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还没开学那几天, 秦晗收到杜织的信息。
杜织问她,小秦晗,介意提前几天开学吗?
秦晗正在准备提交转专业的申请表, 杜织知道她笔试应该是没问题, 想要提前面试她。
这场面试很特别,是特地为秦晗准备的, 方式也不是坐在学校里问几个问题那么简单。
杜织带着秦晗去了和学校有合作的康复学校, 想让她见见真正的残障儿童。
特殊教育这个专业,毕业愿意去做特教老师的还是少。
有些人承受不住每天见到那些孩子,也承受不住那些家庭的不幸。
人有时候是这样的, 吸收了太多负能量, 确实是会有种“感同身受”的难过。
教育心理学的老师给这个专业的学生上课时, 都是一边讲着怎么研究残障儿童的心理, 一边告诉大家怎么调整自己的心态。
杜织说, 她要看到秦晗的韧性, 才会同意她转专业。
秦晗被安排跟着一个学姐,帮助培智小班的孩子做康复训练。
班里都是3-5岁的孩子, 发育迟缓, 智力落后。
教室不大, 每个孩子上课都有家长陪同,贴着学生名字的小椅子后面是家长的椅子。
冬天是流感高发季, 教室里都会按时消毒,常常有消毒液的味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味道, 不太好闻,可能是孩子大小便失禁的味道,也可能是口水或者鼻涕, 就像老人到了暮年,身上会有些不大清新的味道。
杜织常常来,有时候在教室外面,隔着玻璃窗看秦晗。
秦晗对小孩子总是在笑,也总是很耐心。
杜织最后一次去时,一个小男孩吐了,正好是秦晗抱着他的时候,吐在她羽绒服的袖子上。
秦晗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她没看自己的衣袖,只是蹲下去帮小男孩擦嘴:“小宝,姐姐帮你把外套脱下来好不好?”
小宝的妈妈不在,去给小宝洗饭盒了。
冬天学校的水稍微有些凉,秦晗搓洗着小宝的衣服和自己的袖口,手冰得通红。
杜织靠在水房边的墙上,忽然开口:“小秦晗,你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有吗?”
“长大了。”杜织笑着说。
秦晗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成长。
她只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他可以波澜不惊地清理老人沾了排泄物的衣物。
秦晗转专业的事情很顺利,秦母反对过很多次,母女俩的关系闹得有些僵。
最后还是秦父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两人在电话里聊了很久,从那天之后,秦母不再干涉秦晗学业上的选择。
能干扰秦晗的,只有她自己。
她总是梦到遥南斜街,梦到盛夏的乌梅汁,还有,某双总是含笑的眸。
大二上半学期,学校出了公告,特殊教育专业有一个可以去美国做交换生的名额。
交换期限是两年,交换时间在半年后。
要求是成绩优异,还要考外语。
秦晗放弃了两个假期,忙了大半年,得到了交换生的资格。
但专业里渐渐起了一些传闻,说秦晗是杜织的私生女,说她这个交换生的资格,是靠走后门得来的。
这八卦是谁传出来的,稍微想想就知道了。
之前竞争这个名额的就那么几个人,结果出来了谁最最不甘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谢盈气得在寝室破口大骂:“卧槽!真是给丫脸了!什么都敢说,我这就去她寝室撕烂她的破嘴!”
秦晗真的很喜欢谢盈的性格,因为熟悉,让她觉得亲切。
可是亲切之余,又让她感到一点难过。
太容易联想到遥南斜街了。
秦晗想。
谢盈说着就要往寝室外面冲,秦晗拉住她:“别去,我能解决的。”
“你要怎么解决?咱们去揍她一顿得了!让她瞎几把说!”
秦晗笑着:“我有解决的办法,真的。”
她这么淡淡笑起来时,说不上像谁,总感觉有另一个总是云淡风轻的人的影子。
当天晚上,谢盈和秦晗窝在一张床上。
又是一个秋天,谢盈有些担心地说:“小秦晗,你可不能因为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就放弃你想要的机会。”
秦晗每天学习多刻苦室友们是看在眼里的。
这姑娘比高中还拼命,孙子怡都说,不敢多看秦晗学习的样子,看多了会做那种自己复读高三的噩梦。
秦晗在黑暗里慢慢摇头:“不会放弃的,这是我逃亡的机会。”
“逃亡?”
谢盈轻轻叹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放不下,但也是正常的。”
“你放下了吗?”
