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 监正大人很忙。
他年仅十四岁,这个司天监,仙门上下, 根本没有人看过一眼。
——毕竟修仙问道者,又怎么会甘心投身朝廷, 甘当鹰犬?
而第一秋很快将司天监划为四司。
青龙司负责对接朝廷往来文书、整个司天监的账目、进出库明细。
白虎司乃刑狱之司,专门审讯、关押仙门囚犯。
朱雀司为铸器师, 负责炼丹、铸器等手作工种。
玄武司是书院,培养求学弟子。
随后,他又四处寻访人才,先后寻得朱湘、谈奇为朱雀、白虎监少监。
官宦出身的白轻云则任青龙司少监。
而玄武司依旧由育种学院的院监宗子瑰担任。
几个月下来, 第一秋脚不沾地。
黄壤都没处找他。
但好在, 虽然有这一纸劝退手令, 但也没人真正驱赶黄壤——何惜金那边,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大家都盼着她知耻, 但黄壤并没有这么自觉。
她在玄武司新的学堂里,日日等着见第一秋一面。
可第一秋并没有回来。
上京外城, 第一秋在等一个人, 且已经等候多日了。
这里有一处古宅, 据悉被一个神秘育种师买走。
这位神秘的育种师, 对外自称第三梦。
他来历成谜, 据说是土妖出生,但不知师承家门。
十年前,其初到上京,便培育了一黍种。这黍种不仅耐旱,而且产量奇高。最为难得的是,他所育良种, 均可出售给贫民散户。
而且远低于官价。
黍乃是民间广泛种植的庄稼,于是这黍种虽不似其他良种那般独特出众,却为广大百姓所需。
消息不径而走,越来越多的散户前来求购。
第三梦并不出现,只是这宅子里的家仆,在调查清楚田亩位置和数量之后,就会发放黍种。
少年监正极渴望结识这位名士,可惜久等不至。
“监正,今日看来是见不到第三梦了。要不还是先回去吧?”李禄劝道。
第一秋这些日子实在太忙,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好些日子未得片刻休息。熬得眼睛里全是血丝。
而这第三梦,实在是行踪不定,不知几时得见。
第一秋闻言,却只是道:“再等等。他值得。”
李禄叹了一口气,正在此时,又有人进到宅院之中。
进来的人衣着普通,皮肤黢黑,双手布满老茧,看上去便是农户打扮。
而护院并未阻拦他,反而向他指了指内院:“去里面排队登记,田契带了吗?”
那老农点了点头,拿着田契不知如何是好。他结结巴巴地答:“敢问大爷,小、小人在哪里交银子?”
那护院道:“不急,管家核实田亩之后会发到你手上。里面那桌子看见了吗?先去!”
那老农只得入内,不一会儿,已经拿着一张条子出来。他脸上仍有些茫然,似乎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
第一秋上前,问:“老人家,你拿到良种了?”
老农见他衣着华贵,立刻一脸惊慌,他赶忙施礼道:“莫非您就是第三梦先生吗?”
第一秋忙将他扶住,道:“并不是。你不必多礼。良种可已到手?”
那老农忙看了看手里的条子,道:“里面的管家老爷说,只要拿好这条子,在这里等着,就能拿到良种。”
而他并没有等多久。
不一会儿,里面就有一管家模样的人出来。
他虽衣着华贵,但模样却还算谦和。
“李仁贵何在?”他扬声道,语声不卑不亢,并不惹人生厌。
那老农忙道:“是我是我,老爷,正是小的。”
那管家看了看他手上的条子,随后取出一袋良种,道:“我们家先生注明了两种肥料,你家若宽裕,就要按第一种办法施肥。就算是困难些,也要按下面这法子施肥,不可胡乱糊弄。若是收成不好,明年就领不到如此之多的良种了,知道吗?”
他蹲下来,指着袋口封签上的注解,详细念给老农听。
所有的农户都知道,良种因为是后天培育,对土地和肥料的依赖便极重。
是以,那老农也听得极为认真。
听完之后,他连连点头:“老爷放心,我家能按最好的肥料侍弄。”
那管家于是点点头,知道他不识字,又向他重复了一遍施肥流程。
那老农提起种子,真是万般欢喜,连连道谢。
第一秋眼看着他脚下生风,提着种子就出了门,不由轻叹:“第三梦乃真名士。”
李禄见自家监正眼中钦慕之意,只得上前问:“这位管事,请问你家先生几时回来?”
那管家打量李禄,又看了一眼第一秋,道:“两位,这可没个准。我家先生不常回这宅子。”他指了指前来购买良种的农户,道:“您二位也看见了,这里人来人往的,我家先生喜静。”
李禄正要再问,第一秋亲自上前,道:“那么你家先生是否有别的住处?”
“这可不清楚。”那管事也为难,道:“咱们毕竟是替主人家做事的。先生的事儿,哪敢打听?不过呀,我劝公子您不必再等了。先生不过来,您再等也是白费功夫。”
第一秋长叹一声,道:“我是真心仰慕第三梦先生。”
那管家闻言笑道:“公子不知,这上京内外,恨着我们家先生的人可多着呢。先生八成也不乐意露面。”
他没再说别的,可第一秋和李禄都很快明白。
第三梦将上好的良种卖给平民散户,此举乃是破坏了行规。
他自己一个人是高尚了,然而,难道所有育种师里,其他人都卑劣吗?
