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皮真是一件神器。
蒋赟把它整张打开, 凑在鼻子前,跟戴着呼吸面罩似的大口呼吸,居然真的好受了许多。
章翎和章知诚都不敢和他说话, 章翎偷偷看他,蒋赟的样子好吓人, 两只眼睛都发了直,仰着脑袋,一张橘子皮摊在脸上,胸口不停起伏着,不知道的人估计得以为是什么神秘的作法仪式。
车子开了半个小时, 费老师家到了, 是一个高档的排屋楼盘。章知诚领着两个孩子进门,章翎去琴房上课, 蒋赟则被他带进会客室。
会客室里摆着沙发、圆桌和几把椅子, 还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费老师家的小庭院,种着郁郁葱葱的花草。
秋末冬初, 屋里开着中央空调, 屋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 体感十分温暖。蒋赟站在落地窗前发愣, 对于豪宅的体验又狂升数个层级,他想, 这些人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能过上如此优越的生活?
章知诚喊蒋赟在圆桌边坐下。
保姆阿姨给他们端来热茶和点心, 蒋赟缓了一会儿,晕车带来的恶心感才渐渐消失,他从书包里拿出牛奶和包子, 问:“叔,我能在这儿吃早饭吗?”
“吃吧,给你十分钟。”章知诚翻开蒋赟带来的物理书和几本作业本,说,“我先看看你的作业,前几天我问过章翎你的大概情况,虽然我是教初中的,但高中物理我也能讲,平时翎翎有一些问题都会和我讨论。我想了一下,初中的知识点我就不给你过了,和高中差异挺大,我先就你们的进度给你总结几类常考的题型,再给你讲讲在这些题型上会有哪几种常见的变形……”
“嗝!”蒋赟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章知诚抬头看他,惊掉下巴:“你吃完了?”
“嗯。”蒋赟几乎是两口一个包子,此时嘴里还塞得满满当当。
章知诚失笑:“你吃这么快干吗?又没人和你抢。”
蒋赟好不容易把包子咽下去,说:“我习惯了。”
章知诚没有备课,第一次一对一家教,重点是考察蒋赟的真实水平,对着他的几本物理作业讲题就行。
他的讲课风格和邓芳很不一样,邓芳为人雷厉风行,讲课时不苟言笑,情绪倒是很饱满,经验也丰富。蒋赟知道邓芳水平不错,无奈他的基础太拉胯,邓芳又不可能顾上所有人,所以导致的结果是章翎、吴炫宇这些人听得很轻松,蒋赟却跟得非常吃力。
而章知诚讲课走的是细腻风,讲究条理清楚,结构严谨,环环相扣,还很幽默风趣。
可能是因为一对一教学,蒋赟发现自己再也不可能糊弄过去,就像章翎说的那样,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没听懂就要问,不懂装懂立马会被章老师拆穿,一道题弄懂了,章老师才会继续往下说。
对着几本作业本,两个多小时过得特别快,蒋赟还没反应过来,章翎已经下课了。
他觉得收获非常大。
章翎跑进会客室,问:“爸爸,你们顺利吗?”
“顺利呀。”章知诚喝了口热茶润润嗓子,笑着说,“蒋赟的水平比我想象中要好,理解力不错,一点就通。”
蒋赟脸红了,不敢抬头看章翎。
章翎说:“快12点了,咱们走吧,今天去哪儿吃午饭?”
章知诚问蒋赟:“小蒋,你想在外面吃,还是去我们家吃饭?”
