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鹿为马、含糊其辞;得一望二、贪得无厌;猜疑亲舅、巧取豪夺;不思进取、偷懒耍滑;投机取巧、坐享其成——红枣一点没含糊地扒光了陈玉的底裤,把陈玉心底那点不可告人的私心隐蔽完全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似陈玉这样的人,红枣前世见多了,莫不是仗着一点小聪明耍心眼蹋便宜,还自谓无人能知。
红枣以为对付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一露苗头就打出他的敬畏心来,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间并不止他一个聪明人。
如此或许还能有救,不然迟早会生出大乱。
其实,只陈玉今儿不经通传就进女眷房找她说话这一件就是大漏子了。
这也是她爹家里人口少,内外宅门禁不严的缘故。若是换作在谢家,小厮们不用她说早就大棒伺候了。
更何况陈玉当着谢尚还对她说了那许多不清不楚的话——她这回若是含糊过去,只怕会纵得陈玉越发得了意,往后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陈玉贪欲过甚,为了自己的前程不惜猜疑算计她爹——这才是红枣想忍也不能忍,更不敢忍的关键原因。
她爹对陈玉多好,红枣想:教他读书识字不算,日常更是拿家中好菜与他吃——只这一桩,就连累她娘受了多少暗气?
结果陈玉不说知恩图报,竟然还妄想她爹手里的东西,然后得不到便来她这里撞木钟——真是把她一家子都算计尽了!
似陈玉这样的忘恩负义与《农夫和蛇》里的蛇、《东郭先生和狼》里的狼有什么差别?
红枣越想越心惊,再不敢有所保留——前车之鉴,后车之师。不说将来陈玉能不能改好,但从此她爹在对待陈玉时得长点心是必须的。
陈玉做梦也没想到印象里一直言笑晏晏的小表妹撂下脸时的言辞是如此的切中要害、犀利难驳。
陈玉生平头一回感到了惶恐和害怕,以往灵动的舌头似被针缝上了一般再转不动,说不出一句替自己辩驳的话。
陈玉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李桃花,期待他娘出面替他解围,结果没想到刚还和他打眼色的娘拿帕子捂住了脸,根本不看他。
陈玉彻底地懵了。
说白了,陈玉敢闯进女眷这屋依仗的无非就是他娘。
他舅和他娘感情好,陈玉如此想:但凡他娘开口说项他舅一准不会下他娘的面子,而他舅母万事都听他舅的,即便有些意见也不能将他如何。
至于红枣,她也都听她爹,即他舅的。
陈玉算计得挺好,独没想到他娘会撒手不管他——明明他娘原是最疼他的,也是最期望他走出青苇村出人头地的。
红枣当着李满囤和王氏的面三言两语就揭了儿子的私心猜疑让李桃花无法自处。
李桃花早知儿子行为的不妥,但没想到这不妥行为的背后竟然还隐藏了这许多的龌鹾阴暗。
李桃花做梦也没想到儿子对她哥竟然心怀猜疑和算计。
明明过去六年,李桃花心说:她儿子能在城里念书都是因为她哥出钱出力的帮衬。
俗话说“知恩图报”,她儿子得了她哥这么大的恩惠不说报答反而疑心算计,这还能再算是个人吗?
李桃花不敢相信红枣的话,但她哥李满囤的突然变脸却间接坐实了她儿子的丑恶行径。
李桃花实不知再以何面目面对她哥嫂,只能羞愧地掩住了脸……
李桃花是羞愧,王氏则是气得手抖嘴抖浑身都抖——她家好饭好菜的养着外甥,王氏哆嗦着想:结果却养出白眼狼来了!
若不是女儿聪慧看出了外甥的鬼胎,她家怕是都被外甥算计了去还要倒帮着数钱呢!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人面兽心!人面兽心啊!
红枣问得诛心,不止当事人陈玉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就是午席喝得有点上头的李满囤也感到了羞惭——他也是他闺女口里的伸手党。
伸手党这个词,李满囤虽是头回听说,但奇异的是他一听就懂了,甚至还以为红枣总结得特别形象。
第一场的《四书纲要》是红枣给的,李满囤想:第二场的《五经纲要》是贵林写的;三、四、五场的文章全都是套的谢尚拿来的五篇文章的结构和典故——五场考试他唯一做的就是把这些背熟,甚至还没有完全记熟。
看着卧房炕前束手无策的陈玉,李满囤心中叹息:不怪他外甥眼红到失态,细究起来,他这个县试就是个白得来的功名!
