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掌声,大礼堂里特有的味道。
呈环绕布置的射灯刺得程兵双眼干痛,他一阵恍惚,把手挡在眼前。
台下人头攒动,每把椅子上都有一张期待和认可的脸,程兵还看到了刘舒和慧慧,她们坐在第一排,刘舒的头发烫着卷,慧慧还没妈妈高,坐在高椅子上两腿直晃悠,碰不到地面。
这是在……表彰?
程兵一回头,看到自己身后站着三大队的兄弟们,骄傲和自豪从他们的脸上荡漾开,藏都藏不住,大家都穿着老式警服,警徽闪闪发亮,连老张都是程兵记忆中刚进三大队时,那最年轻的样子。
再侧头,陈局迈着标准的步伐走过来,手里捧着奖状,眼里满是对程兵的疼爱。
“别动!举起手来!我是警察!”
程兵震耳欲聋的喊声响彻礼堂,垂下的幕布开始播放三大队实施抓捕行动的画面,可无论程兵怎么眯起眼睛看,都看不清屏幕里被他按在身下的那张脸。
是王二勇吗?
程兵甚至朝前走了两步,屏幕不但没变得更加清晰,反而飘荡起了波浪般的条纹。突然,这条纹溢出屏幕之外,老张、刘舒、慧慧、陈局,还有三大队其他的兄弟们,都被裹挟在这条纹之中。
程兵呼喊了两声,伸手去抓,却只能抓到一片虚无。
世界瞬间倾斜。
“啊!”
程兵大汗淋漓地翻身而起,手依然挡在眼前。拿开手,低纬度特有的光线角度直射他的面庞。
台平?长沙?德阳?沈阳?浑浑噩噩,程兵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眼前的世界依然没有从倾斜当中恢复,他一偏头,看到了水波,这才意识到,王二勇并没有被抓住,自己现在身处广东茂名,就是奔着王二勇来的。
这是一条最常见不过的木质渔船,表面涂了蓝绿不辨的防腐油漆,船舷上涂着“粤渔”的字样,后面是一串编号。几株海草随意地搭在船缘,好像整个大海的腥气都是它们散发出来的,船尾还散落着刚刚收起来的渔网,一只小小螃蟹腿被渔网缠住,试了几次都无法脱身,最后,它竟然惨烈地自断一肢,这才一溜烟地逃回水中。
程兵不禁想到,王二勇要是有这样的魄力,自己穷极一生,是否都没有再抓住他的可能?
此刻,程兵正光着膀子坐在船尾的救生圈上,他被晒得非常黑,四肢和躯干同样的颜色,跟渔民没什么两样,长时间的暴晒让他的后背爆了皮,一跟救生圈粗粝的表面接触就磨掉一块,可程兵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海上就是这样,风一吹,不热,但是浑身都像被烫伤一样狼狈。
程兵向大海深处眺望,明明是海面,远处的水域却透着内陆水域一样的碧绿和清澈,这让程兵想起湘江,想起绵远河,想起浑河。
离渔港越近,水面的颜色越深,油花和污渍污染了水面,等到了程兵所在的渔船边,如墨的蓝黑色沿着渔船行驶的方向,在船尾划开,好像就因为程兵的动作和坚持,才导致这不雅的一面。
程兵回头一看,鳞次栉比的渔船密密麻麻塞在港口里,每条都喷着柴油的臭气。
不,不是因为我和我这条船。
程兵否决。
他关了发动机,单手摇晃着船尾的机桨联通式引擎,只通过摆舵控制方向,渔船带着他随波逐流,在这些停泊的渔船之间穿梭,却从未跟它们发生过擦碰。程兵控船已经很熟练了。
他的目光如探照灯,在各条渔船的甲板和船舱内搜寻,大部分渔船都空着,偶尔看到一两个人,耳朵都不是尖的,没有和王二勇相似的哪怕一样特征。
远处响起哨声,这是渔民之间特有的沟通方式,那高频音噪能在渔船和渔船之间传播得又广又远,完全不会被海风吹散。三短一长,是程兵和蔡彬约定的暗号。
程兵迅速调转船头,如表面光滑的鱼,左突右钻。
哨声越来越近,程兵看到了蔡彬的身影,他正沿着停放渔船之间搭着的木板,一脚深一脚浅地蹦跳过来,接着一个大跳,踩进船头。船身一晃,激起水花四溅,腥味更浓,程兵只觉得海水一会儿扑面而来,一会儿又转瞬远去。蔡彬大剌剌地坐在船头,露出跟年龄不符的顽皮表情,两个人都像玩闹的孩子一样,笑了。
程兵和蔡彬同时朝对方摇摇头,示意没有收获。渔港之外,海平面的视线尽头,几艘采、运一体的挖沙船正把海沙轰隆隆自海底抽到甲板上,那沙子埋葬了两个人又一天的努力。
正值盛夏,是玩水的好季节,海滨浴场传来阵阵欢笑声。浴场离渔港并不远,但是渔船开不过来,海底埋着阻拦网一样的东西,横亘中间,除了阻拦船只之外,似乎还有净化水质的作用。
两个人下了锚,把渔船停靠港口,徒步来到海滨浴场。远处滨海公路上的行道树四季常绿,让程兵想起到达茂名的旅途,从光秃秃的枝杈到枝繁叶茂,火车车窗外的绿意越来越盎然,仿佛一趟车就跨过了数个季节。
浴场沙滩上热闹非凡,玩水的,开摩托的,吃东西的,看表演的,每个游人脸上都扬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这份快乐似乎也感染了程兵,他和蔡彬两个人停下来,看了一会儿临时搭建的台子上表演的傀戏。那半人多高的木偶动作灵巧,活灵活现,化着美髯与怒目,听唱词应该是关羽。
之后,两个人去浴场的简陋浴室简单冲洗了一下,出来时都换上了背心和短裤,坐在大排档的塑料座椅上,闻着白灼怀乡鸡飘来的芬芳,他们都有点饿了,点了不少海鲜。清、鲜、香、嫩,此地海鲜的做法跟沈阳的蒜蓉不同,跟马振坤的辣炒更是有天壤之别,基本用锡纸包着,不加太多佐料,慢慢蒸或者烤熟。摊位热闹喧嚷,但烟火气不重,更多是给人一种清新感。