蒋赟立刻说:“叔,你别管我,你把我带回金秋西苑就行,我回自己家吃。”
“等你回家都几点了呀。”章翎插嘴,“爸爸,外面吃估计不行,蒋赟晕车呢,回我们家吃吧,简单点,吃碗面好了。”
“行。”父女二人又一次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章知诚对蒋赟说,“去我们家吃碗面吧,翎翎平时上完课,我们也都是简单吃点儿。”
回金秋西苑的路上,橘子没有了,下车后,蒋赟撑着塑料袋,大吐特吐。
章翎捏着鼻子,在他身边帮他拍背,说:“看来以后得准备两个橘子,你也太没用了。”
蒋赟吐得眼泪鼻涕都流下来,心里可惜着早上吃下去的牛奶和包子,还不忘回头呛她:“我都说了我骑车去!”
章翎说:“你别看我爸爸只开了半小时,那是上的高架!我坐公交都要坐一小时呢,等你骑到,我都要下课了。”
蒋赟好崩溃,回过头又是一阵呕。
章知诚带着两个孩子上楼,脱下外套去厨房煮面。
蒋赟和章翎在客厅大眼瞪小眼,章翎想到蒋赟前一天的“恶行”,“哼”了一声,果断地溜进了房间。蒋赟理亏,不敢招惹她,只能走进厨房,问:“叔,要我帮忙吗?”
“不用。”章知诚正在准备菜料,回头看他,问,“你和章翎怎么了?吵架了?”
蒋赟答不上来,手指无措地抠着裤腿边。
章知诚打量着蒋赟,立冬已过,钱塘的气温一天比一天低,这两天虽是晴天,也有了初冬的寒意。章翎早已在校服里穿上毛衣,这天的外套都是带绒的,而蒋赟还是只穿着运动校服,拉链拉得很低,里面是一件薄T恤。
章知诚说:“天冷了,你穿得太少,这样很容易感冒,家里有毛衣和厚外套吗?”
蒋赟点头:“有。”
“棉毛衫裤呢?”
“也有。”
“有就行,记得穿上。”章知诚从冰箱里拿出几个鸡蛋,嘱咐道,“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小孩都流行冬天穿单裤,大概是觉得这样很酷?教室里又没空调,怎么受得了?别和自己过不去。”
蒋赟问:“叔,你也会穿棉毛裤吗?”
“当然了。”章知诚笑着说,“我又不是铁人,年轻时我也穿啊,从来没有不穿过。”
蒋赟又问:“章翎也穿吗?”
章知诚挑眉:“穿啊,她敢不穿,我打她屁股。”
蒋赟“嘿嘿嘿”地笑起来,章知诚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问:“你吃几个荷包蛋?”
蒋赟止住笑,懂事地说:“一个就行。”
章知诚点头:“知道了,给你煎三个。”
蒋赟:“……”
中午的面条果然很简单,菜料就是青菜肉丝荷包蛋,只是蒋赟的碗特别大,其实都不能算碗,是章翎家的一口大砂锅。
就算这样,蒋赟也是第一个吃完,连着面汤都给喝得干干净净。
章知诚和章翎一齐看呆,章知诚说:“小蒋,你吃饭太快了,这样不容易消化。”
蒋赟抹抹嘴,垂着眼睛说:“叔,我真是习惯了,改不过来。”
章翎纳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惯?你就慢点儿吃呗,搞得好像有人和你抢一样。”
蒋赟沉默,脑子里又浮现出痛苦的回忆——吃饭必须靠抢,吃得慢就有可能吃不上,那种绝望的饥饿感折磨了他许多年,哪怕后来被奶奶接回家,吃饭快这个习惯还是改不过来。
也是因为,哪怕回来了,他依旧会吃不饱。蒋赟有时候甚至觉得,他上辈子可能是饿死的,这辈子才会一直奔波在吃饱饭的远大征途上。
吃完午饭,蒋赟主动提出洗碗,章知诚没有阻止。
把厨房收拾干净后,蒋赟知道自己必须要走了。
这间房子温暖又明亮,虽然面积和豪华程度远远比不上那位费老师的家,但在蒋赟眼里,这是全天下最漂亮最舒适的一套房子。
他越来越喜欢待在这里,可以享受到热空调,能吃到各种好吃的食物,能听到章老师和杨医生温柔地说话,卫生间干净整洁,有抽水马桶,最重要的是,在这里,他时时刻刻都能见到章翎。
但蒋赟也知道,这里是章翎的家,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是一个被善待的小客人。
蒋赟走的时候,章翎站在门口送他,两人都还记得前一天的争吵,蒋赟无数次鼓起勇气想道歉,话到嘴边又给咽了下去。章翎这次也很坚持,虽然和蒋赟说过几句话,但两人并没有冰释前嫌。
最后,蒋赟灰溜溜地下了楼梯,章翎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章知诚问女儿:“你和蒋赟吵架了?”
