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秦知县开了信纸, 迎面扑来的就是熟悉的字迹。
“这,这是廖先生的墨宝!”
有那么一瞬间, 他竟本能的生出一种珍藏的冲动……
廖无言之所以声名在外, 一是满腹才学无人能及, 再一个就是一笔好字令人追捧。偏他的墨宝极少流传到外面去,往往偶尔的帖子、书信等都被人珍而重之的收藏起来, 如今越发奇货可居。
秦知县多年来费尽心思,也只辗转弄了半幅廖无言亲笔写的对联, 如今早已裱糊了,就挂在他日日办公的书房内,时常临摹品鉴。至于对联是不是谁直接从廖府大门上偷撕下来的……读书人何须在乎这些小事!
见是廖无言的亲笔信,秦知县突然就有种久违的被重视的感动, 深吸了口气, 这才看下去。
真要论起忽悠人的本事来,廖无言自认第二,只怕没人敢称第一。
他口中舌灿莲花, 笔下可颠倒乾坤,满纸写的都是假大空的话,没有一点实际意义。什么“你这些年尽心竭力操持政务, 我家大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实在是辛苦了……大人心急如焚, 吾等文人最重的就是名节,万望做个高洁无瑕又能造福百姓的好官,莫要被奸人所误, 以至于损毁……”云云。
这些话在别人看来可能就只是上官勉励警醒的套话,但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同的人能解读出不同的意思,对于秦知县而言,简直句句诛心,最后只汇聚成一句话:
他们知道了!
这个答案把秦知县吓得浑身冷汗涔涔,可恐惧之余,竟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解脱……
秦知县在心中疯狂动摇之际,晏骄正拉着白宁对廖无言进行全方位无死角吹捧。
这次的离间计雏形是她想出来的没错,廖无言也表示了赞赏,不过针对下手对象,两人产生了分歧。
晏骄原本想弄方封,毕竟死的是他的女儿,不管哪方面都更有动机。
“舐犊情深?”廖无言一听就笑了,嘴巴一张,说出来的实话掉到水里恨不得毒死鱼,“肯把女儿献出来的,必为心狠手辣之辈,只怕已经不能被称为人,离间计却未必行得通。”
方家现下虽然落魄了,但烂船尚有三千钉,又在他的地盘上,若当年果真不愿,谁敢强逼?如今几年过去,但凡他有丁点想替女儿伸冤的念头,也不至于丝毫动静都没有。
这话说到晏骄心坎里去了,“确实,我也有些摇摆不定,所以特意来听听先生高见。”
离间计这种东西,有且只有一次机会,用的好了,事半功倍;用得不好,反噬自己也说不定。
廖无言一抖手腕,将折扇刷的收好,顺势在桌面上写了一个秦字。
晏骄和白宁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疑惑,“可是先生,那秦知县人微言轻,显然处于底层,可行吗?”
廖无言莞尔一笑,“方封为人清高自傲,重视名声荣誉胜过一切,若事情果然如你们所料,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断不会承认女儿死的不清不楚。”
“至于张横与牛瑞,两人乃是连襟,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关系非比寻常。若遇到问题,只怕第一时间说与对方知晓,届时离间计不攻自破。”
“王家不提也罢。最后就是这秦知县,你们可曾留意,方家便是居住在那秦知县辖下县上,依照律法,但凡有人意外身亡,首要本地父母官派去仵作确认死因。”
晏骄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睛亮闪闪的,“也就是说,很可能其实这件事本来与秦知县无关,他是被拉上船的!”
似方家这种容华过后还死端着架子的人家,是不大能瞧得上县令级别的小官儿的,若说之前就有交情,概率很低。
白宁也拍手称是。
廖无言微笑着点了点头,“人命关天,并非等闲,牛瑞已然失势,张横也只不过是个比他高一级的外官,管不到头上,若他当真想秉持正义,怎会如此风平浪静。”
“所以他之所以入套,要么是有所求,要么是被几家联手施压胁迫,可无论哪一种都极其不稳定。”
这都过去两年了,也没见秦知县得了什么好处,恐怕如今是骑虎难下。
白宁大笑,“若是求利,自然没人能比定国公能给的更多;若是被人所迫,如今正好求了国公爷替他主持正义。”
晏骄只觉豁然开朗,连忙起身向廖无言行了一礼,“先生高见,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就这么办吧!”