而且,这上好的良种才卖这个价。其他育种师的种子,如何定价?
这是既给其他人添了恶心,又挡了别人财路。
因为他这么做,黑市上的良种都没法卖了。
这些年,想取他脑袋的人可不少。
第一秋说:“看来,管事也遇到过不少麻烦。”
那管事的叹了一口气,说:“可不少吗?公子看咱们在这里被人千恩万谢,其实也没少担惊受怕。我估摸着,咱们先生也是因为这个,才一直行踪不定。”
他摇摇头,又劝道:“所以,我劝公子也别寻他了。若真是寻着他,也指不定是福是祸。”
他这话虽然奇葩,却也真心。
第一秋眼中失望,只得道:“先生难处,吾等皆知。管事请放心,日后第三梦先生的事,便是我第一秋的事。管事若遇任何难处,都可前来司天监。”
“司天监?”那管家之前话说得随性,却不知面前这清贵少年,就是新上任的司天监监正。
他连忙施礼,道:“草民一时口快,出言无状。还请监正大人莫要见怪。”
第一秋哪会见怪?
他对第三梦先生爱屋及乌,连带看这位管事也十分合意。他当即道:“管事不必如此。第三梦先生心系天下,乃广德之士。你能为他做事,自然也是心地良善之人。”
管事道:“监正大人此话,真是让人汗颜。不如这样,大人留下名帖,若我们家先生有个回来的时候,我便代为转呈。如何?”
“甚好。”第一秋点点头,李禄心领神会,立刻取出他的拜帖,道:“真是有劳管事了。”
那管事连声道:“举手之劳,二位不必客气。”
眼见他收了名帖,第一秋也只能随李禄出了宅子。
这片刻之间,陆续又有好些农户入内。但每个人出来时都提着一袋良种,脸上喜气洋洋。
他们田亩不多,于是所需良种也少。
但这小小的一袋良种,便是他们一年生计的保障。
至少是再不用担心挨饿了。
第一秋在门外又看了一阵,李禄终于忍不住,道:“听方才管事所言,这位第三梦先生在上京的处境也十分艰难。依下官看,监正大人只要多多庇护。只要他认清监正乃是真心结交,自会现身相见。”
“说得是……说得是啊。”监正大人立刻道:“你且令白虎司暗中保护此院落,若有无赖骚扰,一律抓捕。”
李禄忙应是,第一秋想了半天,忽然问:“本座与这位第三梦先生虽未见面,但是神交已久。有心想赠他一些礼物略表心意,却又恐俗物难入其眼。李禄,你说本座当送什么好呢?”
李禄哪还有不心知肚明的?
他立刻开动脑筋,想了半天,说:“依下官看,第三梦先生一心为民,心怀若谷。金银钱财,确实略俗。但他育种花费必定不菲。这良种售价又低,只怕手头也并不宽裕。监正若要送礼,只怕得实际些。”
监正大人点头,十分赞同。
于是,次日,司天监向第三梦先生的古宅赠送了……一批肥料。
而此时,玄武司。
黄壤还在苦等第一秋。好不容易,第一秋终于回来。
他仍然一身紫袍,玉带束腰,足踏黑色官靴。因为太过年少,而又身居高位,只好时刻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
“第一秋!”黄壤跑上去,道:“你怎么才回来,我都等你好多天了!”
李禄见状,不由咳了一声,目光转向别处。
监正大人眉头紧皱,黄壤这张脸,他从小看到大,可真是太熟了。
熟到,他甚至不觉得这个女子漂亮。
——尽管身边所有人都这么说。
“你怎么还在这里?”监正大人皱眉,“本座手令,你没有收到?”
“收到了啊。”黄壤脸皮厚似城墙,“但是我跟我姨父和姨母说了,我还没有学会育种,要在玄武司再多学几年。”
监正大人厌烦得不行,道:“本座不允。”
黄壤蹭上去,道:“好吧好吧,其实是育种院的课业太简单了。我都会了,真的!”
第一秋一听这话,简直眉毛都皱成了一团。
他用手隔开黄壤,生怕被她碰到:“离本座远些。”
李禄见状,忙不迭上前,劝道:“阿壤姑娘,监正外出多日,一直没有休息。他也累了,您还是先回吧。”
“你……好吧。”黄壤到底还是心疼他,见他眼中血丝缠裹,不由也软了口气:“那我晚点炖汤给你喝。”
第一秋哪管她炖什么汤,加快脚步,躲瘟神一般离开了。
回到书房,第一秋立刻写信给何惜金,要求他接走自己侄女。
谁料,书信刚一寄到如意剑宗,何惜金立刻捏碎一只传送法符,赶来上京。
他亲自面见监正大人,做了几千字的自我检讨。
监正大人一直从晚上听到第二天中午。
随后他突然明白,以宗子瑰的性子,为什么黄壤能在育种院游手好闲十几年。
一直到下午,监正大人送走何掌门时,头皮都是麻的。
他虽不情不愿,但让黄壤退学什么的,却是再也不敢提了。
——只要这咸鱼不来骚扰他,要留下就留下吧。
监正大人将黄壤之事搁到一边,忽而见门口有农户提着一袋良种,正喜不自胜地赶回家中。
其袋口封签,正是第三梦。
第三梦……
监正大人若有所思——要是能与此人相交,何其幸甚!
76. 先生 呼天抢地、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