“嗯,他昨天又发神经。”章翎气恼地说,“我昨天肚子不舒服嘛,本来想回来睡觉,结果我们班班长喊我去KTV为合唱选歌,就这么个事儿,蒋赟就发脾气了,不让我去,还说脏话。我叫他不要说脏话,他就和我吵起来了,哎呦,这人真的是……好莫名其妙。”
章知诚心想,这哪儿是莫名其妙,这分明是关心则乱嘛。
——
蒋赟回到家,在小小的出租屋里翻箱倒柜,李照香回家时吓了一跳,以为家里遭了贼,问:“小崽,你找什么呢?”
蒋赟说:“找我冬天的衣服。”
李照香从废品堆里扒拉出一个行李袋:“喏,都在这儿呢。”
蒋赟把袋子里的衣服都拿出来,有冬天的毛衣、外套和棉毛衫裤,款式能从少年儿童跳跃到老大爷,他翻出一套相对干净些的棉毛衫裤,拎起裤子看了看,问:“奶奶,会不会短了点?”
李照香说:“你试试呗,短了我再去问人家要,这套你都穿三年了,一直很合身。”
蒋赟脱掉校裤试了一下,棉毛裤真的短了,裤脚高高吊起,裤/裆那里卡得有点紧。
李照香围着他转了一圈,说:“崽,你是不是长高了?”
蒋赟心里小小地激动了一下,想到一件事,问:“奶奶,我爸有多高?”
“你爸呀,大高个儿。”李照香想起自己那短命的儿子,叹口气,“是这附近几个小崽子里最高的一个,比刚子高大半个头呢。”
蒋赟问:“过1米8了吗?”
李照香摇头:“那我不知道,我都不懂这种算法。”
蒋赟沉思片刻,大着胆子问:“那……我妈呢?她个子高吗?”
李照香立刻拉长了脸,气呼呼地说:“不知道!你妈长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了!小崽,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惦记她干什么?犯贱啊?”
蒋赟大声反驳:“我没惦记她!”
李照香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
蒋赟默默叹气,他的遗传身高,估计这辈子都没法算出来。
——
周一上学,蒋赟和章翎谁都没服软,不能算冷战,但彼此之间说话做事都板着个脸,再也没有打打闹闹。
汤子渊悄悄问薛晓蓉:“后面两位又怎么了?”
薛晓蓉说:“你弟弟又作死呗。”
汤子渊哀嚎:“我的妈呀,这都第几回了?”
