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席答谢会的基本是投资商代表, 帅宁是为数不多亲自到场的首脑人物, 一现身就像落进蚂蚁堆的糖球被众多趋炎附势者围住攀谈。

她也随身携带一副“势利眼”，留心搜罗有用的人脉, 对谁都来者不拒，在交谈中沉淀有效信息。陌生人见了都觉她平易近人，没有想象中首富千金的高冷派头, 只凭善于交际这点就是块做生意的好材料。

下午5点众人齐聚会议厅, 刚到场的卢平代表县委上台向商家们致感谢词。看到坐在最前排满面春风的帅宁，他挺直的颈项不自觉弯曲，目光坠地, 微笑也不那么明媚了。

帅宁见状窃喜自己占了上风，这男人依旧在意她，程度还远大于她对他的在意，理由是她能够沉稳做戏, 而他却在应变时失去了从容。

像姐这么有魅力的女人，男人一旦见识过那就是烫在皮肤上的香疤，永远难以忘怀。

前几任“临时工”里有三四个都曾在分手后在肩背刺下她的名字, 作为情场猎食者，她相信卢平即便能守住立场, 也休想在短时期内逃出她带来的阴影。

晚宴上，卢平和官员们向嘉宾们巡回敬酒, 见他们走近，帅宁和同桌人等一道起身迎接。在座的卢平只熟悉她一个，不用旁人介绍, 笑盈盈向她举杯致敬：“宁总，我代表县委感谢您对鹊州经济建设所做的贡献。”

他这会儿的态度就很自然了，好演员也难免失误，但总体发挥很稳定。

帅宁看看他杯中的果汁，笑容是影后级别的。

“听到您这么说，我深感荣幸，也谢谢您和县委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二人礼貌碰杯，她在他眼里看到了意犹未尽，久别重逢这人舍不得离开她，迫于形势无法久做停留。

这让她的自信得到加固，等敬酒队伍移师别桌，松快地掏出手机给他发了条微信。

“散会后在滨江公园的音乐喷泉见好吗？等你。”

她在宴会上结识了几个搞实业的朋友，聊得很投机，不久相约转战到附近的高级茶社叙摊。

当今国内商圈流行一句话“搞实业是傻子”，炒房、私募、风投都比这个来钱得多。

很多品牌商也不再进行直接生产，而是寻找工厂代工，比如某知名手机品牌都采取委托加工的生产模式。该模式能随时更换制造商，筛选优质低价的合作对象，将产品造价压至最低，这就是为什么该手机售价出奇便宜，而那些自己负责生产的手机品牌做不到这样的成本控制，在价格战上屡屡败北。

相应的，该手机商背后那十几家代工工厂远不及品牌商获利多，默默无闻累死累活，赚来的钱比不上别人轻轻松松营销忽悠的进项，比较之下谁还肯踏踏实实搞制造？

冠宇集团靠房地产发家，但在帅冠宇心中始终保留一个实业梦。当今商业节奏短平快，都嫌实业回本太慢，他却坚持实业是商业的基础，没有优秀的制造业支撑，一切商业活动都是沙上城堡。这几年亲手主持一些相关项目，希望以“匠人精神”创立长盛不衰的实业品牌。

帅宁没有父亲的实业家情怀，从功利角度出发也认为应尽快调整集团的发展战略，不可长期在房地产行业恋战。

目前中国的城市地产基本饱和，获利越来越难，尤其是商业地产严重过剩。加上电商模式使现代人的消费习惯发生巨大转变，随着科技不断进步和5G时代的到来，实体商场的衰落不可避免。房地产法律法规日益健全，地产税也被提上立法日程。以前开发商一是赚市场的钱，二是赚政策的钱，现在两种优势都消失了，企业转型势在必行。

搞金融投资是一个选项，二哥帅烨生前经营有方，以保险为突破口，迄今独营控股的几十家金融机构已横跨银行、证券、保险、信托、基金、担保、小贷公司等领域，假如他晚死几年，真能如他所说创建一个涵盖全行业的金融帝国。

