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的监房按数字编号,嫌犯进来后也被编号,传唤嫌犯时一般不叫名字,而是叫号,故称“号子”。
来到这里的人,没有名字,没有性格,不见荣耀的过去,不辨期待的未来,脱光洗净,能带进号子的,只有必须被救赎的罪孽,和那也同样被编了号的,日复一日的现在。
这间号子是个四米宽八米长的平房,颜色比三大队的审讯室还灰暗。房间左侧,半米高的通铺上挤着十几张床位,看起来就像公墓的骨灰盒。过道上置一杂物柜,里面内含乾坤,一些平日的违禁品,烟或打火机等,都藏在里面。这里是管教们每次巡查的重点区域,奇怪的是,一到巡查,杂物柜内部都非常整洁合规。杂物柜后是盥洗池和毛巾牙刷台,盥洗池上面有一面镜子,凭借人力根本无法打碎,不给轻生者任何机会,牙刷也是特制的,根本无法作为武器。再往里,转角有一蹲厕,故意没有做任何遮挡处理,羞耻心,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铁门的钢条间有一小口,那是打饭的地方,上面的墙角贴着一个用铁网包起来的监控器,再往上,是一台21寸的破旧彩电。说是彩电其实有点不准确,它每天兢兢业业播放新闻,早已年久失修,大部分时间画面都是黑白色。此刻,十几名凶神恶煞的嫌犯正百无聊赖地盯着彩电里播放的政法特别节目。他们的眼神里没有虔诚,没有虚心,也没有感化。
节目里,西装革履的电视台主持人和政法专家们正在讨论。
一个抹着油头,领带扎得倍儿立正的专家侃侃而谈。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明确规定,严格禁止司法机关、检察机关刑讯逼供,刑讯逼供是封建司法特权的产物,是违反现代刑事诉讼所奉行的无罪推定的基本理念的。”
另一个戴着金边眼镜,说话带点口音的专家马上附和道:
“法制改革改什么?杜绝刑讯逼供就是改革的一个目标。”
电视画面切换到了市医院。
程兵、马振坤、廖健和小徐从医院大门走出来,他们手戴镣铐,眼神空洞,被押上了警车。这是三大队成员们被捕的画面。
这场特别节目全市同步播出。本市最火爆的商场橱窗内,新进了一批进口背投电视,从30寸到80寸一应俱全。此时,程兵等人被逮捕的画面正在被各式大小的屏幕反复播放。电视和电视之间信号传输有延迟,商场之内,三大队每个人的脸都成了画面特写。
电视柜台前人头攒动,来购买电视机的潜在客户络绎不绝,收银台放现金的抽屉每当成交一笔就会自动弹开,今天基本没合上过。
“能不能放个电影或者体育比赛给看看啊?天天看新闻,能看出什么画质好坏来?”
有客户抱怨道。
还有的客户说:“花这么多钱买个电视,家里还没地方放,我还不如去听听收音机!”
商场服务员马上一脸媚笑地迎过来:“收音机我们这儿也有呀。”说着就把客户引到了收音机柜台,随手打开了一个,里面的广播正在播放:
“我市921入室盗窃杀人案取得重大突破性进展!”
客户根本没听里面在播放什么,调了一会儿收音机旋钮,又转向了下一个柜台。
在不和平,不安稳的时候,人们往往祈求英雄的降临。
可当和平安稳真的到来之后,没人记得英雄。
市民们不感谢程兵,街上人来人往,并没有太多人关注他们的新闻。
“我国的刑法、刑事诉讼法不仅要打击犯罪,同时要保障人权,所以必须依法严惩926刑讯逼供案程某等涉案警察们,给全社会一个正面示范!”
“哐!”
铁门处传来的声响吸引了号内的嫌犯,大家把目光从彩电上移开。
随着冰冷的锁门声响起,程兵轻轻回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铁门。
从9月26日凌晨开始,程兵看待自己的生活,就如观看一部晦涩难懂的老电影。这几天过得走马观花,程兵的思绪一直还停留在怎么让王大勇吐出王二勇的下落。这清脆的锁门声依然没能让他清醒。
他机械地转过身,面向一屋子的嫌犯。他身着蓝色马甲,手捧旧花被,被子上置放了盛装洗漱用品的塑料盆——看着和屋内的嫌犯没什么两样。
他像是被皮搋子顺着天灵盖抽了一下,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完全的形容枯槁。程兵目光淡漠地看着眼前的嫌犯们,当下的境遇让他提不起任何精神头,不过作为老刑警的敏锐还是让他一眼就发现了其中一人的与众不同。
对方穿着黄色马甲,脚上扣着沉甸甸的铁链。
这应该就是这间号子的号头了。
号头的嗓音像被沙砾打磨过无数次。
“新来的,睡那儿。”
跟火车上一样,号子里的铺位也分三六九等,号头给程兵指示的位置,是整个大通铺的最边缘处,冬冷夏热,是离蹲厕最近。
程兵落寞地把脸盆和洗漱用品摆到盥洗池旁边,他单手抱着被子来到铺边,旁边的嫌犯顺势将自己的被子往里一挪,给程兵留出位置。