程兵点起一支烟,又递给蔡彬一支,蔡彬摆了摆手拒绝了,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他还是有点不舒服,目光看向远处的挖沙船。
“这些船一艘艘摸排,机会不大,但也不是没有,就怕他上了运沙船跑去了别的省。”
“试试吧。”程兵的音调不辨语气,眼神也隐藏在烟雾里,不知道态度几何。他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小徐呢?这两天怎么总神神秘秘的。”
“来了。”蔡彬的目光看向程兵身后,又朝远处摆了摆手。
程兵顺着蔡彬的视线回头望去,只见小徐兴冲冲地走过来,这次,他不是一个人,还牵着一个女孩,两个人的手牵得非常紧,指节都握白了也不放手,显出对这段感情的珍惜。多年的刑警直觉让程兵注意到两个人无名指上崭新的对戒。
程兵看着女孩有点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不过,他能确定,肯定不是在茂名。要么是沈阳,要么是德阳,要么是长沙,要么是台平,哪儿都不近,女孩能追着小徐来到这儿,“真爱”两个字分量都轻了。
很短一段路,两个人走了挺长时间,似乎每一步都有内容,每一秒都有说不完的话。那女孩时而蹙眉侧耳倾听,时而展颜开怀大笑,还偶尔羞赧地捶小徐的胸口两下,小徐一直没看路,偏头看着女孩,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等终于来到程兵和蔡彬身边,女孩挽着小徐的肩膀,小徐搂着女孩的腰,轻轻把她往前推了推。
“这就是我们程队,你就叫兵哥吧。”
女孩低下头,小声叫了一句:“兵哥好。”
女孩显得有些扭捏,程兵竟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一种见家长的紧张感。
她见过自己吗?程兵还是没想起来女孩是谁。
品出了程兵的疑惑,蔡彬把椅子挪过来,小声提醒道:“德阳,那个超市……”
不知道小徐又跟女孩说了什么,女孩低头莞尔,一颗小虎牙若隐若现露出来,配上笑吟吟的嘴角,愈发可爱了。
程兵恍然大悟,直拍大腿:“哦……你是那个……”
小徐终于松开了女孩的手,来到程兵身边,介绍道:“她叫陈兰。”
程兵连忙起身,他和小徐的年龄差距没那么大,但真有种儿媳妇儿第一次来家里的滑稽感,他双手在裤线处搓了搓,连声说着:“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快坐快坐!”
蔡彬起身相迎,小徐和陈兰坐在了两个“老家伙”对面,等二人落座后,程兵就没再说话,一直盯着小徐,想等他说出自己早就预料到的那句话。小徐不发言,女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一直低着头,似乎身下有什么特别值得她关注的新奇物件。
眼前着气氛越来越尴尬,蔡彬递给小徐一支烟,烟递在半空中,陈兰终于抬起头,没看烟,看的是小徐,似乎在等小徐的反应。
小徐摆摆手,看他的表情,似乎在说:我已经答应陈兰了,戒了。
蔡彬心领神会,把烟收回来,自己点上,刚抽了两口就开始咳嗽。
“来喽。”
小徐深吸一口气,刚想说些什么,就被上菜的大排档老板打断。一盘盘冒着蒸汽的锡纸上了桌,老板用牙签一戳,划开一条条缝隙,那腥香顺着缝隙飘出来,让人忍不住想动筷子。
陈兰也不催,就静静等小徐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终于,小徐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正视程兵的眼睛,声音洪亮地说:“程队……我不找了。我和陈兰要结婚了。下午的车票,一起回她老家。”
刚进三大队的时候,小徐虽然有些锋芒毕露,但懂规矩,办事一直很稳妥,几乎不搞突然袭击,这个优良品质当然也带到了现在,今天才说这句话,他之前一定找人参谋过,打过招呼。
程兵看向蔡彬,蔡彬淡淡一笑,那笑容中带着释然和认可,不知道是不是茂名的海风彻底抚平了他心里的躁动,本来是程兵一个人的修行,倒把蔡彬修得像佛了,他身上现在一串佛珠都没有,心境倒比2009年豁达了不止一个等级。
显然,蔡彬知道得更早。
看到程兵和蔡彬的眼神交流,小徐接着说:“我之前问过蔡哥了……”
蔡彬认同地点了点头,表面上对着小徐说话,实际上话里话外都在劝程兵:“我说了,这就是缘分,我支持。”
看着两个人的样子,程兵没来由觉得有些好笑。兄弟们好像总是担心,他们的离开和退出会对程兵造成不良影响,似乎他们是弱势方,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程兵的事情。殊不知,程兵一直认为,是他对不起兄弟们,把兄弟们拉进了一场本来就不属于他们的战争当中。
见程兵没说话,小徐拉着陈兰起身,推开没人坐的空椅子,来到程兵身边,动作一致,频率相同,颇为默契地朝程兵深深鞠躬。
这一下可是把程兵吓到了,赶紧伸手去扶,如长辈对晚辈,他们之间的家庭感越来越重了:“快起来,你们这是干嘛!”