帅宁建筑系毕业，外表猛浪，内在求稳，经营理念与父亲接近，认为金融业这种全靠游击战术取胜的行业抗风险能力不强。在国内这种环境下近似于“靠天吃饭”，所以也将眼光放在实业上，打算将来主营实体品牌建设。

搞实业不仅需要强大资本和技术背景，人脉人才更是多多益善，她乐意结交任何相关人事，听取意见说法，一点一点摸索适宜的方向。

今晚热火朝天的谈话抹去时间概念，想起和卢平的约会时已到了晚上十点半，匆忙向众人辞行。滨江公园就在县委招待所背后，她没叫司机，自己一路小跑赶过去。

冬夜行人稀少，街道一片凄清，夜风刺骨寒冷，江面浮着一层白雾，瞧着尚有热气腾腾的感觉，等望见伫立在喷泉广场上的人影，她又获得了一丝暖意。

“抱歉卢书记，我被朋友拉去谈事，刚刚才找到机会脱身，说好了等你，结果却让你等了这么久，太对不起了。”

听说他9点过就到了，已在这儿吹了一小时冷风，她忙极力道歉以防止误会。

卢平毫不见责，说他没在原地傻站，刚才都在公园里兜圈，吃了饭散散步也是好的。

“你的养生习惯保持得真好，我也要学你多走路。”

她嘻笑套近乎，淡化前番争执残留的尴尬，卢平很配合，望着她的鞋子问：“你今天的鞋结实吗？”

“还行。”

“衣服够暖和吗？我看你穿得挺单薄。”

“我不怕冷，前天在青岛也穿成这样在户外呆了大半天，那边可比这儿冷多了。”

“那就陪我再遛遛吧。”

他的措辞很亲密，估计气都消了，或者也知道上次那样的处理方式不妥，想趁机修复关系。

帅宁欣然接受，与他沿着河堤悠悠漫步。试探选举一事是今日主题，可她是打着言和旗帜来的，实践目的前得先加点人情味调剂。

“卢书记，听说你快高升了。”

“你听谁说的？”

“据可靠消息称，你明年一月会调任东兴做市委秘书长。”

“你消息还真灵通。”

从正处级一口气升到副厅级，说明他的能力很受上级肯定，否则单靠家庭背景也难有这么快的晋升速度。

帅宁这一年半往鹊州跑了几十趟，对市容市貌的改善感受鲜明，听说他还整治改善了郊区污水治理、城市垃圾处理等困扰鹊州县多年的老大难弊病，狠抓窗口公务员服务素质，替当地群众解决投诉难上访难等问题，被民间誉为“青天大老爷”，放在古代定会获赠万民伞。

这种人青云直上无疑利国利民，遗憾的是她不能从中获利，掠夺他的爱情或许轻松，却难令其违背原则，她还没得意到忘记这点。

遗憾造成五秒钟的冷场，她连忙插科打诨：“鹊州明年就撤县设区了，幸亏你跑得快，不然就要降格成区委书记了。”

卢平失笑：“都是正处级待遇，不算降格啊。”

“手里的实权少了啊。”

“权多权少都是为人民服务，本质上没区别。”

“这是心里话？”

“你觉得我在打官腔？”

“不，就是很佩服你，作为同龄人为什么能有那么高的境界。”

帅宁俏皮地耸耸肩，不失时机地为上次的过错开脱：“小时候在国内，学校天天教五讲四美，后来去瑞士念中学，那里的校长也总把‘All for one， one for all’挂在嘴边。我当然知道做正直有用的人福利大众是美德，也希望能成为这样的人。”

卢平静静倾听，安详的步伐代表着耐心等待。

她接着引导：“你应该了解像我这种出身的人对金钱并没有太狂热的渴望，事实上我就算什么都不干，每天玩命花钱有生之年都不一定能散尽家财。钱对我来说只是个数字，而我做生意的主要目的是实现自身价值，让人生变得更有意义。”