程兵对一切都没有兴趣,他只是用余光瞥了瞥这个年轻嫌犯,他身形非常瘦长,躺在铺位上两条小腿都能落下来打晃,看着斯斯文文,程兵莫名想起了二大队的队长杨剑涛,想着他俩应该是同一类人。
程兵狭窄的铺位和年轻嫌犯的加起来还没有一人宽,而最内侧号头的铺位足足能睡下四个程兵。只要年轻嫌犯睡觉不老实,程兵就没有位置。
然而,程兵知道,这里没有人睡觉不老实。
身为一名老刑警,他对号子的熟悉程度好似会计熟悉账本,他听过或亲眼见过太多来自里面的故事。大部分嫌犯蹲过一遭,那些平时怎么说都改不了的小毛病都痊愈了,比如酗酒,比如抽烟,比如抖腿,比如睡觉打把式。
程兵的脑子里就像有一个黏腻的触角,他告诫自己不要想之前,不要作对比,那触角还是拉着他的思维,无时无刻不往他的刑警生涯里钻。这种脑中的左右互搏消耗了他大量精力,他觉得自己的大脑皮层时刻处在马拉松赛道上。这种消耗总是让他忽略了眼前,直到号头出声他才注意到对方已经来到面前。
“蹲下。”
程兵一动没动,见状,那个年轻嫌犯识趣地让开了地方,接着几个身形剽悍的嫌犯围了上来,程兵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味道,从身体内部散发出的,一股恶狠狠的气味。
程兵轻轻屈下了身子。
他并非受迫于彪悍嫌犯的恐吓,而是心思不在此处。等嫌犯们围上来,他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蹲下之后,他的意识稍有回笼,那种他极度想要压抑的刑警本能又占据了上风,就进来这么一会儿,凭借嫌犯们的窃窃私语,他已经知道了,号头身边这个块头最大的,是他的左膀右臂,名叫虎子,而刚刚给他让位置的年轻嫌犯名叫阿哲。
虎子故意把蓝色马甲往上捋了捋,露出坚实黝黑的肌肉和大面积的文身,这种人似乎天生就不会用和善的语气说话。
“这是红中哥,叫中哥。”
他的话里带风,真像一头凶狠的虎,直愣愣地冲到程兵耳蜗之中。
程兵低眉顺眼地答道:“中哥。”
号头红中上下打量着程兵,又踢了程兵一脚,示意他转一圈。接着,红中满意地“啧啧”了两声,用说教的口吻道:“你觉得自己冤吗?刑讯逼供是违反人权,是违法的。你还把人给打死了,我跟你说,你这是罪有应得,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句话从一个服刑人员口中说出,总带着黑色幽默的意味。所有嫌犯都讪笑着点起头来,红中满意地看着大家的反应,视线在回到程兵身上时却一愣。
这句话直接触碰到了程兵的逆鳞,腮帮子上暴起的青筋代替程兵做了反驳。
红中的语气更加不善,更加落井下石。
“不服气?我告诉你,在这里你就别把自己当警察了,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好好接受改造,明白吗?”
程兵的思绪再次抽离了,想着上次有人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是什么时候?其实时间也不远,他想起了921案发生后陈局和自己的多次对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说话!”
红中厉声一喊,程兵更加恍惚了,刚刚红中跟自己说的一切,他几乎都原封不动地跟无数名嫌犯讲过。强奸、盗窃、杀人、抢劫、纵火、危害公共安全……每一位嫌犯的脸都在他脑海中如走马灯般过了一遍。
最后,那张脸变成了他自己。
他软糯地说:“明白。”
红中显然不想就这么放过程兵。
“把地板擦一遍,滚。”
就像在呵斥一条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狗。
程兵浑身没动,突然抬起眼睛,眼神中充斥着滔天的怒意,浑身也爆发出了极强烈的气场。没等程兵有下一步动作,红中突然扇了程兵一耳光,他这下出手隐蔽迅速,本来手部放到脸边,就像是要揉弄一下自己的鼻子,接着突然发力,反手用手背击中了程兵。
“啪!”
有管教不定时巡逻,红中并不敢弄出太大声响,这一声很快就在号子墙壁的反射中消弭于无形,但在程兵听起来,这响声一直在他体内涤荡,直至充斥整个大脑。
程兵的双腿蓄足了力量,刚要蹬起来却被完全制住了。虎子和他身后的嫌犯就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红中刚一收手,他们直接涌上来按住了程兵的肩膀。程兵想极力挣脱,但无力反抗。
等程兵卸了力不再反抗,又有无数双手死死把程兵的头按了下去,再强大的核心力量也稳定不住重心,程兵双膝重重跪在地上。
这个姿势一出,程兵心中的怒火神秘地消失了。他不再做任何反抗,拿起抹布,用力擦拭起地面上的污渍。
“呵忒。”虎子朝地上吐了口痰,就落在程兵的抹布边,“什么东西!”