小徐嗫嚅着,话里已经带着哭腔:“我也半途而废了,对不起,程队。”
“傻子,你辜负了这姑娘才叫半途而废!”程兵厚重的大手把小徐的手捏在手心,又晃了两下,“办事时候通知我们,喜酒一定要去喝。”
听到这话,陈兰确定了程兵的态度,其实,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担心,就算程兵拒绝,非亲非故,对两个人的婚事造不成任何影响。不过,和小徐交流时,程兵总是会出现在他们的话题里,从小徐崇拜和敬佩的口吻中,陈兰能听出来,这个老大哥对小徐的人生有多重要。现在,老大哥发了话,陈兰浑身放松,一直半紧绷的身子舒展开,她抓着小徐的手,使劲晃了几下。
小徐宠溺地看了看陈兰,陈兰读懂了小徐的眼神,她回到了座位上,而小徐依然在程兵身边站着。
程兵也郑重地站起身,两位前刑警的背影无言,但笔挺无比。
“程队,我有个心愿……”小徐抽抽鼻子,攥紧了手才能把话继续说下去,“你一直叫老张师父,其实在我心里也一直拿你当师父,我今天虽然要离队了,但能不能喊你一声‘师父’?”
小徐再次缓缓鞠了一躬,程兵看他弯下去的脊梁,仿佛在看慢动作,此刻,他的身子仿佛变成了倒转的时针,世界只剩下程兵一个人,身旁的一切都迅速后退,一年前,两年前,五年前,九年前……
“程兵队长,三大队徐一舟前来报到!”
这是程兵第一次见到小徐,听到小徐说的第一句话。
“学校里学过一点……”
这是921案案发时,小徐愣头青一样打断了法医的话,马振坤训斥他之后,他悴然站在一旁时说的话。
“我操!”
这是9月26日凌晨三点,踢出那改变三大队众人命运的一脚之前,小徐的骂声。这是程兵第一次听他骂人,也是唯一一次。
“我喜欢跟狗待在一起,不用说话,不用费脑子,比跟人待在一起自在……”
这是2009年,出狱后的程兵再一次见到小徐,他还是年轻的面庞,但神色已经满是沧桑。出来之后,见了杨剑涛,见了刘舒,见了慧慧,见了三大队的其他兄弟,这是第一次程兵有想流泪的感觉。
“程队,我跟你去!”
台平市第二公墓,老张的墓碑前,正是小徐的这一声,拉开了三大队二次追捕王二勇的序幕。程兵总觉得,把原本各奔东西的三大队兄弟再次拧成一股绳的,除了他程兵之外,小徐这句话也非常重要。
然而,电视剧再好,无论写多少续集,总有杀青的一天。三大队的其他兄弟已经尽量把这个美好的故事延长了,程兵心里没有别的,只有感激。
程兵上前一步,缓缓扶起小徐,时光正向加速,从过去奔涌而来,程兵的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和小徐相处的全部细节,小徐的脸从沧桑变得青涩,又恢复到沧桑。等小徐最终直起身,程兵身边的景象也恢复了正常,没有三大队,没有监狱,只有小徐、蔡彬和陈兰。
程兵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眶什么时候湿润了,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他只能微微点点头。
小徐咳嗽了两声,抹了抹眼,站了个笔直的立正姿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亮晶晶地大喊了一声——
“师父!”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蔡彬也凑过来,揽住两个人的肩膀。
程兵亲昵地拍了拍小徐的脸:“你小子……一定要幸福!”
沙滩上湿了一小块,那是陈兰泣不成声,流下的泪。
有一种综艺游戏,随机性很高,摸不到结果,挺折磨人的,找一个飞镖,再找一个大地球仪,地球仪飞速转动,飞镖落上去,扎到哪儿嘉宾就要去哪儿进行生存考验。
命运就把程兵安插在了这样一个游戏当中,玩弄于股掌之间,两年多了,程兵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这次,飞镖扎到了西双版纳。
几声陌生的鸟叫让程兵抬头,天高地远,一排说不清是灰是白的禽类从他头顶划过,飞得很高,站在那个高度,一定能洞察西双版纳的一切。
已经是冬天了,西双版纳依然如春。两年多来的奔波使程兵的身子瘦削坚实,对季节和温度的变化完全不敏感,年初,从极寒的沈阳到极热的茂名,从温带季风气候到亚热带季风气候,再到已经被赤道辐射的热带,百毒不侵的程兵甚至连喷嚏都没打过。
西双版纳的禽类,程兵只渺渺知道白天鹅,那是一种标准的候鸟,天冷了就来到西双版纳越冬,但天上这些明显不是,小巧的样子没法支持长途跋涉,根本不像候鸟,但它们为什么也按照一个方向飞行,朝着一个目标努力呢?在西双版纳,程兵了解到,有一类人群被称为候鸟老人,他们春夏在北方生活,秋冬就来到南方颐养天年,类比过来,他们就是白天鹅,而程兵就是没有规律的灰白鸟。
那些鸟叽叽喳喳叫了几声,兴奋于发现了新落脚点,顺着鸟群降落的方向,程兵看到河中间有一片不小的浅滩,大叶植物和地被植物把那里装点得郁郁葱葱。
一轮落日映照河面,河水缓缓远去,静谧悠长。
又是一个适合告别的场景。
程兵看了看身旁和他一起坐在河边的蔡彬,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蔡彬起身,捡起一块圆润趁手的石头,俯下身甩出去,石头在水面弹起几次才落下,激起了阵阵水花,鸟群再次飞起。
说点什么吧,程兵心想,但又不能直接说。纠结当中,程兵只能继续跟蔡彬探讨案情:“现在的年轻人都是网上买货,催生出一个新职业,快递员。说是在大量招聘,我想去碰碰运气……”
“这几年啊。”蔡彬坐回程兵旁边,说话似乎要消耗他很大体力,字和字之间的空隙很长,“这几年咱们运气,好像一般。”
蔡彬递给程兵一张纸,抬头是《影像学报告检查单》。
程兵没细看报告的内容,从蔡彬惨笑的脸上他就读出了一切。
这一刻,那病症隔着空气传染到程兵身上,他一下觉得天旋地转,河滩平坦,他却怎么也找不到着力点,前庭系统完全失去作用,程兵晃悠了两下,强撑着站住。他的身体里郁结着什么完全无法消散的秽物,他俯身,他弯腰,他蹦跳,却怎么都无法将那秽物剥离。最后,他痛苦地把手指伸进嗓子眼,想要把那秽物抠出来,但依然没效果,他蹲在地上干呕,涕泗横流。
程兵的干呕完全无法停止,他知道那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源自心理,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可敏锐的洞察力在这时完全起到相反的作用,只是扫了一眼,程兵就记住了那张报告单上的每一个字,他给了自己的脑袋两拳,让思维避过最后一行的诊断,集中在其他的细枝末节。他注意到,抬头之上,是广东茂名一家三甲医院的标志——
大半年之前,蔡彬就已经查出来了绝症。
程兵知道,蔡彬也知道,这次来到河边,就是为了做告别,可这告别未免太惨烈了一些。马振坤、廖健、小徐……大家陆续离开,虽然之后没见过面,也几乎没有过交流,但程兵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再见,人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和身边人都是永生的,可这意识遇到了蔡彬这个坎,再也迈不过去。
“还好,没到晚期。做个胃切除就没事了。”
蔡彬在一旁拍了拍程兵的后背,故作轻松地说道。
屈指可数。
程兵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成语,用来形容他和蔡彬在余生中见面次数。
“你赶快回去治病,别再陪我找了!”