“没有啊,幸好他没有真的考来帝都市,不然我一定熬不下去。在同一个城市生活,真的太难遗忘了。”
已经是大二的上半学期了,离谢盈当初入学时心心念念的转年高考,又过了半年。
她的前男友考了上海的大学,南北相隔,倒也断得利落。
“谢盈,明天广播室的钥匙借我用用吧。”
“没问题。”
第二天午休,秦晗走进学校的广播室。
她深深吸气,坐在椅子上,推开麦克风的按钮,温柔从容:“大家好,我是xx届特殊教育专业一班的秦晗,很抱歉打扰到大家的午休时间,我需要用3分钟,澄清校园里的传闻。”
秦晗缓缓说了自己进入大学之后的成绩,然后澄清了和杜织的关系。
最后她笑着说:“流言止于智者,愿大家学业顺利,生活开心。关于交换生的名额,我愿意在全校师生的监督下重新考试,证明这个名额属于我只是因为我有足够的实力。”
她不卑不亢,坚强却不隐忍。
说完这些话,看了眼时间,刚好3分钟。
最后秦晗放了一首《cry on my shoulder》。
曾经某个她泣不成声的夜晚,有人拨动吉他弦,胡乱弹着,唱了这样一首歌。
秦晗私自占用广播时间的事情得到了学院里的批评,写了1500字的检讨书。
但重新举行的留学生名额笔试中,她的成绩比第二名足足高出35分。
交换生的名额还是她的。
秦晗出国时,是12月份。
很多事,已经过去一年了。
她在宿舍收拾好行李,和室友告别,出门打车时,出租车软件上的历史地点,居然还是遥南斜街。
秦晗顶着屏幕上的字愣了一会儿,敲下目的地。
她要去爸爸的公司,爸爸说要送她去机场。
这一年来,秦晗和妈妈的关系总是很僵。
有时候她觉得妈妈很可怜,但有时候,秦晗忽然疲于假装。
生活总是充斥着各种艰难,所有人都是受害者,总不能因为谁自觉可怜,就理所应当地索取所有人的忍让宽容,这不公平。
去机场的路上,秦父顺便接了杜织。
杜织和秦晗同班飞机,受邀去美国高校做演讲。
这是秦父第二次见杜织。
杜织是个永远不会冷场的女人,她幽默宽容又充满活力。
窗外是冬日黄昏,淡蓝色的天边是落日留下的橘粉色,城市的剪影开始亮起一盏盏明灯。
如果说对帝都市有什么不舍得,大概是那条总出现在梦里的老旧街道。
在机场托运行李时,秦晗问爸爸:“你会选择杜院长那样的女人和你走完余生吗?”
秦父笑了笑:“宝贝,爸爸的生命里已经有你妈妈了。”
秦晗诧异一瞬:“可是你们......”
你们不是离婚了吗?
秦晗这一年成长得再多,在秦父眼里也是孩子。
他看穿她的心思,笑着说:“我和你妈妈,我们也有过,很好很好的时光。”
那是秦晗这一年中,听过的最感动的一句话。
我们也有过,很好很好的时光。
过安检时,秦晗的手机在安检筐里震动,只是一下。
屏幕亮了,显示有新的未读信息。
秦晗过了安检,重新穿好羽绒服,才划开锁屏。
是微信,来自张郁青。
有那么一刻,秦晗呼吸变得困难。
但打开,屏幕上只有几个字母:
【ohh】
大概是北北或者丹丹,错按出来的。
她站在原地晃神,杜织安检后拍了她一下:“走啊。”
秦晗把手机收好,点头,跟上杜织。
登机后,秦晗坐在机舱里翻开一本书,杜织笑着问:“小秦晗,漫漫长途,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倾诉的?说给我听听?算算你真是好久没和我说过私生活了,都有些怀念你在我家哭鼻子的那个晚上了。”
秦晗摇头,顾左右而言他:“杜院长你需要毯子吗?”
杜织用她那双看穿一切的眸子看了她一眼,笑着背了几句辛弃疾的诗,调侃秦晗:“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空乘送来了两条毛毯,叮嘱说起飞后可能会有些凉。
秦晗接过毯子,听见杜织问:“虽然你各个方面都很优秀,但我还是有个问题想问,你这趟出去做交换生,真的没有任何私人原因?”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慢慢提速,准备起飞。
能感觉到机身腾空,滑轮收起。
“有的。”
“因为感情?”
“因为张郁青。”
杜织笑起来,又岔开话题:“小秦晗,我给你讲讲我和我前夫的事情吧,打发旅途的无趣。”
秦晗在飞机的轰隆声里,把书页折了一角,然后合上。
她折的那一页,是顾城的诗。
“夜的深处,是密密的灯盏。
它们总在一起,我们总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