因为这样诡异的局面,蒋赟送章翎晚自习回家的事自然搁浅,谁都没再提。
章知诚大为放心,继续乐呵呵地做起他的“护花使者”。
连着周三发苹果,章翎都没给蒋赟,硬是塞给了汤子渊,汤子渊拿得战战兢兢,总觉得自己会被蒋赟打死。
蒋赟心里好后悔,这是他头一回没拿到章翎的苹果,觉得这次真是作了个大死,也不知道章翎啥时候才能消气。
周五下午的班会课,邓芳说讲一下十二月底文艺汇演的事,班委已经选好大合唱曲目,大家要把歌学一下,男女生分一下歌词,由许清怡统筹安排,萧亮配合,说完后,邓芳就离开了教室。
蒋赟之前并不知道这件事,一听是大合唱,顿时来了精神。
许清怡俏生生地上了讲台,把歌曲名告诉给大家,是一首励志歌曲——《我相信》,并不难唱,算是耳熟能详。
章翎知道选这首歌是男生们的主意,那天在KTV就听萧亮和刘陈飞把几首励志向歌曲车轱辘地听,觉得很正常,大合唱嘛,肯定是要选好唱的歌。
可是许清怡接下去的话,就令她不那么淡定了。
许清怡说:“这首歌我们会分男女声部,然后有两个领唱,男女各一个,男生领唱是班长,女生就是我。一会儿我把歌词发给大家,听过的同学请回家把歌词背出来,没听过的也请尽快熟悉一下,下周一的自习课,我们会先把歌过一遍。”
章翎坐在座位上,看着许清怡在台上布置任务,她漂亮又自信,同学们似乎也没有意见。
章翎知道自己不应该多想,这本来就是一件学习外的小事,是让大家放松精神的一种调剂,是快乐的集体活动,所以她连选歌都没参与,一切随大流。
可是唯独领唱,是她在乎的,却没有任何人通知过她,哪怕只是简单问一句。
章翎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他们就这样决定了吗?
这时,身边的蒋赟突然高高举手。
大家都向他看去,讲台上的许清怡一愣,戒备地看着蒋赟,不知道该不该问他为什么举手,蒋赟却已经站了起来。
许清怡不得不开口:“蒋赟,你……有问题吗?”
蒋赟说:“有啊,我就是想问,为什么,主持人竞选时要搞班级内投,领唱就不用?都随你们说了算吗?”
许清怡:“……”
萧亮走上台,说:“领唱只有一男一女,每人也就唱四句,并不多,谁上都一样。你想唱,男生那几句,我可以让给你。”
蒋赟说:“我不想领唱,我就是问问,女生呢?能竞选吗?”
萧亮看了章翎一眼,说:“能啊,谁要竞选,报名就行。”
许清怡心里着急,拉了一下萧亮的衣袖,对着蒋赟解释道:“是这样的,上次主持人竞选,女生都没人报名,只有我一个,那个可比这次重要多了,所以这次领唱,我和班长商量后就直接定了,不想浪费大家时间。而且……上周在KTV选歌,女生也只有我一个人唱了,大家都说自己唱得不好。当然,我知道很多人没去KTV,那……行啊,谁要竞选领唱,就报名呗,可以内投啊。”
她知道别的女生不会与她争,那就是自取其辱。
唯一的竞争者就是章翎,但她觉得章翎不会报名。
她多清高啊!拒绝竞选班长,拒绝竞选主持人,在KTV又拒绝唱歌,许清怡搞不清章翎的路数,潜意识里觉得——章翎一直在逃避与她竞争。
别的不说,在文艺方面,许清怡相当自信。
萧亮说章翎小学时文艺才能很优秀,在学校里出尽风头,但那话的重点难道不是“小学”吗?章翎现在一点儿也不起眼,除了学习好,许清怡就没看出她有哪些拿得出手的才艺,什么弹琴、唱歌、主持……始终只是“听说”,班里有谁真正见识过?
许清怡看向章翎,那个女孩依旧文文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扎着一把小辫子,戴着一副大眼镜,神色平静地与她对视。
蒋赟听完许清怡的话,清了清嗓子,抬眼看着天花板,也不知道在问谁:“听到了吗?可以内投啊,那,有人报名吗?”
教室里鸦雀无声,薛晓蓉回头看了一眼章翎,心想,章翎肯定不会报名,她才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去和班花争个高低。
萧亮也是一样的想法,所以这次他问都没问章翎,老被拒绝很没面子。
所有人都和他们想得一样,大家对章翎拒绝主持人竞选的那一幕记忆犹新。
然而,出乎大家的预料,章翎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说:“我报名,竞选女生领唱。”
蒋赟偏过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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