想着白得来的功名,李满囤有些心虚地收回眼光,结果一扭头却看到堂屋门外显荣、振理、张乙、陆虎等小厮愤怒的眼光和起伏的胸膛。
俗话说“主辱臣死”。陈玉当众污蔑红枣,折辱谢尚,无论是红枣的小厮还是谢尚的小厮都在屋外听得一肚子的怒火,其中尤以显真为最。
当日大奶奶给陈宝的匣子原是得了大爷首肯的,显真愤懑地想:且大奶奶给陈宝的信也是由他代笔写的。信里内容只是几句助力私塾教学之类的家常做善事的格式套话,根本没一点私谊。
大奶奶打发他把匣子和信送给陈玉托他转交陈宝,他当时明明把东西和话都带到并讲清楚了,且陈玉自己也应了,怎么现在搁陈玉嘴里这匣子却是大奶奶单给他的了?
他怎么敢扯这样的闲篇儿?
陈玉信口雌黄不要紧,祸害的却是大奶奶的名节和他的身家性命,实不是一般的轻佻恶毒。
在谢家,若有人敢这样轻侮主母,小厮们早就把人掀翻给捆上了,但现在做客亲家,小厮们不好轻举妄动,只好一个个候在门外眼盯着堂屋里的谢尚,就等着他一声令下,上前捆人。
李满囤被小厮们眼里的火唬了一跳——酒都吓醒了一半,至此李满囤方省起刚陈玉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极为不妥——他竟然在暗示红枣对他有私情。
心念转过,李满囤吓得连另一半酒都醒了——陈玉这是在要他闺女的命呢!
擦一把头上的冷汗,李满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谢尚,然后便看到谢尚抓着腰间玉佩的两只手手背暴起的青筋。
显见得谢尚正在艰难忍耐。
从头回见面起谢尚就看在岳父面上对陈玉颇为包容优待——谢尚自觉过去这些年他对陈玉并无任何得罪或者失礼之处。
且今儿吃席陈玉就坐在谢尚身边,还问了谢尚不少问题,谢尚也都挑能讲说的告诉了。
对于陈玉突然跑去跟红枣说话,谢尚虽有些意外,但也只以为是陈玉一贯的不拘小节。谢尚正想着怎么开口阻止呢,结果没想陈玉开口第一句竟然是污蔑红枣对他私相传授。
谢尚一听就炸了——陈玉如何敢这样无中生有地毁他媳妇名节?
依谢尚一贯的性子,原是要冲上去打人的——这要是能忍,还能算男人吗?
谢尚刚要动,没想红枣自己就已然揭了陈玉的面皮摔在地上,然后又狠踩成灰渣。
见状谢尚反倒不好动了——他岳家也是被陈玉算计欺辱的苦主,他不好越俎代庖,他得给他岳父留点脸面。
“贵中,”李满囤唤儿子:“你陈玉哥哥喝多了,你扶你陈玉哥哥回屋睡觉去!”
情急之下李满囤只能拿酒说事,让儿子先弄走陈玉这个畜生,然后再想法子安抚女婿。
李满囤现真是恨死陈玉了——他闺女和谢尚郎才女貌多好的一对,若是为此生了嫌隙,他一定不会放过他。
一旁听呆了的李贵中眨着小眼睛答应了。
李贵中走过去拉着陈玉的衣角道:“二表哥,你先跟我来!”
陈玉好容易得了一个台阶,一声不吭地立跟李贵中去了厢房。
看李贵中拉走了陈玉,红枣乘机提出告辞。
王氏觉得女儿来家受了大委屈,舍不得红枣如此就走。
王氏拉着红枣的手好一刻方才道:“等和你爹商量好了日子,我就让人给你送帖子去。到时你和你女婿再来家吃席!”
红枣低笑道:“好!”
红枣看李桃花拿帕子掩着脸一直不出声,心中不忍——她姑一向要强,没想却被亲儿子打了脸。
想必她姑心里极不好受吧!
“大姑,”红枣轻声道:“我先走了!”
听红枣还叫她大姑,李桃花心里愈加的难过,拿下帕子勉强应道:“那红枣你和你女婿慢走,我就不送了!”
“大姑,”红枣客气道:“您留步!”