人群逐渐散去,程兵利落地收拾着,似乎完全融入了这里。
偶尔腿蹲麻了,他会半站起身,抬头毫无焦点地看向四周。他注意到那个年轻瘦长的阿哲蹲坐在远端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刚刚人群围上来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动作,藏在人群之后的。程兵以前听嫌犯们说起过,进号子后的第一晚,和准备出去前的最后一晚是最难忘的,基本没有人能睡着。
这一夜,程兵感受得无比真切。
长久以来,程兵的睡眠环境一直特别嘈杂。交流案情的办公室,人声鼎沸的火车站,风起虫鸣的野外……即便是在家里,也有慧慧偶尔的梦话声和空调、冰箱压缩机启动关闭的声音相伴。他已经练就了随时随地,想睡就睡的本领。
熄灯后的号子太静了,甚至没有嫌犯打呼噜。
程兵失眠了。
之前,程兵自认为睡眠是无用但必要的生理需求,他必须眯一下,第二天才有足够的精力面对整个台平的大案要案,而现在,程兵不知道自己第二天要干什么,更别说第三天,第四天……程兵的人生似乎被切断了。
这一夜,程兵唯一敏感的数字是,铁栅栏窗外那一方夜空,里面有三十四颗星星,他从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分别查了不知道多少遍,这个数字一定是确认无误的。
嗯?
程兵内心一紧,他没听到什么声音,也没在漆黑的夜里号子内看到什么,但他就是感受到了异动。
他知道为什么听不到嫌犯打呼噜了。
因为根本没人入睡。
通铺最里侧,红中慵懒地一翻身,双眼突然射出精明的光,他和身旁的虎子四目相对,接着就轻轻朝程兵的方向使了一个眼色。
一个、两个、三个……通铺上一个个泛着青光的脑袋依次抬了起来,在月光的照射下,就像是黄泉比良坂之下伸出的罪恶之手。
靠近彩电的嫌犯驾轻就熟,动作完全没有任何刻意和拖沓,他高高伸了个懒腰,被子一下就挡住了墙上的监控。
程兵浑身都紧绷了,他拿出了自己在野外蹲守嫌犯的状态,感官清明,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因为地方太小,他只能侧身睡,他背对着号子里所有人。程兵庆幸自己采用了这样的姿势,敌明我暗的容易防守。
即使看不到身后,程兵的双耳已经完成了通感,身后的每一个像素都在脑海中播放。他似乎能看到嫌犯们依次掀起了被子,能看到红中和虎子从后面缓缓走过来,能看到所有人的动作都蹑手蹑脚……
五米,四米,三米,两米……
程兵呼吸都粗重了,他攥紧双拳,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打他!”
随着虎子一声令下,嫌犯们一窝蜂冲了上来,第一拳就砸在了程兵背后的床板上——
他们没动程兵,目标竟然是阿哲!
“唔,唔,唔!”
阿哲骤然惊醒,他的嘴巴被捂住,四肢受制,这让他根本缓不过神来,只剩下本能支配着他做最原始的反抗。
这一切都只是前戏,真正的招呼在后面。
左手、右手、膝盖、脚面、肘部……无数攻击雨点般砸在阿哲身上,刚刚还在后面的虎子已经一跃来到了阿哲身边,他打得最卖力,每次他的拳头一落下去,阿哲脑门就肉眼可见地生出豆大的汗珠。
这大概是阿哲这辈子经受过最痛苦的折磨,但他却唤不出丝毫声响,就像被遥控器消声了一样。听到阿哲哑巴一样痛苦的闷哼,程兵再也忍受不住,蓦地转过身子,没想到,他正好与红中四目相对。
程兵马上明白过来。
这顿毒打,表面是要给阿哲一点教训,但真正的目标是他——他,才是红中的终极目标。
月光下,红中的嘴角微微翘起,他沉郁地盯着程兵看,像是一位阴狠的谋略家。
程兵如上了发条的小玩偶,机械地,缓缓地背过身去,他面对着冰冷的墙壁,黑暗之中,他的双眼竟然跟窗外的星一样明亮。
红中以为自己成功拿捏住了程兵。
殊不知,刚刚推着程兵翻回身来的,不是什么软弱和接受,而是良心和正义。
他在蓄力,在等一个时机。
当红中的目光离开程兵,程兵立马长身而起。自王大勇死亡一直处于怠速状态的他,终于恢复全速运转。他像黑夜中的一道闪电,直接劈中虎子。虎子被他一脚蹬出去好几米远,后背撞到了过道的墙壁,趔趄着摔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怔忡在原地,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神迹。
红中没有直接跟程兵对抗。
他缓缓坐在了通铺上,目光变得阴鸷无比。
号子里管教最大,他第二,天才排第三。这种权威被挑战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
另一头,虎子一个鹞子翻身,腾地就从地上弹起来,往身后的墙壁上一蹬,就像WWE的格斗家借着擂台边缘的防护绳反击一样,一击冲拳直奔程兵的面部而去。
还是太黑了,视线非常不好,等程兵意识到虎子冲过来时,他的面部已经能感受到那一拳带出的劲风。这一下如果命中了,鼻梁骨塌了是最好情况。
程兵都觉得自己可笑,他这时候脑子里冒出的不是怎么抵挡这一拳,而是一段奇怪的话,这句话不是教材上写的,而是程兵从工作经验中总结出的教科书。
鼻梁骨骨折,如果是线性骨折,则为轻微伤,加害者只用承担民事责任;如果是粉碎性骨折,则为轻伤,加害者需要承担刑事责任。
至于为什么不想其他的……
程兵突然双手抓住虎子的右拳,轻巧一敲,直接卸了力,虎子吃痛一声,右手由拳变掌,程兵双手发力,向上折其腕,并且浑身一颤,一下就把虎子的右臂猛猛拉向自己的怀中。虎子的重心已经被程兵甩得七荤八素,直接向前跪倒在了通铺旁边,程兵根本不再给虎子反抗的机会,乘势坐在虎子背上,双手同时动作,虎子的右手被程兵逼着缠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而左手则被反别到了后背上。
这一招,是警用擒拿术中的“折腕绕颈”。
工作上跟老百姓打交道往往千头万绪,需要特别记忆容易混淆的知识点;而这擒拿术,训练加上实战,程兵不知道用了多少遍。
眼看虎子被一招制住,嫌犯们一哄而上,就像默片中恪守帮规的黑暗武士,不管闹出多大的事儿,绝对不能发出声音。
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一旦引来管教是什么后果。
身上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程兵惨笑了一下。
不料这时阿哲直接斜刺杀出,就像一头猛兽,疯了一样死死咬住虎子,他的兽性被完全激发出来,在这种更本能的操作面前,虎子竟然弱了气势,他尝试着挣脱掉阿哲好几次,但阿哲的嘴巴就像安装了精确制导系统,每次被挣脱后都能迅速再次找到虎子露出的肉。两三秒过去,虎子虽然在其他嫌犯的竭力帮助下摆脱了阿哲,但身上已经有了六七处流血的伤口。他疼得直捂嘴。
但没有喊出声,他怕惊动管教。
阿哲已经被几个嫌犯按在地上,但气势一点也没弱,他尖声叫着:
“要么你们今天把我打死,要么我就一个一个把你们咬死,除非你们不睡觉,你们等着!”
