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 草长莺飞,桃红柳绿。
在这一派春日融融的好天气里,戎狄使团进了京城。
京城百姓老早就听闻这个消息,所以在这一日, 一个个呼朋引伴, 拖家带口,喜气洋洋的跑到大街上看热闹——
“多新鲜呐, 废帝荀康在位时, 他们戎狄人狂的不得了,动不动就在咱们边境打砸抢烧,把咱老百姓都被欺负成啥样子了, 今儿个竟然巴巴的带着使团进京跟我们修好来了!真是活久见!”
“嗐, 谁叫咱们陛下英勇血气, 五年前那次出兵把他们打的元气大伤!前两年他们不是还蠢蠢欲动, 隔三差五到边境骚扰, 哪回不是被咱们大梁的将士打的屁滚.尿流的。前两年陛下还下令锁边,不给他们盐巴和粮食,才过了半年,他们就熬不住了,写了封国书给陛下求饶。”
“我听说这次使团进京带了不少好东西呢,像是鸡蛋这么大的琉璃珠, 一千多张上好的兽皮,还有手臂长的人参,一百多匹汗血宝马, 还有各种奇珍异兽……”
“这算什么,我还听说他们戎狄的公主都一起来了!这公主跟着一起进京,摆明了是要献给陛下的。”
“哈?献给陛下?这戎狄民风粗俗彪悍,好像还茹毛饮血的,啧,他们的公主得养成啥样啊?蛮.夷女子,肯定比不上咱们大梁的女子温柔小意。”
百姓们叽叽喳喳的聊得热火朝天,一品斋临街的雅间内,尉迟虎和陈暮云两人对面对坐着喝酒。
“这戎狄使团怎么磨磨唧唧的,咱们这酒都喝了一坛子了,连根毛都没见着。”
尉迟虎朝窗外探了下脑袋,摸了下鼻尖,朝着陈暮云挤眉弄眼,笑容很是猥琐,“牧云老弟,你说这戎狄公主长啥样,漂不漂亮啊?”
“我哪晓得……”陈暮云啃着烧鸡腿,耸肩道,“不过我从前见过几个戎狄女人,个子都很高,也很壮,膀大腰圆的,看着挺能干精练的。”
听着这描述,尉迟虎颇为失望的张大了嘴,“啊?膀大腰圆的?那可吃不消。”
陈暮云白了他一眼,“怎么着?难不成你还对这戎狄公主有想法?”
“这话可不能瞎说。”
尉迟虎连忙摆摆手,呲牙笑道,“且不说这戎狄公主进京是为了什么,就算真是送来和亲的,那也是陛下的女人。”
尉迟虎话音刚落,就见陈暮云啃鸡腿的手一顿。
她蹙眉,有些不悦道,“陛下心里只有皇后娘娘一人,哪有这戎狄公主什么事。”
尉迟虎知道陈老弟是陈氏一族一个落魄旁支的子弟。
或许是因为陈老弟有了功勋,所以前不久陈家二房的独女病逝后,那陈二爷便将陈牧云过继到了二房名下,算作嗣子。所以从这层关系上来说,当今皇后娘娘算是陈老弟的表妹,陈老弟也一直格外维护着她这位皇后表妹,每回提到都是赞不绝口。也不许旁人提半句皇后的不是。
有好几次,尉迟虎都想问问陈牧云:陈老弟,这皇后娘娘入宫前,你们是不是像话本子写的那样,有什么表兄表妹之间的小故事啊?
当然他也只敢想想,问是不敢问。
别看陈牧云身量不算高大壮硕,那胳膊可是很有劲的,之前尉迟虎和他比试了一番,险些被当众摔了个大马趴。
思绪回转,尉迟虎端起酒杯跟陈暮云碰了下,“是是是,皇后娘娘国色天香,哪里是那蛮夷之地的公主可比的?”
这句话还算顺耳。
陈暮云拿起酒杯,爽快的喝了。
刚要再倒一杯时,窗外的喧闹声明显高了好几个调。
探头看去,只见看热闹的百姓们人头攒动,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瞪圆了眼睛,满面红光与激动。
“总算是来了。”尉迟虎一拍大腿,眼神也亮了。
他坐的方向朝着城楼,所以更方便看到队伍的行进。
伴随着一阵鼓乐声,宽阔的主街道上,一支异域打扮的队伍缓缓出现在众人眼前。
打头的军队过去后,中间便是一辆无比华美的金色马车。
这马车的造型与大梁截然不同,窗户开了一大半,四周挂着一层浅紫色的轻纱,车檐上还挂着铃铛,随着车轱辘的转动,那轻纱飘扬,铃儿脆响,别有一番风情。
尉迟虎嘴里说着“奇技淫巧”,身体却很诚实的往下探去。
陈暮云嘴角一抽,道,“晋贞兄,你也不怕掉下去。”
尉迟虎头都没回,不以为意道,“怕啥,我有功夫呢。”
过了一会儿,他很是惊讶的感叹道,“哎哟我去,这戎狄一次性送了两位公主过来?牧云老弟你快过来看看,是不是两位?”