谢尚看红枣告辞也跟李满囤辞行。李满囤原想和谢尚再说说话,但看看旁边的陈龙,到底没有挽留,只道:“尚儿,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这些年你和红枣过得很好,你可别因为听了不想干人的几句醉话就和红枣离了心。”
陈玉说话口无遮拦,李满囤颇担心谢尚为此迁怒红枣。
谢尚猜到李满囤的心思勉强笑道:“岳父多虑了!我和红枣结发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我两个不止以前很好,以后也会很好!”
正好红枣出来,谢尚便拉着她的手和李满囤道:“岳父,我和红枣先家去了!”
谢尚同红枣一道走了,至始至终,谢尚都没看陈龙一眼。
子不教父之过,谢尚想,这话说得没错。但凡今天事发时,陈龙能站出来喝陈玉一声,事情也不至于演变成现在这样。
陈龙在陈玉开口污蔑红枣时不出言阻止,可见也是个立身不正的,如此他也不必再作理会。
坐上马车,谢尚方才拉下了脸。红枣看看谢尚的脸色,主动拉起刚分开上车时谢尚放下的手,柔声道:“大爷,今儿你受委屈了!”
谢尚把脸转向车窗气得不想说话。
红枣双手握住谢尚的一只手轻声道:“大爷,你知道当陈玉说我给他送匣子时我有多庆幸当日你对我的提醒吗?”
“不然,我今儿真是跳进洪河也洗不清了!”
俗话说“吃一亏,长一智”。经了今天,红枣方才知道在男女大防的社会,闺阁文字不流传于外的习俗有多重要——她给陈宝的信假手显真,显真便就是她清白的人证。
“红枣,慎言!”谢尚终忍不住转过脸来拿空着的另一只手抵在嘴边示意红枣注意自己的言辞。
看到谢尚一贯的气定神闲,温文尔雅,红枣放心地把头倚到谢尚肩上沮丧道:“大爷,我今天很难过,非常难过!”
“我没想到二表哥会变成这样!”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谢尚察觉到红枣头上的发髻珠钗抵得他脖子痒,但转脸瞧瞧肩膀上脑袋耷下来的眉眼就没有动——他还是头回看到红枣这般没精神的样子,可见是真被伤到了!
默默回忆一刻从前,红枣忽叹一口气:“大爷,这或许就是俗话说的‘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吧!”
谢尚想想道:“红枣,你漏了一个前情。”
红枣:?
谢尚认真道:“应该说‘贫贱知交,共患难易,同富贵难’。”
“比如我出身富贵,就一点没觉得跟你同富贵有何难处?你既嫁了我,就该当是妻凭夫贵!”
虽然谢尚的比喻不大恰当,但红枣确是被谢尚安慰到了。
“大爷,”红枣把头重新靠回谢尚肩头,轻声道:“你的话我记下了!”
看红枣嘴角微微翘起,谢尚方试探问道:“红枣,你能不能把你头上的珠钗去了?这钗刮得我脖子委实难受。”
红枣……
“说好的共富贵呢?”红枣抬手拔下头上珠钗气道:“才一根珠钗就受不住了?”
“似娘凤冠上的珠钗可是有三对,且每高一品,还再多一对!”
谢尚……
目送女儿女婿的马车驶远,李满囤转回身后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陈龙见状立刻喝道:“陈玉,你给我出来!”
看到儿子耷着脑袋从厢房出来,陈龙又道:“陈玉,你跪下给你舅赔罪!”
陈玉慢慢给李满囤跪下,低头认错道:“舅,我知道我错了!”
回屋冷静下来陈玉发现他今儿最大的错就是低看了红枣。
能操持偌大一个谢家中馈的红枣,无论心机头脑还是言辞口齿都超出他的认知和想象——他此前从没接触过这样的人事。
眼见李满囤看着陈玉不说话,陈龙道:“大哥,小玉做错了事,你只管教他!”
“打骂都行!”
王氏站在李满囤的身后看陈龙糊稀泥胸中愤怒,冲上前责问道:“这是打骂的事吗?”
“青天白日,红口白牙,毁人名节,是打骂就能了的吗?”
“老爷,”王氏回头道:“陈玉今儿做的事,你能忍,我却不能忍!”
“老爷,你当陈玉外甥,他却当你!是傻子!”
“他当着你我还有女婿的面就敢诋毁咱们红枣。”
“他想干什么?他是不是想治死了红枣,然后再害了贵中,最后白得了咱们家业?”