待书信连同节礼送出去而久久没有回应,晏骄兀自焦躁不安,廖无言却已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架势,自信一笑,“这一竿子,算是打着了。”
书信节礼不过场面规矩罢了,若秦知县真的铁了心一条路走到黑,或是装傻,或是充楞,只怕此刻回信早就到了。
转眼乡试结束,监考的庞牧等人却还要继续锁在考场里阅卷,因怕考官与外头考生勾结,是连送饭都不成的。
回都昌府考试的卫蓝除非会飞,也不可能在考完试当日就回家。
今年的中秋宴缺了好些人,真是冷清。
好在最近图磬负责外部巡视,八月十五晚间与人换岗,抽空回来吃了一回。
下头人送了好些肥大的蟹子和虾来,有河产也有湖产,晏骄大显身手,一口气做了什么酱爆蟹、香辣蟹、油焖虾、蒜蓉虾蟹等满满一大桌,众人都吃的十分过瘾。
见晏骄频频走神,岳夫人笑着安慰道:“别担心,又不会出什么事儿,往后啊,这种时候且多着呢。”
现在已经好多了。早年打仗的时候,将士们往往一出去就要论年算,且死生不知,那才叫望穿秋水哩。如今只隔着几条街,又知道他们风吹不着、雨淋不到,且还有吃有喝,有什么可担心的?
晏骄:“……”
我一点都没被安慰到好吗?
话说您的心真的很大了,一般老太太的话,碰到这种事难道不该遗憾儿子不能与自己同赏明月吗?
图磬微笑道:“不能吃,还不能听么?我将此等美味都细细说与大人他们听就是了。”
若不看他手上抓的肥大蟹子,只看这张真诚的脸时,谁能想到这位公子哥儿说的是如此欠打的话?
晏骄特别认真地看着他,“你真的有可能成为第一个被监考官打死的同知!”
众人大笑。
待吃过饭,大家又赏了一回飞虎堂和黑龙阁以感谢之名强送进来的几十盆菊花,少不得又在廖无言的带领下做了一回诗。晏骄和白宁这两个不争气的立刻战术性后退……
本以为今天就要这么平静无波的过去时,外面突然有人递了帖子来见廖无言,言明有要事相商。
廖无言接过帖子瞧了一眼,轻笑一声后递给晏骄,“如此,咱们也做了一回姜太公。”
晏骄看了落款,“三横?”
廖无言示意她和白宁、图磬去书房,“早年我年少轻狂时,曾有一篇论策,戏称古秦国为三横之地。那篇文章流传不广,知道的人不多,呵呵,这秦知县倒是有些意思。”
晏骄等人对视一眼,心道别年轻了,您这会儿也还很狂好吗?
这么说的话……是不是有点利用偶像优势诱导的意思?
想到这里,晏骄莫名其妙的就对秦知县有了那么一点亲近感。
稍后,门子引了个以斗篷覆体、围巾遮面的可疑人物,一进门见里头竟赫然坐着四个人,其中有两个都是女子时,整个人都呆了。
“秦知县?”廖无言云淡风轻道,“在下廖寂。”
秦知县瞬间回神,忙除了斗篷和围巾,露出一张满是汗水的大红脸,嘴唇颤抖着,“您,您就是廖先生?”
晏骄注意到他两条腿似乎弯了几下,好像是想拜却又强忍住的样子。
见秦知县满脸挣扎,廖无言轻轻笑了下,指了指晏骄他们:“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晏仵作,另外两人你可视作盟友,来自京城白家、图家。”
妥了!
秦知县再也没有顾忌,终于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声泪俱下哀哀切切道:“先生救我!”
等他跪扎实了,廖无言才上前将他扶起,又好言安慰,将打一棍子给个甜枣演绎的淋漓尽致,这才问起始末。
好歹也是一方父母,最初的失态过后,秦知县又慢慢有了几分风格。知道了晏骄和白宁的身份之后,他哪里还敢有一丝轻视女子的心,当即冲她们拱了拱手,这才娓娓道来。
“那是两年前的八月十六,下官难得得了几日清闲,正想陪夫人出城上香,却忽然有方家的人来报,说他们家大姑娘昨儿夜里偷着去院子里赏月,不甚跌入池子里淹死了,今天早上才发现。”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对众人剖白道:“实不相瞒,下官多年来一直辗转地方,经手的大大小小案件没有五百也有三百,什么龌龊没见过?一听这个,当时便心存疑虑。可想到那是方家,便暂时按下不表。”
众人点头,晏骄顺势问道:“秦大人之前可曾与方家人有交集?”
“当不起姑娘一声大人,”秦知县有气无力的拱了拱手,又摇头,“不瞒诸位,当初下官才刚调任过去时,确实曾起过与方家交好的念头,可那家人眼界实在高得很,莫说下官,就连本地知州都不大放在眼中。下官试探了几回,吃了闭门羹,想着自己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如此作为实在不堪,便彻底绝了念想。”
他说话的时候,晏骄全程紧盯,没有放过一点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基本可以确定秦知县没有说谎。
她又看向廖无言,后者也不易察觉的点了点头,显然这套说辞十分合理,而且也跟他们之前调查的情况比较吻合,应该没有问题。
性命攸关的大事憋在心里几年,如今终于能够倾诉,秦知县完全不需要任何催促,说的干脆利落。
“想着到底是本地大户,又恰逢佳节,下官于情于理都该亲自走一遭,可是一到,下官就知道坏了。”秦知县擦了擦汗,下意识吞了下口水,苦哈哈道,“那方封一反素日冷淡,对下官十分热情周道,只是嘘寒问暖,竟不着急验尸。”
他看向众人,“想那方姑娘不过二九年华,又是大家闺秀,如今突然离世,寻常人家哪个不是悲痛欲绝,想着早日办完琐事,好叫她入土为安?”