陈暮云也来了兴趣,起身去看。
果不其然,那金色马车中并排坐着两位女子,虽她们脸上戴着面纱,但看那衣着打扮,规格是一致的,足见她们的身份也是相同的。
两位公主?这戎狄王是怕陛下一个瞧不中,两个还能挑一挑?
就在她思索戎狄此举何意时,忽然从高处射出无数支暗箭来。
咻咻咻——
冷箭穿破空气的啸叫声,格外骇人。
刹那间,大街上的百姓们尖叫起来,仓皇失措的四处逃跑着。护卫军们也反应过来,忙拔刀护卫。
就在这一团惊慌混乱中,十几个身手利落的黑衣人从大街各处跳了出来。他们手中都握着长刀,目标明确的直奔使团冲去。
这番突然的变故,把陈暮云和尉迟虎都吓了一跳,几分酒意也散的干干净净。
“这怎么回事?”尉迟虎瞪圆了眼睛道。
“看样子是专门冲着使团来的……”陈暮云黑眸一眯,脑子一个激灵,分析道,“戎狄使团进京遭到袭击,于大梁和戎狄的邦交极为不利。若是这两位戎狄公主死在咱们大梁国都,咱们也不好跟戎狄交代,一个不好还会引发战火……”
尉迟虎大惊,骂道,“他奶奶的,那可不行!”
能维持和平,谁吃饱了撑着愿意打仗?
大街上的护卫军和黑衣人们缠斗得难舍难分,眼见着有两名黑衣人快要突破重围,杀到金色马车旁,陈暮云脸色一沉,道了一声“不好”。
下一刻,她拿起桌上的刀,直接从楼上纵身一跃。
“!!!”
尉迟虎愣住,片刻后,忙追了上去,“牧云老弟,等等我!”
金色马车内,两位衣着华丽的女子缩在一起。
其中那位身形较为高大的从柔软的坐垫下摸出一把匕首来,低声安慰着身旁娇小的,“阿丽娜,别怕。”
被唤做阿丽娜的少女点了下头,褐色瞳孔中泛出愤怒,咬牙道,“这些该死的大梁人,我们有意与他们交好,他们竟然这样阴险卑鄙!若是我能活着回去,一定要让父王好好教训他们!”
另一人没有接话,掀起裙子,打算冲出马车与外头的歹人缠斗。
阿丽娜惊呼着想要拦,“乌……乌雅,你小心点。”
可还没等乌雅出手,就见一道灰蓝色身影从天而降。
那人手持长刀,剑眉星目,五官端正,眉眼间透着一种久经沙场的狠厉与冷硬。
只见他招式利落干脆,三下五除二,便将围在马车旁的几个黑衣人给杀了。
乌雅握紧了手中镶满了宝石的匕首,狭长的眼眸微眯。
这个灰蓝袍又是什么来头?
陈暮云稍稍擦了一下溅在脸上的血,快步走到马车边,客气拱手道,“两位公主好,我乃大梁的忠武将军陈牧云,还请两位公主莫要惊慌,我会保护你们的安全。”
大梁的将军?乌雅默默将匕首松开,上下打量了一番陈暮云。
这么小的个子,一副文弱俊秀的书生模样……
一旁的阿丽娜也好奇的看着陈暮云,低声用戎狄语对乌雅道,“早就听说大梁的男人文弱瘦小,这么一看还真是,完全比不上咱们戎狄的汉子嘛。”
乌雅瞥了一眼阿丽娜,转脸客气的对陈暮云道,“那就多谢这位将军了。”
听到这话,陈暮云眉心微动,这戎狄公主的声音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转念一想,或许是口音问题吧,总不能指望他们戎狄人能说一口好听的雅言。
陈暮云略一颔首,尉迟虎这边也赶来了。
“牧云老弟,你这边没事吧?”