程兵沙哑着嗓子吼出这句话,身体终于舒服了一些,可喊完他就后悔了,巨大的纠结将他吞没,理性告诉他,必须让蔡彬回到台平,回归那个虽然已经支离破碎,但永远是依靠和港湾的家庭,但感性又拉扯着他:在长沙的时候,蔡彬的身体就已经呈现出异样,胃癌的病程进展很快,两三个月就能扩散到全身各个脏器,这一别,很可能是永别。
也不一定。
如果程兵不再执拗的话,如果程兵不再寻找王二勇的话,如果程兵能回到台平的话,他可以在保安队长的岗位上混日子,没准还能享受到来自杨剑涛的庇荫,喝了小徐的喜酒之后,每天晚上都能和兄弟们一起去马振坤的夜宵摊,这次,李春秀一定会笑脸相迎,他又能看到廖健蹭马振坤的烟了,廖健肯定还会抠门地让马振坤把中华的钱还给他,几个人白天还可以轮流去医院陪护蔡彬,陪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天朗气清,程兵的耳朵里却呼呼灌着风,那风还带来了一句话,是蔡彬在老张墓前说的:佛法说,“我执”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似乎看出了程兵内心的纷争,蔡彬要做最后的努力,把程兵从自我的世界中拽出来,他伸了个懒腰,随意地说道:“程队,咱俩比一比,看谁先游到对岸。”
程兵终于从思维里钻出来,他有点担心地看着蔡彬,脑子里冒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脏器脑病,病程进入晚期时,巨大的痛苦会让患者脑子变得糊涂。
蔡彬斜了程兵一眼:“别拿我当病人,不一定谁输呢。”
程兵不置可否。
蔡彬小声问:“比一比?”
程兵不说话,这两年经历的离别太多,他不想每次分开时都走马灯一样播放三大队的兄弟们相聚又离散的场景,但那些景象总是控制不住往他脑子里钻,各个年龄,穿着便服、警服、囚服、袍子模样的蔡彬一起站在程兵面前,每个人都呢喃着问道:“比一比?”
程兵瞪大眼睛,让自己记住现在蔡彬的样子,他这才发现,蔡彬已经被病症折磨到瘦瘦小小,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长沙?德阳?沈阳?茂名?程兵甩着脑袋回忆,但每个阶段的蔡彬都是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的样子。
蔡彬的声音稍大了一些。
“比一比?”
程兵小声回应:“比一比。”
蔡彬似乎没听清,又好像要让程兵从心里确定自己的答案。
“比一比?”
程兵说:“比一比。”
蔡彬几乎在吼:“比一比?”
“比!比!比!”
程兵连衣服都没脱,开始朝水面奔跑,水漫过了他的脚踝,膝盖,腰部,最后他一个猛子扎进去,奋力像对岸游去。
“程队,抢跑,玩赖是吧!”
蔡彬哈哈大笑,似乎了却了一桩心愿,紧跟着程兵划开的水痕,他也入水,奋力游了起来。
两个人都是标准的军警渡河姿势,说不上是什么游泳门类,脑袋一直露在水面上换气,速度却一点不慢。
渐渐地,蔡彬有一些体力不支,他落后了,正巧来到河中心那处浅滩,他在浅滩上歇了歇,在他的目光中,程兵已经变成了远处的一个小点,他又踩了踩水准备去追,等水即将漫过他的胸口时,他轻轻摇了摇头,返回浅滩。
这给两年来跟随程兵的动作做了个总结。
程兵还是只露出一个脑袋,奋力向前的身影倔强而孤独。
“兵哥!”
蔡彬是第一个换称呼的人,也是坚持到最后才换回称呼的人。
“人要往前看,不能总活在过去。我们找了这么久,还是找不到王二勇,你想没想过有可能是因为他不再作恶了,他想变成好人,老天再给他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程兵好像没听到,连头都没回,他向前扎了一个猛子,消失在河面。
等蔡彬再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登上了河岸,湿淋淋地朝主路上走,并没有回头。
“你要不要也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开始啊!”蔡彬喊得声嘶力竭,“咱们都给自己个机会好不好?”