程兵向前一步,就像护着老张、马振坤、廖健、蔡彬和小徐一样,他猛地推开嫌犯,站在了阿哲面前。
程兵根本不在乎惊动管教一事,在他心中,号子已经变成了三大队的审讯室。
“再动他,我打报告,你们都得加刑!”
就连虎子都不说话了。
“琅琅,琅琅,琅琅,琅琅。”
虎子带头,所有嫌犯自动靠到两侧,让开了一条路。
红中极其悠然地,拖着脚链,慢条斯理地走到程兵面前。
“知道我为什么打他吗?”红中指了指阿哲,跟程兵娓娓道来,那口气就像在评价动物园的猴子,“打从他进来开始,擦地干活都还行,就是我打他,他不喊求饶,这说明什么?”
说到这儿,红中顿了顿,程兵的凛然盯着他,示意自己不会接茬。
红中无所谓地笑了笑,接着说:“说明他不怕我,那我怎么管得了别人?”
程兵声音低沉,喉咙发出嘶哑的摩擦声:“你管不管得了和我没关系,今天这事我管定了!”
虎子在一旁压着嗓子叫嚣:“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啊?”
程兵突然爆发了,他大喝一声:“我是警察!”
这一吼,囊括了程兵几十年如一日的从警生涯。是程兵内心深处的嫉恶如仇和正义至上,代表了程兵对弱者和受害者天然的同情心,呐喊出了程兵心中最深处的委屈和坦荡——他始终觉得自己是正确的。
这爆发出的正气竟然将步步紧逼的虎子打了一个趔趄!
虎子脸有点红,他知道自己应该继续揍程兵一顿,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迈不开脚步。
所有嫌犯都看着红中,大家都想知道,如此针尖对麦芒的时刻,这个一直以权威不可侵犯自居的号头,听到对方喊出“我是警察”这四个字之后,该如何应对?
阿哲心里一沉,他感受到了其他嫌犯的摩拳擦掌,觉得程兵惨遭毒打在所难免,而这顿打一定会引来管教,到时候号子里的所有嫌犯都会去小黑屋里关禁闭。
就在这时,红中慢慢逼近程兵,恶狠狠抓住程兵的头发,目光凌厉且语重心长对程兵说道:“我在这儿进进出出加起来十几年,送你一句话。
在这里过活,要学会认命。你已经不是警察了。
这辈子,都不会再是了……”
红中意识到程兵并非池中之物,也没再难为他。径直回到自己的床位,舒服地躺下闭上了眼,就像在家里一样自在。没一会儿,他竟然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阿哲也愣住了,他和其他嫌犯面面相觑,虎子愣在原地,他低声骂了句娘,无奈地一挥手,他的拥趸们都悻悻然回到了铺位上。
程兵面无表情,但心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红中刚才的话就像是刀刻一样印在程兵脑子里,他反复咂摸其中的每个字,越想离现实越近。
终于,他彻底接受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如果说从让号子中所有人“听话”“怕他”“好管”的角度来看,红中确实做到了。
程兵对他刮目相看。
天亮了,程兵几乎一夜没睡,刚刚迷糊上就被起床号叫醒,这是程兵在号子里沐浴的第一抹朝阳,望着那个小小的铁窗,程兵有些无所适从。
在管教的安排下,他行尸走肉般跟着其他嫌犯一起走出了铁门。
这里的空气终于通畅些,不过程兵还是紧了紧鼻腔。从进了号子开始,程兵就一直闻到一股怪味,他最初以为是马甲残留的味道。不过,等他看到飘荡在窗外的浊气,他惨笑着明白了一切。
明明阳光明媚,建筑物外就是灰蒙蒙的。
这种情况,他只在殡仪馆见过。
狭窄的走廊内,李管教威严地站在墙边监督,嫌犯列成两行,来回小跑,就像撞了鱼缸才知道回头的观赏鱼。更可笑的是,这走廊长度最多不超过三十米,就是来回跑五圈,也不比操场一圈。
在红中的带领下,所有人高喊口号。
“一二一,一二一。”
程兵实在张不开嘴,身边的嫌犯却喊得气势雄浑。
“遵守监管,服从管理!”