假货混着真货卖容易出手，假话拌着真话容易取信于人。

卢平转头望着她，目光柔和，似在鼓励她道出心声。

帅宁有意不睬，略显惆怅地垂着头，将真话的配比再提高一些。

“有的话我不想见谁就说，搞得自己像小白菜，反被不知情的人骂矫情。外面看我是人上上，谁又能想到我是家里的三等公民。就因为是女儿，从小被父母轻视，被哥哥们鄙视，小学毕业就把我扔出去放养，有没有出息不要紧，只图养大了早点嫁人。不管我多努力地证明自己，都不能改变他们的偏见和歧视，对此我一直很愤怒也很无奈，平时那些张狂离谱的举动其实是对家里人的报复。后来我大哥二哥意外去世了，我爸没了接班人，才在我再三恳求下准许我进公司上班。但这并不是为了培养我，只想镀镀金，将来好相亲找对象。大哥死后我姑父接替他掌管冠宇地产，他把我视作眼中钉，一开始就极力排斥。花果岭项目是他挑剩下的边角料，随便拿来打发我，项目资金短缺，公司里他的亲信还使劲给我增添阻力，那种举步维艰的情况下我又接盘了西城领地。”

表演天赋让她在这里适时地哽咽了一下，锥子般扎中卢平心脏，他猛地停步，下意识抓住了她的胳膊。

“对不起……”

一千个悔字和一万个愧字都搭不出他负疚怜惜的表情，道歉的语气比医用棉花还柔软。

“我不知道你当时的处境那么艰难，让你多受了那么多委屈。”

切，少在这儿假惺惺了，当时你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手软，现在还不是因为爱上了姐才会心疼。男人啊，都特么现实无比，姐要不是早看透这点怎么玩得过你们？

帅宁暗地吐槽，裹好心机婊画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笑着说：“你不用自责，我说过那个烂尾楼让我收获了不少好处，算因祸得福吧。这两个项目是我事业的敲门砖，我想尽可能地出成绩，才在开盘前来了笔画蛇添足。我爸也骂我急功近利，太急于证明自己了。如果你那天这么骂我，我或许不会冲动发火，听你说我唯利是图，贪得无厌，这样的错怪我真受不了。”

卢平捏住她手臂的力道增大了，代表他的心潮也在上扬，她抬头注视，视线刚刚相碰，他就怕疼似的躲开，满面羞怍，再找不到官场能人的沉着。

他的愧意有三分之一出自对自身“多心”的责备。那天当面表示“若有实证将从严从重处置”，离场不久便后悔失言。他知道帅宁报复心强，手段强硬，翻脸后可能采取报复，实在不该对她使用那种措辞。这证明他是真的把持不住了，为她失去一贯的缜密沉稳，可惜多半是单相思。今天收到邀约，他着实惊喜，此刻再被她这番“肺腑之言”感动，迫切地做出回馈。

“我也很后悔，那以后一直在反省，当时出言太冒失，不该以点概面否定你。后来莲花乡出现商家群体宰客现象，你积极促成物价局在当地设立调解联络点，又牵头联合那里的商户成立商会，我就更明白是我错怪了你。”

“价格争议调解联络点”只能起到一定监管作用，帅宁想大力规范花果岭范围内的商户经营，帮扶良心商家，打击黑店，淘汰次品，以冠宇景区管委会的名义游说集结了一批商家，组建“花果岭景区商户联盟”，上周已通过工商联审批，等商会章程等资料准备齐全就能去民政局登记了。