程兵还是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像举着一把需要细心呵护,躲避风吹雨打,才不会熄灭的火炬,他轻轻摆了摆手,算是最后的回应和告别。
蔡彬确定,刚才那句话,程兵听到了。
蔡彬跌坐浅滩之上,惊起鸟群无数。
他嚎啕大哭。
佛陀往往以身殉法,但他们从不哭自己,而是哭世人。
从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到广西梧州,1510公里,昼夜不停地开车,经过昆磨高速和广昆高速,大概需要十七个小时,而程兵却走了整整两年,度过了四对春夏秋冬。他当然没有进行徒步,但他的修行比那痛苦得多,他不停地寻找,折返,跑着一场看不到终点的马拉松,每座城市都只是他的驿站。
他不用再翻动日历了,他把自己变成了日历。
春意盎然之时,树叶随着微风摆动,阳光把树影打进公交车内,乘客寥寥无几的早班车上,程兵鹰一样锐利的双眼再次启动侦查模式,他盯着每一个来往的乘客,甚至有些病态,大多乘客都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坐在离他很远的位置,他那没有警服加身的气场依然把周围建造出一堵高耸的空气墙。这样的搜寻,他经历过成千上万次,每次都是一样的无功而返。他终于收回目光,继续翻看他那泛黄的笔记本,笔记本早都写满了,在原本行与行,字与字之间的空隙,又增添了不少有用的信息。钢笔、中性笔、圆珠笔,2002年第一次记录时,那家钢笔的生产厂家已经倒闭了,程兵却还在赴一场自始至终看不到宾客的宴会。笔记本的质量远不如程兵内心那样坚定,不少纸张都飘零掉落了,程兵重新进行了装订,还把封皮也换成了防水的。
一辆公交车,不少乘客,全是完全陌生的脸,程兵再也找不到和过去相关的一切——除了921,除了王二勇。
南方盛夏,刚刚铺设的沥青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蒸腾的热气把一切变成看不出形状的海市蜃楼。程兵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南方北方,东边西边,沿海内陆,经历过太多的夏天,让程兵的内心失去了对燥热的抱怨,也让程兵的身体忽略了对温度的感知。程兵身着红色的环卫工人服装,戴着黄色的遮阳帽,和一众环卫工人在高架桥下稍显阴冷、肮脏气味扑鼻的桥洞里乘凉。环卫工人全都解开了衣领,摘下帽子,用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物件扇着风,程兵却穿戴整齐,全副武装,连一滴汗都没流。一名刚才被程兵拦住的老大爷非常热心,他一边挥动着草帽扇着风,一边指着对面的几个老旧小区,跟程兵介绍着入住人员的相关情况。
忽而响起一阵喧嚣,一名举着小旗子的老师引着一众小学生来到桥洞下,那旗子上印着某个公益活动的logo,小学生们穿着相同的服装,把冰凉的矿泉水挨个送给环卫工人,不停说着,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您们辛苦了。一名小女孩到了程兵面前,看着程兵的脸,愣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称呼,等看到程兵已经完全花白的鬓角,她迅速递过来一瓶水,敬了一个少先队员礼,说了一句,爷爷,您辛苦啦。
程兵一愣,接着突然站直,回应了一个警礼。
这下,轮到小女孩发愣了。
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这是《故都的秋》开头语,程兵跋涉到一座陌生的城,离台平非常近,但他从没有回“故都”看过一眼,或者说,那地方已经不再被他认为是家了。此刻的他,正穿着保安制服在小区里巡逻,比起2009年,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类智能系统纷纷上马,连栏杆都不用人工操作,保安似乎只剩下了挨骂这一件事可做,可程兵依然一丝不苟,特别原教旨主义地登记着来往每一个陌生访客的姓名和身份证号。在城管依法驱除小摊小贩时,他给这些为生活挣扎的人指明了正确的营业地点;他被趾高气昂,酒气冲天的驾驶员痛骂过,但最后还是帮他停好了车;也被大爷大妈抱怨过帮理不帮亲,给正常人员出入增加很多负担;还为小区居民办一张小小的狗证跑前跑后;甚至还帮着保安队长抓过入室盗窃的劫匪。他完全不知道,这些都是那些陪伴过他,但因各式各样原因退出的三大队兄弟们经历过的,程兵不仅仅为自己一个人而活,他活成了马振坤,活成了廖健,活成了蔡彬,活成了小徐,他一个人活成了一个市局刑侦支队三大队。
可这队伍里,似乎少了他自己。
他再也没为自己而活。
除了极冷的几天,南方冬天的温度并不会低到让人难以忍受的程度,程兵的生活一直在做减法,他暂住过越来越多的城市,行李却越来越少。在人来人往的车站,身着短袖帮着旅客搬运包裹的他,偶尔觉得非常幻灭,穿着高领毛衣和军大衣踩雪仿佛是上一世的他经历的生活。“怎么这么慢啊,车都要开了!”“你注意点,给我家老爷子碰到,你赔得起吗!”顶着骂声,程兵闷着头把归乡旅客的行李送到洁白色的车厢内,一切都变了,时速两百五十公里以上的动车呼啸着越过车站月台,程兵这辆老绿皮车,被时代越落越远。车站大屏上显示着春运的加开班次,车站内的大红灯笼终于让程兵有了一点时间观念,又是一个春节……
春又暖,花再开,程兵终于跟着线索抵达广西梧州。时代等不了任何一位踯躅原地的老古董,即使是这座五线城市,LED屏也把城市装点得色彩斑斓,这世界似乎不再需要电视了,每座高层建筑的玻璃幕墙都是触达用户的最直观屏幕。程兵听说现在个人都能完成手机定位,那个外国手机厂商新出的手机,如果手机丢了,只要登录同一个账户,就能通过电脑找到手机在哪儿。“现在监控都全国联网了。”距离杨剑涛说出这句话,又过去了四年,信息技术已经武装到牙齿,为什么还是找不到王二勇?