“一二一,一二一。”
“改恶从善,重新做人!”
地方实在有限,各号嫌犯轮流出早操,回到号子排队等早饭时,程兵依然能听到其他号子嫌犯的口号,和李管教的训诫。
“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号里的嫌犯从铁门一直排到蹲厕,程兵当然是最后一个。眼望便池,耳闻碗勺相撞,那些一直被程兵嗤之以鼻的三流刑侦剧场景,居然真的降临在他身上。
“我希望你们心里时刻提着根弦,当要失去方向的时候,问问自己三个问题……”
钢条间的小口露出窄窄一道缝隙,一抹蓝色一闪而过,接着铁勺就伸进来,汤汁淅沥地顺着门流下,日复一日,已形成擦不净的痕迹。
越黏稠,越挂壁,说是肉汤,不见肉,只有油。
“你是谁?你为什么来这里?未来你要到哪里去?”
……
“哎,哎!傻愣着什么呢?接馒头啊!”
门外的嫌犯不耐烦地敲了敲铁门,程兵这才意识到,已经排到了自己。
端着碗擒着馒头回到铺位上,程兵食不知味,几分钟过去才揪掉了馒头皮,馒头很快被其他嫌犯分而食之。
李管教的话如晨钟暮鼓,每当程兵想站起来干什么,都会被砸一个跟头,他只能呆愣地坐在铺位上。
“你是谁?”
“我是程兵。”
“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我……”
“未来你要到哪里去?”
“啊!”
程兵抱着头喊了一声,直接引来虎子的叫骂。
红中双手环膝,潇洒地坐在铺位上,意味深长地看着程兵。
这种恍惚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下午李管教把程兵喊出去。
“呦,程大队长,要出去提审犯人啦?”
在虎子的奚落声中,程兵被戴上手铐,双手下垂地离开号子。
在走廊中行走,程兵烦躁地直想抽烟,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9月26日凌晨发生的事,他已经事无巨细地讲了不下十次,最后一次的时候,颗粒度已经精确到秒,连谁抽了几根烟,是谁按的打火机都被翻了出来。再见到警监和督察那一张张看犯人的脸,他都想像对待王大勇一样给他们两拳。
可这次,他没有走进那间没有窗户的小黑屋,而是到了一个明亮的房间。
陈局?杨剑涛?抬头不见低头见,同属一个系统下的前同事,来进行调查的时候往往不会那么循规蹈矩,才会安排这种更开阔明亮的空间。
没玻璃,也没电话,就一张更宽一些的桌子,程兵被警察按在桌子上,对面没人。
门开了,午后的阳光洒进来,比起刚进来的时候,外面似乎降温了,程兵张大嘴,贪婪地吸入一口自由的气息。
果然,杨剑涛和一名检察院的检察官走进来。
程兵不满地一撇嘴,那些督察见没什么能问出来的,果然搞起了熟人战术。
下一秒,程兵不屑的神情就被冻在脸上。
杨剑涛一闪身,刘舒牵着慧慧的手出现在门口。
“咣。”
程兵猛地一动,撞着桌椅发出突兀的声响,他狼狈地让自己恢复正常,但是愈发手忙脚乱,就像有热水洒在身上。
他缓慢,用力地眨着眼睛,直到眼眶蓄满泪水,每次世界再出现在他面前,妻女依然站在那儿,他终于确定一切都是真实的。
一时间他又恍惚了,慧慧似乎长高了,才短短几天不见,他就有点不敢认了,与刘舒相比,她还是矮了些,手臂微微向上伸才能牵到妈妈,那样子又和刚刚学会走路时没什么不同。记忆和现实重叠在一起,程兵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杨剑涛咳嗽两声,迎着程兵走过来,主动打破了沉默:“嫂子她们以协助办案的名义来看看你,时间不多,你注意掌握。”
程兵双手被束缚,动作做不完全,但还是真情实意地作了揖:“谢了。”
杨剑涛转身欲走,眼神却不自觉地瞥向程兵的手铐,程兵感受到了对方的目光,双手向桌下藏了藏,强挤出笑容示意没什么大不了的。看到这个表情,杨剑涛彻底绷不住,他别过脸去,咬紧牙克制着面部肌肉的抽搐。
刘舒带着慧慧走过来,程兵把手铐藏在更下面,恨不得整个身子都伏下去。
“诶诶。”
程兵想叫女儿的名字,嗓子就像被枪眼堵着,不管怎么调整都紧得很,最后只发出这么意义不明的音节。
慧慧没应,一直低着头,等走到程兵身前,她才偷偷抬头睃了一眼程兵,又触电般低下去。
有太多震惊无法言说,有太多关切无处释放,有太多埋怨无从开口。
程兵心如刀割,整个人像掉入沸水的虾一样蜷缩着,脸上却始终挂着宽慰的笑容。
杨剑涛走到门口,先使了个眼色,程兵身旁的警察朝后退了两步。接着,他招招手:“慧慧,和杨叔叔到外面待会儿,让爸爸妈妈说说话好不好?”