卢平能了解这些情况，必然一直关注着她，这种喜欢观察善于观察的人，要抓住他的爱意需时刻警惕，一不小心做出毁三观的事，就会被神不知鬼不绝地拉黑。

帅宁估摸网上流传的关于她爆粗口、晒夜店、泡小男生、肉神佛造假等丑闻他也悄悄看了个遍，在此基础上还能对她动心，可见包容度蛮高，底线也比一般男人坚固得多。

有了这一加分项，她决定宽恕他之前的冒犯，对其既往不咎，欢笑由衷了许多。

“我看那些黑店宰客很来气，花果岭好不容易才迎来兴旺局面，可不能被他们搞砸了。这事其他人没能力办，我有能力就该站出来，毕竟在那块儿投入了那么多精力，放着不管等于半途而废。”

卢平微笑着连连点头，这个角度看过去秀色可餐，帅宁色心又起，想说点甜话博取欢心。

“而且，你也给了我很大启发。”

“嗯？”

卢平再次看向她，期待她的解释。

“听你阐述了对‘共同富裕’的见解，我一直在思考，用什么方法能使那些思想落后的人改变观念。后来花果岭出现宰客现象，对待那些不良商家，单纯的批评教育和处罚都治标不治本，只有采取强制措施调控景区物价，让市场教他们做人。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感觉到深刻的责任感，富人阶层从社会获取了多少利益，就该承担相应的责任。好比非洲草原的狮王，享受狮群供奉，就必须保卫领土，驱赶外来侵略者。”

花言巧语赛过千两黄金，卢平大为欣喜，看她的眼神愈发情意绵绵了。

“你能有这种觉悟，今后一定能成为推动社会发展进步的优秀企业家。我记得洛克菲勒说过一句话，如果商人发财时穷人仍旧贫穷，将破坏他们持续富有的社会条件，比如贫富差距造成的社会动荡。因此富人必须想办法让穷人富起来，至少要给他们致富的机会。”

男尊女卑几千年，不论多拥护女权和平等的男人骨子里都存在性别优越感，喜欢做女人的精神领袖，获得的崇拜多寡将决定他们对女人爱意的深浅。

帅宁料想卢平也不能免俗，“宠溺”地迎合：“是呀，欧美最富的商人都热衷做慈善，特朗普宣布减税时美国的大财团联名要求别给富人减税，他们一直有种共识，假如不能建立良好的社会制度，他们将无法保护好自己的财富。”

她基本赞同这个观点，但国情有差异，中国的政策都有政府调控，像自家这样的大富商只消按规定交税，做好员工福利和份内的慈善事业便可问心无愧。有时间琢磨什么精神输出文化输出之类酸不拉几的玩意儿，还不如多开两家好公司，提高社会就业率。

得到唱和，卢平很高兴，目光也被希望照得更亮：“国内已出台了《慈善法》，并在不断增补修订，现在企业做慈善能享受税收优惠，相信今后会有越来越多富人投入到扶贫活动中。商人以创造财富为目的，财富在不断运转中产生，能促进社会进步，发挥积极作用的才是真正的财富。而你们这些大企业家是先富带动后富的中坚力量，也是推动社会变革的主力军，任重而道远啊。”

“哈哈，的确是这样，不过这任务光靠我们这一两代人完成不了，至少还得再加三代。”

帅宁觉得扯大道理跟吃方便面一样摄入不了营养，火速岔话：“今天宴席上的红酒太难喝了，你们请客也不说招待点好酒，太小气了吧。”

卢平没喝酒，想她对饮食鉴赏力强，评价总是有道理的，笑道：“上面有规定，公务用餐标准不能太豪华，只好委屈你们这些美食家了。”

转念想起一件事，刚开了个头又匆忙打住。经帅宁好奇催问，腼腆道：“上个月我表哥来看我，送了一瓶法国干红，你喜欢的话我想借花献佛。”

帅宁开心戏谑：“你想贿赂我？”

他笑得眯起眼睛：“你这么说我就不敢送了。”

“有办法避嫌疑啊，上你家把酒拿出来我们一块儿喝，那就不存在送礼贿赂了。”

办正事时顺便解馋，一石二鸟的好事她何乐不为？

卢平已能适应她的“直率”了，温柔凝望她的双眼，微微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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