程兵不明白。
梧州的地标建筑外墙播放着本地晚间新闻。
“8月2日,我省梧州市月亮湾社区发生一起恶性杀人案件。据省公安厅和梧州市公安局专案组透露,市民秦哲见义勇为,主动举报犯罪嫌疑人王某某,但过程中不幸被王某某杀害。据悉,王某某是公安部A级通缉犯,目前本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程兵明明拐过街角,看到关键词之后又退了回来,找了个视线最好的地方,把新闻完完整整看了一遍。玻璃幕墙的反光,加上CBD彻夜不灭的霓虹,映亮了程兵遍布尘灰,苍老疲倦的脸。
阿哲,号子里的好朋友,掐指算算,那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他曾经说过:“兵哥,等我出去了,一定帮你抓到王二勇。”
是的,他姓秦。
……
“不是跟你说了,等我回来再给他们开门吗?”
有的人不用任何身外之物装点,也能被人一眼看出从事什么样的职业。这个边挂电话边下车的男人正是如此,他语气有些焦急,但仍能看出某种儒雅的气质,一看就是从事教师、培训之类的工作。
他正是曾经跟程兵一起蹲过号子的阿哲,十多年过去,那段不堪的经历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完全成为推动社会飞速向前的一个坚实齿轮。
他急匆匆走近一座居民楼,楼体跟正常的住宅差不多,不过屋顶做了特殊的处理,类似六角形的塔身建筑,那是致敬梧州本地的古近代特色建筑群。
到楼下的时候,阿哲抬头,看了看挂在外墙,一排排整齐的空调外机,没有任何异样。他心里想着,当初兵哥是怎么都能看出各种角落不合逻辑的细微之处。
他多次按动电梯按钮,电梯姗姗来迟,没等门完全打开,阿哲就钻进去,到家时,一出电梯,他就看见家门敞开。
他心里一沉,不过那种微妙的不祥预感很快就被打消了,他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家里,还没进门,他就听见了妻子小吴的声音。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看到阿哲回来,小吴迎上来,跟两位空调维修工人介绍:“这是我老公,电器方面的事儿我可能不太明白,你们跟他讲。”
说着,小吴凑到阿哲身边,小声说:“怎么了?为什么不让我给他们开门?”
阿哲说:“没什么,提升防范意识,你自己在家多不安全。”
小吴笑阿哲草木皆兵:“这都什么社会了,有什么不安全的?”
阿哲摇摇头,没再解释什么,上前去和空调师傅们交流。
来到空调外机旁边,阿哲的眼神一下就定住了——
一直站在阿哲旁边,跟阿哲介绍情况的,是一个高大的老师傅,他操着本地口音,没什么问题,而另一个师傅一直背对着阿哲,鼓捣空调外机,从后面看过去,能看到口罩固定绳在耳部的勒痕,他全程戴着口罩,这有点奇怪。
更让阿哲心里打起鼓的是,他的耳朵尖尖的。
阿哲不动声色,从厨房取出两瓶矿泉水,递给两位师傅,那师傅只回头看了一眼,示意阿哲把水放在一边,这一眼对视,阿哲便感到头皮一麻。
眼神,是那种眼神。
他曾每天都被这种眼神包围,这眼神后来又多次出现在他的噩梦中。
谨小慎微但蔑视一切,人畜无害却穷凶极恶。
这是重刑犯的眼神。
阿哲上前一步,把水拧开递上去:“现在就喝吧师傅,看你捂得这么严实,再中暑了。”
“谢谢。”对方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句,把矿泉水接过来,又拧上了盖子,放在一边。
四川口音!
太像了。
阿哲的心脏狂跳起来,难道自己当年真的一语成谶,帮兵哥抓到王二勇的,最后真的是自己?
在之后的空调维修过程中,无论阿哲怎么旁敲侧击,那个戴着口罩的师傅再没说过一句话,阿哲不敢逼得太紧,如果他真的是王二勇……自己被一个仍在潜逃的重刑犯知道家庭住址,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他倒是无所谓,主要是小吴还在家里跟他一起生活……
送走两位师傅之后,阿哲晚饭都没吃好,随便扒拉两口,就钻进书房,打开电脑,疯狂查阅921案的相关资料。
王二勇果然在逃。
阿哲越查越细,甚至点开了台平当地论坛,仔细检索带相关关键词的帖子,他不再关注王二勇,而是想知道他的兵哥现在怎么样了,算起来,他应该也出来好几年了,是否还在坚持对王二勇的追捕呢?
阿哲无法确定,但他总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第二天天一亮,阿哲就出门了。
送走了他,小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她想起刚刚跟阿哲确定关系时,对方坦白了那段不太光彩的历史,不过,说到激动之处,他有些眉飞色舞。
“当时我在里面总被欺负,是个前刑警兵哥一直在帮我。兵哥是好人,我一直记着他那句话,他让我出来之后,从头好好活,否则他肯定饶不了我——我能有今天,跟这句话的关系非常大!”