慧慧像是刚掉进水里,整个身子都沉沉的,她沉沉点头,迈着沉沉脚步走到门口,检察官也识趣地离开。
程兵终于把手抬起来,用手腕蹭了蹭脸,哑声说:“以后别带慧慧来这儿了。”
刘舒仰着头试了几次,才把心中的苦水咽下,她尽量正常地说:“她总吵着要来看你,见了你又不知说什么。”
程兵快速眨了一下眼睛,视线转向另一侧:“队里其他人都怎么样?”
“都还没判。前几天我在街上碰见了小徐父母,叫他们也不应我……”刘舒抬头看着天花板,似乎那里放着一切的答案,“大家都需要时间。”
一阵让人忍不住想逃离的沉默。
程兵思索了很久,他不敢问,又怕再不问就没有机会了,终于说:“师父呢?”
刘舒的表情难得舒展几分:“局里给他申请了一笔丧葬费,葬在第二公墓。”
听到这儿,程兵心里众多大石头之一落了地。
这个墓址,算是认可了老张在921大案中做出的卓越贡献。
刘舒接着说:“胡师母现在又开始带学生补课了,加上捐款,日子能过……”
程兵急促地打断了她,嘴唇哆嗦起来,他怕刘舒听出岔子,所以一字一顿地问道:““王二勇抓到了吗?”
刘舒皱皱眉头,回答道:局里组织了几次外省抓人,都没结果。受害女孩父亲每个月都会去局里,也不说话,就坐着。说是她妈已经被送进精神病院了……
程兵的内心顿时像一条刚刚被拧干的毛巾,他扭曲地想着,王大勇该死,就算真是死在自己手里他也认了,但死得太早了,起码应该说出王二勇的下落……
又是一阵没来由的沉默。见两人没什么话说,几步开外的警察就要上前,程兵马上伸手制止,语速极快地问了一句:“那件事你考虑好了吗?”
一副名为痛苦的面具紧紧粘在刘舒脸上,扯都扯不下来,她郑重地,用尽全身气力地摇了摇头。
程兵做了一个双手向内窝的动作,就像要把心掏出来给刘舒看,由于双手被束缚,显得有些滑稽。
“刘舒,你真别等我,判得不会短。而且就算我出去了……”程兵双拳紧握,似乎下定了决心,“也不会踏踏实实和你过日子。”
刘舒一直压在嗓子里的尖叫终于迸发。
“你还要干嘛!程兵!你已经不是警察了!”
程兵低下头小声说了一句“这重要吗?”,听到这话,刘舒的情绪彻底决堤了:
“不重要吗?你一直说要当个好警察!我任劳任怨在背后支持你!这些年我又当爹又当妈,可你心里只有队里,没有家里!这一切我都忍了,可你看你现在!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这就是你要当的好警察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程兵已经在心里做了多轮的逻辑自洽。他一直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面对如此境况,他只能抬起头,把一切都归给上天。
“……命吧。很多事,没办法后悔……”
刘舒愤愤地问到:
“那你后悔当警察吗?”
房间变成了冰箱,刘舒就维持着咄咄逼人的问话姿态,而程兵不动了,他真想让自己马上回答“不后悔”,可话根本到不了嘴边。
这时,杨剑涛带着慧慧走回,检察官就跟在身后,他清清嗓子说道:“时间差不多了。”
“慧慧。”
程兵像是突然患上了扁桃体炎,声带每次开合都撕裂着疼。
“你在外面,在学校,听别人说了什么不好听的,那都是爸爸的问题爸爸的错,跟你没关系。”
慧慧依然低着头。
“你是个好孩子,要坚强,记住了。”
之前办案时,程兵总觉得回家是个负担,和妻女见面的时间太多,现在他只恨自己的时间太少。他不由地抽噎一下,低着头摆摆手,示意杨剑涛把慧慧带走,自己就要起身离开。
慧慧猛地抬起头,向前一拽,留住了程兵。
她白净的双手捧住了程兵被黑气笼罩的脸。
她鼓足勇气,亮晶晶地说道:“爸,你当然是好人。
“你一定要抓住那个坏蛋。
“他们就都会相信你是个好人了。”
见嫌犯和他人发生了肢体接触,警察马上冲过来,刘舒则识趣地拽走了慧慧。
慧慧嚎啕大哭。
程兵印象中,慧慧记事之后就没怎么哭过,为数不多的几次就是扎针。
慧慧是倒着离开的,她一步一步趔趄着后退,她想多看爸爸几眼,也想让爸爸多看她几眼。
“哗啦哗啦哗啦。”
程兵高举双手,挥动着向女儿告别,手铐碰撞的声音把这场悲剧推向最高潮。
门关上了,程兵哭得像个小孩子,几乎站不起身。
然而,等被警察带着从走廊往号子走时,程兵脚步轻快,似乎巴不得赶紧回去跟红中等人待在一起。
他心中响起阵阵振聋发聩的申饬,刚开始,他以为是什么神明为他指明了道路,等到了号子门口,他愕然发现,那竟然是自己的声音。
“你是谁?”
“我是程兵。”
“你为什么来这里?”
“为了破案。”
“未来你要到哪里去?”