“喏,都躺在地上了。”陈暮云的刀尖指了下倒地的黑衣人们。
黑衣人的数目并不多,很快就被官兵护卫们给擒住,只是这些黑衣人都是死士,舌底下藏了毒,一被抓住就咬破毒丸自尽了。
“奶奶的,这群狗东西实在太气人了!”尉迟虎骂道。
“咳咳,晋贞兄,注意点,两位公主在呢。”陈暮云轻咳道。
尉迟虎这才反应过来,忙站直身子朝着两位公主打了个招呼,当然,他也趁机看了看这戎狄公主长啥样。
他这一看,不由得呆了呆。
两位公主都穿着一样华丽精美的戎狄衣裙,一头长发扎成许多根小辫子,头上、耳朵上、脖子上都戴着亮闪闪的珠宝,脸颊用挂着珠帘的面纱遮着,只露出一双妩媚多情的眉眼来。
那位高一些的公主,眉眼狭长,眼尾稍稍往上翘,多些成熟的风韵。
那位娇小一些的公主,眼眸圆圆的,透着股狡黠的灵气。
光看这眉眼,都是美人啊——
没过多久,便有鸿胪寺官员赶过来处理现场。
尉迟虎和陈暮云便先离开了,本来他们俩今天就是来看热闹的,多余的也不归他们管。
只是临走之前,那高个子的公主含情脉脉的盯着陈暮云,温声道,“陈将军,多谢你出手相助,我叫乌雅,这是我妹妹阿丽娜。有机会再见的话,我们会好好感谢你的……”
陈暮云被这样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浑身怪不自在的,讪讪的抱拳道,“公主客气了。”
等她跟尉迟虎再回到一品斋的雅间里,尉迟虎狭促的笑道,“牧云老弟,我看那个乌雅公主对你颇为中意啊,那小媚眼儿抛的,嘿嘿。”
陈暮云无语,“又胡说。”
尉迟虎道,“嗨,你别害臊啊,你这个年纪也是该娶媳妇了。若是陛下不要这两位戎狄公主,你或可求上一求。我看这两位公主都长得挺不错的呀,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粗野吓人。”
“越说越离谱。”陈暮云自顾自坐下吃肉。
尉迟虎见她有点生气了,只当她年轻人脸皮薄不禁逗,摇头道,“你啊你,跟子言一个样,都一副对女色无欲无求的模样。”
他今日一早本是打算拉司空曙一起来看热闹的,可司空曙压根不感兴趣,只说要在家针灸治脑疾,没空出来。
人家都说要在家治病了,他也不好再继续拉,只好转头去了军营把陈暮云拉了出来。
尉迟虎喝着酒,眯眼咂舌,心想着:同样是男人,他真是不明白子言和陈老弟是怎么想的。
好好的爷们,一大把年纪也不成家,也不碰女人,这一天天的过的有什么滋味。
不懂,真是不懂。
——
戎狄使团被当街刺杀的事,令朝廷上下大为震惊。
皇帝大怒,当即派人全城搜查,务必弄清楚来龙去脉。
后又亲自接见戎狄使者,与其进行亲切又友好的会谈,表明大梁的立场,好歹是将使团的情绪稳住。
原本定下的欢迎宴会因着刺杀的事,也往后推迟了三日,好让使团和两位公主都能缓口气,压压惊。
刺杀事件第二日,刑部和京兆尹那边便呈上了一个调查结果——这些黑衣刺客都是陇右余党,突然刺杀戎狄使团,是有意破坏大梁与戎狄的关系,挑起外乱,再趁机浑水摸鱼。
这些陇右余党,就像是躲在角落阴暗处打不死的蟑螂似的。
成不了大气候,却时不时出来恶心人。
碍于使团在京,元珣也不好闹出大动作,只交代加强京城各处布防,不允许再出任何乱子。
待官员们退出勤政殿,元珣慵懒的往椅背上一靠,修长的手指捏了下眉心。
常喜见状,忙奉上一杯香茶。
元珣闭着眼,语气透着几分倦意,“现在几时了?”
常喜应道,“回陛下,已是戌初时分。”
顿了顿,他补充道,“陛下处理政务劳累,不如今日便在勤政殿用膳吧,奴才去跟皇后娘娘说一声,想来娘娘是理解的。”
闻言,元珣缓缓睁开眼睛,抬手指了指桌子上那一堆奏折,“这些都装起来。”
常喜一怔。
只见元珣站起身来,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淡淡道,“带去榴花宫处理。”
他答应过他的小皇后,每日会与她一同用晚膳。
若说话不算数,那小娇气包怕是要有小情绪了。
他可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