“下官出生贫寒,能捞到这个知县做已是不易,眼下出了这样的事,一时间竟无人可商议……”
“仵作苏本是个老实人,看过尸体后整个人都软了,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见他始终没说到关键处,白宁头一个忍不住催促,“那尸体如何?”
秦知县哆嗦着手去端了茶杯,震得杯盖和杯口不住脆响。他似乎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以至于时隔两年再次说起时,还无法摆脱那种恐惧。
“下官只看了一眼就没敢再看,那尸体上下青肿遍布,更有许多蜡滴、鞭痕和某种器物烫伤的痕迹,显然是被人凌虐致死。”秦知县说着说着就跪下了,忍不住涕泪横流道,“下官,下官上有高堂、下有妻女,不过想着混个官身,老实过完此生罢了,何曾想到稀里糊涂就被人拉上船?”
“下官当时就想跑,可谁知昌平知州与牛瑞也在,当即软硬兼施,威胁说要对外宣称是下官犯下奸淫凌虐的丑事,必要叫我身败名裂,一家子永世不得翻身……又说如今下官也知道了,若走漏风声,谁都跑不了。又说知道我受了委屈,若能了结此事,上头的贵人必然忘不了我的功劳,到时,到时功名利禄……”
图磬皱眉,“所以你就欺上瞒下?如今眼见着他们当初的承诺迟迟不兑现,便决意反水?”
秦知县哭倒在地,近乎崩溃又难掩羞愧道:“图大人,下官是有罪,不该痰迷心窍。可,可下官不过区区七品,又没个帮衬,哪里反抗的了?我,我也想活啊,我妻子是个温柔懦弱的女子,孩子还那样小,老娘吃了一辈子苦才供出我来,我哪里能连累她们?”
图磬就不说话了。
他出身好,却并不代表不通情理。
年幼时就开始外出游历的图磬着实见过许多下层官员和百姓的无奈。想活下去并没有错,很多时候,他们确实没有多少选择。
“那个京城来的贵人是谁?”距离真相越来越近,晏骄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秦知县胡乱抹了脸,“当时他们都没说,下官还存了一丝侥幸,若他们是胡说的,下官倒还有一线生机,便私底下偷偷去查,谁知反而死了心。”
“那人叫闵行勇,是吏部侍郎闵行忠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秦知县颓然道,“这兄弟俩历年的所作所为下官也有所耳闻,知道恐怕没法子了。”
他不是蠢货,知道闵行勇的身份后就猜出一二:想来必然是方、张、牛三人意图起复,向上攀爬,奈何都没个亲近可靠的人,后来也不知怎的抓住闵行勇这根稻草,这才酿成惨祸。
白宁听后唾骂不已,晏骄和图磬轮流安抚了才好。
待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晏骄开口问了个极其残酷却又十分关键的问题:“既然那方家连亲生女儿都献上去了,闵行勇也这样尽兴,那为何事情还是没办成?”
此言一出,白宁和图磬就齐齐攥紧拳头,显然怒极。
秦知县被她稳住,想了会儿才茫然摇头,“下官也想不通,当时还以为他们是不是偷偷忙活,回头升官了就要将下官踢开,曾一度惶惶不可终日,可如今都两年了还没个动静,只怕中间必是出了什么岔子。”
晏骄又想起来方梨慧的书信,忙问道:“方家姑娘出事后,可曾有人求告?”
秦知县一脸“你怎么知道”的惊讶,点头道:“有个姓任的年轻人,似乎是方姑娘的旧识,当时下官怕极了,就叫人胡乱打了两板子撵走了。”
见众人俱是皱眉,秦知县满头大汗的辩解道:“只是轻轻的几板子,震慑而已,皮外伤罢了,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白宁言辞尖锐的逼问道:“既然有知情人这样大的隐患,你这么轻轻放过,就不怕他日后抖出来坏了大事?”
秦知县表情复杂的看了一眼,似乎斟酌了一番言辞才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求告不是有一张嘴就行的,口说无凭,便是告到御前也没人会信。”
天下之大,一年到头胡乱攀扯、碰瓷的多得是,若谁红口白牙说点什么,官员就要去彻查,只怕生就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
白宁气的咬牙,晏骄拍了拍她的手,又问秦知县,“那姓任的年轻人呢?他去哪里了?”
“此事说来也奇怪,”秦知县皱眉道,“其实事后下官也曾叫人偷偷留意他的行踪,谁知竟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没了音讯。”
凭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