“只要能破案,去哪里都无所谓。”
接下来的日子,程兵一直和红中、虎子等人相安无事,相敬如宾。到第四天,程兵觉得时机成熟,这天早上放饭后,他将一袋子五颜六色的昂贵香烟、几桶泡面和几板火腿肠放在举着馒头的红中面前。
“中哥,”程兵态度诚恳,声音就像是过往其他人叫他程队,“想请你帮个忙,替我找些别的号的人,打听点事。”
红中高举汤碗,等把所有残留的“福根”都倒进嘴里,才不紧不慢地说:
“你谁啊?”
程兵把东西往红中怀里一塞。
“咱俩没梁子,”他朝通铺末尾抹了一眼,“阿哲的事我见了不管良心过不去。被关在一起就是缘分,你帮我,我记着,以后有机会我还。”
红中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他不假思索地顺着程兵的话茬说下去。
“你们队的事,我听过,想抓那个跑了的?”
程兵心里升起一阵雀跃,他之前的判断没错,这是个“拿事儿”之人。
“对。”
“这么大的案,近期这小子不敢在一个地方趴窝,只能到处飞。”听着红中的话,程兵竟然有一种跟老警察交流案情的错觉,“中国这么大,要抓这种野兔子,唯一的方法,你把自己也变成野兔子。”
程兵颇为认同地点点头,顺手就将大半块馒头塞进嘴里,很快就噎得不成样子,他一把抓过旁边虎子手中的汤碗,咕噜咕噜喝个精光。虎子还噎得够呛,他一脸错愕地盯着程兵,只得不停捶自己胸口,非常滑稽可笑。
红中噗嗤一声乐了,他像老张一样拍了拍程兵的肩膀。
“你这吃相越来越像嫌犯了,挺好。”
说着,他朝铁门比了一个跟我走的手势,程兵心领神会。
下午放风的时候,在红中的安排下,程兵和另一间号子的知情人见了面。
对方神情畏畏缩缩,就像老鼠看到猫,那是刻在基因里的敬畏。
“帮你问过了,我们那片没这号新人。程队……”
程兵嘴里叼着根什么植物的根茎,摆摆手:“叫程兵吧。”
对方哪敢叫,低眉顺眼地说:“你的路没错,只要王二勇还做老本行,你就跟着当地的瓢把子找,这是规矩。”
两个人又交流了一些细节,程兵就像赶场的演员一样,马上来到了另一处空地。另一名嫌犯已经在地上画了一幅精细无比的构造图。
“程队,您抓人在行,但这方面您得信我。”嫌犯手持一根树枝,一边指着构造图,一边补上细节,“您看,这儿是衬板,这儿是面板,这儿是传动臂,这儿是执手拨轮,这儿您得注意了,是斜舌和锁芯……这种防盗门的锁,材质硬度高,不怕砸也不怕撬,只有锁芯是制式的,王二勇这一派一般就从这下手。用稍微薄一点的塑料片就能把锁捅开。”
程兵感激地捶了一下对方的胸口,抬头看着高处的警察和旁边的管教,在大家视线未交叉的盲区,迅速把一盒中华塞进了对方的衣领里。
午饭后,程兵竟没回自己号子,红中给铺了路,他在另一间号子的盥洗室见到了一位湖南籍嫌犯,这口湖南腔听得程兵皱起眉头,他恨不得一句话做一条笔记。
“你们警察抓人那几套,我们其实都清楚,不是我们蠢容易被抓,是和警察相比,我们没得群众的力量。程队,所以要抓王二勇,必须深入群众,让王二勇也和我一样,淹没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
程兵哭笑不得,心里想但没说出口:你比我们陈局还像陈局。
有了目标,程兵觉得比在市局三大队办公室过得还要充实。下午,他托李管教从阅览室借来了一本最新修订的《中国交通地图》,以手指沿途追寻各主要干道途经的市县,并默记在心。到了晚饭时间,他竟然发现右手食指的指甲被磨去了一小部分,比其他指甲短了几厘。
红中没在号子里吃晚饭,程兵以为他又去帮自己运作了,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法习惯别人对自己释放善意。
虎子一直在高声朗诵着什么,仔细一听才发现,是家里寄来的家书。程兵还在诧异管教为什么不来制止他,后来才明白,是李管教替他报名了朗读比赛。
还有个犯人鬼鬼祟祟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
“兵哥,看看,我女朋友,好看不?美不美?”
程兵笑着敷衍两句,翻了个身,把一只耳朵窝在被里,仔细翻看着手中的地图。
地图上突然出现了阿哲的脸,他压着嗓音说:“兵哥,我要出去了,一定帮你抓到王二勇!”
程兵心神一动,把《中国交通地图》的一页折好,扣上,掏心掏肺地说:
“阿哲,你年轻,聪明,读过书。出去后,一定重头给我好好活,你再瞎折腾,我饶不了你!”
阿哲似乎没想到程兵突然这么正经,一下无所适从,他的视线飘忽了一会儿,怯懦地说:“……好,兵哥,我听你的。”
话音刚落,红中一脚踹开铁门。
所有嫌犯的目光都集中到门口,不管是罪大恶极的畜生还是没心没肺的小子,每个人都察觉到了异样。
红中的脸是青灰色的,就像古墓的陪葬品。
“刚去验了血,”红中的说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明天应该打靶了。”
“打靶”是里面的黑话。
还没等号子里的气氛降到冰点,虎子就迎上来。
“红中哥,人生就是走一遭,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啥留恋的。”
红中阴鸷地说:“不留恋,那你跟我换?”