陈龙听不下去了,说道:“大嫂,你可不能这样血口喷人!”
“呸!”王氏当头啐道:“就你还知道血口喷人?”
“你若知道血口喷人,刚你儿子污蔑我闺女的时候你怎么不出来说话?让你儿子别血口喷人?”
“自己的儿子不教,现我替你教,你还有脸来拦?”
“我若是你,早就愧死了!”
“生个儿子,站起来似个人样,结果干的事,连畜生都不如?”
“似我家养的两条狗,蒙牛和飞熊,见我都还知道摇摇尾巴呢,可你儿子,吃了我家这些年的饭菜,眼里何尝有过我这个舅母?”
“先都是我性子太好了,才惯得你们一家子蹬鼻子上脸,连我闺女都算计上了!”
“我告诉你们,打今儿起,我他娘的不再忍了。”
“现在,你,带着你儿子,赶紧地从我这儿滚出去,我没有你们这样的亲戚!”
陈龙没想到一向闷声闷气的王氏撒起泼来竟然这么彪悍,一时进退两难。
“大哥,”陈龙尴尬地转向李满囤:“你看这事儿闹的。你外甥年轻不懂事,你和大嫂怎么打骂教训都行,大嫂如何能说这样伤感情的话?”
“表弟,”李满囤终开口道:“咱们两家是亲上加亲,不是一般的情谊。但就是如此,陈玉今儿的事才特别叫人伤心。”
“别说你嫂子,就是我现在也不想看见陈玉。”
“表弟,你和桃花现在城里置了铺子,且正准备开业,你就依你嫂子说的,这就带着陈玉过去住吧!”
闻言不止陈龙怔住,就是陈玉也惊呆了——陈玉一点也没想到他山里出身的舅母有胆气对他下逐客令,而他舅竟然能同意?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陈玉终于知道了事态的严重——他舅连他娘,他舅的亲妹都要赶出去了。
李桃花在屋里隔窗听着,当下再坐不住,拿帕子拭去眼里的泪,走出来道:“大哥,大嫂,对不住,我这就带陈玉走!”
转脸又呵斥陈玉道:“起来,跟我走!”
陈龙……
李满囤看李桃花这样干脆,心里极其难过,伤心道:“桃花,陈玉你回去慢慢教,别太着急。”
“只一样,陈玉今儿当着我女婿的面污蔑红枣,我得对我女婿有个交代。”
“往后,桃花,即便你把陈玉教好了,也别再带他来了,给我女婿瞧到了不好!”
“哥,”李桃花流着眼泪道:“你别说了,这些道理我懂!”
还想着等几天他舅气消了再来的陈玉彻底傻了……
李桃花一家走后,李满囤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在堂屋坐了许久,而王氏也坐在卧房没有说话。
李贵中看着天都黑下来了,而他爹娘还在各自伤心,便走到李满囤身边,扯着他袖子劝慰道:“爹,你别难过了。”
“陈玉哥哥不乖,我却是乖的!”
李满囤伸手摸摸儿子的大脑袋,苦笑道:“贵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将来可一定要做过君子。”
李贵中乖巧点头道:“爹,我知道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会努力上进的,一定不做伸手党!”
李满囤被儿子逗笑了:“你还知道伸手党?”
李贵中认真道:“知道大概意思吧!就是遇事要靠自己,不要老想着吃现成,跟别人要!要不到就想坏主意。”
李满囤点点头,低落了一后晌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丝高兴——他儿子聪明的!
“叫你娘来吃饭吧,”李满囤道:“饭后咱们家还有家务要整!”
晚饭后李满囤和王氏道:“太太,我仔细想咱们家虽说人口少,但也得跟谢家一样分内院外院,如此外男不好随便进到内院,似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
“而且咱们家房屋都是现成的。”
“客堂那处以后就专留待男客。现客堂的书都搬到东院,以后东院这边就做书房,只给贵中、女婿、贵林、兴和等有限的人进。”
“然后再推了菜园子盖个西院,红枣跟来的人往后就在西院里招待。”
“现在的主院就做内院,除了女婿外不再给任何外男进!”
“以后小厮报信也只报到内院门外,院门口找个婆子看门报信!”
王氏听后点头道:“如此倒也罢了。这样亲家母来时,看着也像个样子。”
“亲家母?”李满囤奇道:“谢太太要来?”
王氏:“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