还真挺想见见阿哲口中的兵哥的,小吴心想,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
果然,这就见到了。
这是梧州市街边随处可见的茶楼,桌上的糕点都放凉了,硬撅撅躺在盘子里,程兵和小吴对坐有一段时间了,两个人连餐具的包装都没拆。
气压很低,小吴一身黑,眼睛肿得不行,时时刻刻透着“明明已经活不下去了,但必须行尸走肉”的观感。
“那天……”小吴刚说了两个字,纸巾就攥在手里,不停往眼角抹,“家里空调外机坏了,我打电话找人来修。来了两个师傅,其中一个全程戴口罩,阿哲跟他聊了几句,听他口音是四川的,再想聊,那人就不搭话了。等他们走了,阿哲对我说,这人很像兵哥你要找的人,太像了。”
嗒。
程兵的身子猛地向下一附,似乎突然失去了着力点。他眼睛一瞪,把手中的中性笔翻过来,笔头的笔珠竟然被他按掉了!他愣了几秒钟,就那么看着笔油从笔芯里漏出来,滴滴点点落在笔记本上。
“哎,兵哥,这怎么了?”小吴起身,递过纸来。
“没事没事,我用太大力了。”程兵慌忙地接过纸,在笔记本上胡乱擦了擦,越擦痕迹越多,最后他索性不管了,新拿出一支笔,翻出一页新纸。
他像个沉默的机器,把小吴的话挑出关键词,刷刷记好,全程他根本没敢抬头看小吴一眼。
小吴接着说下去:“那天晚上他一夜没睡,一直上网查你那个案子的资料,第二天天没亮就走了。这一走,就再没回来。后来我听他们说,他一直跟着那人到了郊区路上,在那儿出的事。”
程兵的眼皮开始控制不住地狂跳。他完全无法想象,在他从事各个职业,进行大范围全国摸排的同时,还有一个人也在跟他做同样的事。这个人不是三大队的,跟921案唯一的关系就是,跟程兵一起蹲过几天号子。
程兵盯着每一个修空调的师傅,阿哲也盯着每一个修空调的师傅。
程兵潜伏,阿哲也潜伏;程兵跟踪,阿哲也跟踪;程兵活到了现在,并会接着活下去,而阿哲……
这一切,就是因为那号子里的一面之缘。
是我害了你啊,阿哲。程兵悲哀地想,我们要是从来都没见过,多好。
小吴将一张纸条递给程兵。
“这是公安局马警官电话,你打给他,确认下,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我也算帮阿哲了了桩心愿。”
“谢谢。”
程兵不愿再跟小吴有过多交流,他心中有千万句对不起要说,但每句都好像不符合现在这场合。程兵只想逃离,逃离他自认为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恶果。
“兵哥。”小吴喊住了程兵,“我和阿哲是在司考补习班认识的,他是代班老师,我是他学生。他一直跟我说,没有你就没有他的今天。”
说完这句话,小吴抽了抽鼻子,简短道别之后,起身离开。
程兵呆坐,百感交集。
我们要是从来都没见过,多好。
这是程兵想的。
没有兵哥就没有我的今天。
这是阿哲说的。
没来由地,程兵想起自己刚进号子那天晚上,红中……是叫红中吧,还有一个叫虎子的,在程兵脑海中,他们的模样已经模糊了,不过,程兵还记得,他们几个欺负阿哲,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当时,阿哲突然爆发,喊了一句——“要么你们今天把我打死,要么我就一个一个把你们咬死,除非你们不睡觉,你们等着!”
这个犟种。
程兵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真是好样的。
程兵突然想跟阿哲喝顿大酒,他们明明已经十多年没见过面,但程兵总觉得,阿哲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
收拾好东西,程兵动作很快,马上按照纸条上的线索,给马警官打了电话,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天下警官是一家,听说是前同事,也了解到921案的严重性,马警官非常上心,当天就安排了一次指认。
看守所基本在郊区,梧州的也不例外。打车去看守所时,看着窗外的景色逐渐荒芜,程兵有点坐立难安。他一直被卷在921案和926案的漩涡之中,这是他自己选的,不过,要再度直面当初926刑讯逼供案给他带来的直接惩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看到看守所大门的时候,程兵莫名有种欣慰,这已经完全病态了。这么多年,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似乎只有看守所还在2009年,那门,那砖,那瓦,那守在门口的狱警,一切都跟十三年前一样,还有人事物和程兵一起被困在过去,他竟产生了某种找到同类的快感。
十三年了,程兵再一次回到看守所。
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在一名民警的陪同下,程兵又穿过贴着这八个字的长廊。
好好改造,程兵做到了。
重新做人?
程兵笑了,过去的羁绊在每个夜晚攀上他的床铺,折磨着他无法入眠。不抓到王二勇,他根本重新不起来。
程兵和刑警一道,进入幽暗的指认室,里面很简陋,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面单向玻璃,对面的犯人看不到程兵,而程兵能看到对面的构造,那头更加空阔,只有一把椅子。
程兵本以为自己会紧张,会激动,会担心再一次扑空。然而,等真坐在这里,这些复杂的情绪完全被对阿哲的愧疚压了过去,他只想赶紧确认,如果是王二勇,也算是给了阿哲一个交代。
琅琅,琅琅,琅琅,琅琅。
来了。
刺耳的拖拽声越来越大,对面的门突然打开。
犯人穿着监服,吊儿郎当坐在铁椅上,头几乎要埋在裆下。
“你把头抬起来!”