虎子反应很快,一瞬间的尴尬大约只有红中和程兵察觉到了。
“中哥,我晕血。”
所有人都在等红中的反应。
红中双肩一塌,翻身靠在墙上,哂笑起来。
气氛顿时轻松了些,所有人都哄笑着侃骂虎子。
红中的表情突然严肃。
“我是坏人,手上几条人命,活该打靶,我认。”
红中脖子上的大筋抖了抖,似乎回到了血雨腥风的从前。
“小时候被人劫道,发现谁拳头硬谁就有钱花,所以谁比我凶我就打谁,我要做那个最凶最恶的……一来二去成今天这屌样了。”
号子里没人说话,程兵刚刚拾起的地图也放在铺位旁边。
红中走到杂物柜旁边,打开柜门又关上,什么也没取,什么也没放进去,这感觉有点像人生。
他接着说:“刚才感觉,这辈子已经在我眼前划拉过了,就像只抽屉,啪一声就要关上了。低眼一看,里面全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他妈没意思。”
他走到程兵身边,竟然直接坐在了地上,且喊了一句“兵哥”。
“兵哥,号子练眼,什么人眼前一过,我就知道是什么物变的。你跟我不一样,放在哪,都是好人。你面子是囚犯,里子还是个警察。你答应的事,一定会办。”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程兵知道,他这么做,不是单纯有求于人,还给足了程兵面子——这个动作一做出来,不管再来多么凶神恶煞的嫌犯,程兵都是唯一的号头。
这是红中给程兵递交的投名状。
程兵嗓子一紧,不假思索道:“说吧,什么事。”
“我给我娘留了包东西,帮我带给她。”
“好。”
男人间的承诺不在于承诺说出的一瞬间,而是之前每时每刻积攒的点点滴滴,有句俗语说——水里无鱼,事(市)儿上见。
红中握住程兵的手,感激地拍了两下,恰好是又能交心又不会引起反感的程度。
“多谢。”
接着,红中走来走去,一会儿敲敲这儿,一会儿摸摸那儿,嘴上却一直没闲着。
“我爹走后,我的事一直瞒着我娘,她到现在都还以为我在广州做生意。”
“我死了,也不知她会怎么样?”
说到这儿,红中恰好来到铁窗旁,他往窗外看了看,发出了一声和他极其不匹配的呜咽。
这一刻,他是一个人。
程兵狠狠眨了一下眼睛,把即将外放的情绪全都憋了回去。
最后,他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希望你看到的也是三十四颗星星。”
这一夜就跟程兵到来的第一夜一样,没人睡着,也没人做出格的举动,大家都躺在床铺上,但程兵感受得到,每个人的心都围在红中周围。
有那么一两个瞬间,程兵也想把自己拉回到正常的思维逻辑里——一个死刑犯,最不需要的就是刑警的同情和共情。
可惜,号子里没有思维,也没有逻辑。
窗外刚有点泛白,三拨人依次走进来,一拨人给红中做最后的检查,一拨人带来整洁全新的衣裤给红中换上,最后一拨人按照红中的需求,带来了一大盘肘子肉。
红中如刺秦失败的荆轲一般,箕踞以骂曰:“狗日的,半块肉就顶了。你们替我多吃点。”
话音未落,铁门打开,李管教探出头:“刘中,到点了。”
两名武警接踵走入号子。
红中平静地站了起来。武警架住他,朝门外走去。
跟想象中的死刑犯不同,红中脚步铿锵,一步都没软,直到他觉得脚边有点异常。
低头一看,阿哲将两块布塞在了红中脚踝被铰链长期困锁的伤口旁。
红中顿时瘫如烂泥。
“兄弟,对不住啦。”
武警很人道主义地等他恢复过来,他恶狠狠抹了一把脸,像是在跟自己的一辈子较劲。他环顾一圈,倒数第三个看向虎子,倒数第二个看向阿哲,最后一个看向程兵。
“兄弟们,先走一步。”
……
下午放风的时候,程兵刚刚结束了跟一名嫌犯的对话,收集到了很重要的线索,正独自倚靠墙边,细致咂摸时,阿哲又凑过来。
“兵哥,你听到没?我感觉我听到中哥那声枪响了。”
程兵无奈地摇了摇头,心说那地方离这儿跨了半个市,能听到就怪了,不过他没说出来,反而问道:“明早九点就走?”
“嗯。判了,五年,不长不短。”
程兵没再继续说教:“挺好。我也快判了。”
阿哲突然变得泪眼婆娑:“兵哥,咱俩应该不会分到一个监狱,以后再见你就难了。”
“见,也别在这样的地方见。”
顺着程兵的目光,阿哲也望起那蔚蓝深邃的天空。
“兵哥,一直想问,当初你为什么当警察?”
“小时候,有次和我爸上街,经过一个熟食店,橱窗里都是烧鸡肘子火腿肠什么的,我饿,就问我爸,为什么不能砸开玻璃把这些拿出来吃?我爸说这世界是有规矩的,不守规矩就会受罚……我那天发现自己有些不受控的东西,我怕自己有天成了个坏规矩的……”
阿哲突然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程兵。
程兵释然地拍了拍阿哲。
“……逗你的,因为穿警服,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