州平电话。
成州平没接电话,老周知道他现在在忙别的,在等待电话的途中,他试图组织自己的语言。
约莫半个小时过去了,成州平给他打来了电话。
尽管,老周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但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他还是没能忍住,暴跳如雷地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十五万,他工作这么多年,也不可能一下子拿出十五万。
电话那一侧,成州平所在的地方,是造纸厂旁边的野草丛。
这块地是荒废的,一墙之隔将造纸厂和这里隔开,不会有人发现他在这里,对他而言,这是个相对安全的领域——从心理上来说。
老周听到他的沉默,又厉声问了一遍:“我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老周并不愿意质疑成州平,但作为领导,他又必须得问。
成州平说:“是上回任务的奖金。”
“胡扯!你的奖金是谁给你申报的?有多少钱,我比你还清楚,在这跟我瞎扯。”
听到老周暴跳如雷的声音,成州平忽然装作厉声说:“你是不是怀疑我拿黑钱了?”
成州平这人跟他们相处,少有严肃的时候,老周一听就知道他是装的。与此同时,他的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
成州平既然这么说,那就说明,这不是黑钱。
老周说:“你先交代钱的事,哪来这么多钱?”
“我工作也快十年了,还攒不下这点钱么。”
老周在心里计算了一下,除去饭钱,不租房,不休闲娱乐,不旅游的话,不成家,差不多。但这个钱,已经是成州平能攒的最大限度了。
这就涉及到了第二个问题:他几乎把全部身家都给了李长青的女儿。
是欠人十五万吗?老周当然不会这么想。
他捋了片刻后,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跟老李女儿处对象了?”
成州平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老周知道,他默认了。
“过年那两天,有人跟我告状,说你带女人进宿舍,是小松?”
“嗯。”
“成州平,你他妈疯了吗?”
成州平想,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如果他可以再疯狂一点,现在,他就可以直接拨通她的电话。
幸好这是一场电话对话,老周只能踹一脚车底,而不是踹成州平。
他平息了一下情绪,问道,“什么时候好上的?元旦你住院期间?”
“比那更早,是抓捕韩金尧的时候。”
成州平默默想,也许,他们的开始比她在嵩县实习的那个假期,还要早一些。在那个日照金山的清晨,一切就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老周一听火又上来了,比那元旦早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是成州平执行任务期间好上的。
他咳了几声,克制地说道:“成州平,做人要讲良心。你李哥生前怎么对你的,还要我说吗?他走之前被毒贩认出脸,半年没敢往家里打电话...”
说着说着,很多心酸往事都涌上心头,老周不知道他在为李长青愤怒,还是在为自己愤怒,他红着眼睛,声音陡然提高:“你怎么敢这么祸害他女儿!”
尽管这个问题,成州平早就想过无数次了,可当另一个人站出来指责他的时候,他依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踢了脚地上的石子,嗫嚅说,“我想和她好好过的。”
老周简直想把他给爆头,他的脑袋重重往后一靠,无力地说:“我说怎么当初你爷爷治病,她又是找大夫又是每天来探病的,敢情那时候你俩就好上了。成州平,你听我一句劝,他们家的背景,不是咱们能高攀起的,人这一出国八成就不回来了,你赶紧跟她断了,别耽误人家,也别耽误自己。”
成州平正站着的地方,是造纸厂的墙根下面,造纸厂外墙上挂满铁刺,这让他回忆起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所镇上的中学,也是类似的墙壁和铁刺。
他靠在墙上,举着手机,也不说话,也不挂断电话,就让沉默继续着。
成州平第一次知道,当时自己爷爷看病,是小松帮忙。
她见过了他的爷爷,姑姑,知道他来自什么样的家庭。
可她从没对他提起过。
在这段沉默的时间里,成州平想明白了,不论他怎么做,都始终会亏欠她,这亏欠,不是给她一笔钱,就能够弥补的。
他懂得小松,他把钱全给她了,她不但不会收,反而会认为他在试图和她撇清关系。
而且,万一...他是想万一,自己要是出了事,这笔钱里的每一分,都会像大山将她压垮。
最终,缓缓开口说:“老周,你帮我个忙。这钱我直接给她,她肯定不会要。”
他不在她身边,想要给她男人能给的保护,却不想带给她压力。
老周这通电话给了他一些多余的思考时间。
老周冷笑:“你说,你想让我怎么给她?”
“你不是知道密码么?可以用你的名义办张卡,把卡里钱转过去,给她的时候,就说是队里对她爸的心意。”
老周不知道是该夸他还是骂他:“你他妈脑子倒是转的快。”
成州平说:“你把钱给她,我就跟她断了,你要不信,可以查我手机号的通话记录,反正你都查得到。”
成州平这么一说,老周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成州平说:“我出来时间太长了,挂电话了。”
在刚刚成州平沉默的时候,老周也想,自己是不是对成州平过于严厉了。
他对他期望太高,所以太害怕他毁掉自己的前程。
缉毒大队处在青黄不接的状态,除非家里和毒贩有仇的年轻人肯主动来他们队,剩下的,大部分都是调剂过来的。
一些家境差的孩子,宁愿去贩毒,也不愿意干缉毒。
为什么?同样把头拴在裤腰带上,贩毒多挣钱啊,住大房子,开好车,运气好一点,还能把子女送出国。
哪像他们,那点狗屁成就感,总会在一些时刻烟消云散,变成牢骚。
成州平是少有的,愿意做这个,而且一心只想干这个的人,老周没从他嘴里听过一句抱怨。
不止他,现在就连刘文昌对他也很重视,把他当接班人培养。
他和小松是在执行任务期间好上的,已经是违纪了。
老周在车上睡了一觉,接完女儿,回家吃完饭,他趁洗碗的时候给成州平发了条信息:“下周末我会亲自把钱转交对方,不会告诉其他人,你专心工作,别省钱,一个人在外,不要亏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