陪同犯人进来的狱警厉声呵斥。
犯人缓缓抬起脸。
这一秒,程兵的呼吸停止了,隔着单向玻璃,他朝里探看……
又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程兵和这张脸对视了很久很久,但嫌犯并不知道,他的眼神一直很飘忽,带着对一生的无所谓和自暴自弃。
民警以为程兵一直在仔细辨认,其实程兵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的眼睛里已经完全没有犯人了,他好像在对脑中的自己内视,审视着自己这段不知道用何种形容词才能装点概括的人生。
“谢谢啊,不是。”
程兵转身离开。
他坐着公交回到市区,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他没有打量上下车的乘客,而是把笔记本收在内怀,陷入了一场深沉的睡眠当中。他是被司机叫醒的,醒来时到了终点站,市中心的街心公园,时间恰是黄昏,他茫然空洞地走下车,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干脆漫无目的地行走。他缓缓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突然意识到自己已很久没有不带目的地看向人群了。
粉嫩的气球缓缓向上飞升,挡住了程兵的视线,他看到的不是白发苍苍老大爷年龄、身份和家庭条件,而是带着孙子放气球的天伦之乐。
一对年轻的夫妻推着婴儿车,停在草坪外,两个人笑呵呵地把婴儿抱入草坪,他看到的不是夫妻的工作地点,而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几名刚放学的中学生,骑着单车飞驰而过,他们没有在公园中做过多停留,从这个门进来,又从另一个门出去,他看到的不是中学生的来处和目的,也不管他们是要抄近路去打球,还是躲开接送他们的家长钻进网吧,他看到的是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
一阵喧闹的音响声传来,播放着当下红火,但程兵根本没怎么听过的歌曲,顺着声音看过去,公园广场之上,一群大爷大妈搭伴跳交谊舞,程兵看到的不是他们的组合关系,夫妻也好,舞伴也好,重组家庭也好……程兵不在乎了,他只感受到一段段享受夕阳的人生。
累,好累啊。
程兵被一记无形的拳头击中了胃部,他弯下腰,像个身形佝偻、行将就木的老人,生命力肉眼可见地从他身上流逝。
这一刻,他彻底击溃了。
他掏出手机,艰难地编辑着什么,短短五个字,加一个标点,他竟然编辑了好几分钟。
“我找不动了。”
程兵仰头苦笑一声,点击发送,屏幕自动跳转——请选择收信人。
手机通讯录是人们一生的侧面记录,那里面有同事,有亲朋好友,有过命的兄弟和闺蜜,有一面之缘的普通人……程兵划着,找着,突然发生了完型崩溃,他觉得每个汉字都无比陌生。
陌生的又何止汉字?
通讯录划到L一栏,那无数个名字中,程兵一眼就看到了刘舒。
拿着手机的手颤抖了一下,似乎代替程兵摇了摇头。
程兵自始至终没有勾选刘舒,而是接着划动起来。
依照字母排序,他依次勾选了蔡彬、廖健、马振坤和徐一舟,手指颤颤巍巍伸向确定键,却始终没有点下去。
他没动弹,就像雕塑一样定在座位上,直到夕阳坠入地平线,他又一点一点的把每个勾选都取消了。
程兵继续向下划找,一直划,一直划,直到屏幕产生了触底的UI效果,程兵依然没有停止动作,那屏幕底部不断跳动,就像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而出。
程兵把手机轻轻放在旁边,双手痛苦地插进杂乱的头发里。
他嘴角一沉,泪腺还没开始工作,鼻子就抢先一步堵上了。
出来之后四年多,他终于生病了。
恰逢盛夏,这所金融专业高校门口的学生比校园里的还多,大家大多拎着行李箱,甩掉期末和绩点的压力,或打车,或坐公交,或等待父母来接,奔向一个燥热但悠长美好的假期。
程兵很早就到了,整个校门口的人群,只有他不急不躁——他真的没什么事情要做。来之前,他仔细选了半天,找了一身自认为最正式的衣服,可落到人群之中,还是显得简陋无比,那并非因为衣服破旧或肮脏,而是四年前的款式,早就该被淘汰了。程兵一早就刮了胡子,但这些年总不刮,胡子长得非常快,半天不到,他又显得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了。多年追捕王二勇的流浪生涯真的把他变成了逃犯一样的老鼠,这变化几乎不可逆,将跟随程兵接下来很长一段人生。他不自觉地站在墙角隐蔽处,把自己融入一团阴影。
学生们排着队离开,程兵的目光一下就锁定了那个身形靓丽的女孩。
跟在号子里见到慧慧那次,和在刘舒家见到慧慧那次都不同。第一次,是命运把这对父女分开,第二次,是慧慧把程兵推开,而这一次之前,长时间的不相见,完全是因为程兵的原因。他觉得自己不配表达什么感慨和思念,心里只剩下怯懦。
他穿成这样,怎么跟这个时尚的大姑娘站在一起?
他正在阴影里纠结踌躇,完全没意识到慧慧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程兵离校门口有一段距离,这次相见不会是巧合,一定是慧慧看到了程兵,主动走过来的。
两个人对视,程兵依然在被想逃离的冲动折磨,他太久没把自己放到父亲的角色当中了,这身份让他觉得陌生,甚至有些新奇和不适应。
他们都愣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慧慧先开头,她怯生生地,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爸?”
“慧慧。”
程兵沉声叫道。
慧慧展颜一笑,接着大呼小叫,夸张地喊道:“爸……你回来啦?真好,我可想你呢!”
又是四年没见,程兵在慧慧的成长中完全缺位,这不是慧慧应该表现出的热情。不过,慧慧也确实对程兵有一定思念,她是用这种夸张的热情掩盖自己不知道如何释放的情绪。
身后响了两声喇叭,程兵一激灵,慧慧则没什么反应。
“一听就是我妈,市区里按喇叭,真没素质。”
慧慧幸福地抱怨着。
果然,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两个人面前的路边,刘舒降下窗户。
“快上车,这儿不让停,电子眼拍照扣钱!”
这就是生活吗?
程兵心想,琐碎,重复,没什么真正有意义的突破,但无比幸福。
打灯,变道,加速,超车,并回,动作一气呵成。刘舒重复着这样的操作,车辆在拥堵的车流里钻来钻去。程兵注意到,她开的是手动挡,非常熟练,感觉技术不输蔡彬。
车辆内饰透着一股女性主导的气息,加装的坐垫很舒服,档杆和方向盘上都贴着一些水钻装饰,副驾驶显然是慧慧的地盘,她在这里贴了好多符合当前流行亚文化的贴纸。
程兵坐在后座,慧慧坐在副驾驶,刚开始,她一直通过车内后视镜,跟程兵进行眼神交流,后来,她索性直接偏头回来,一会儿递水,一会儿递小零食,似乎她才是长辈和家长,程兵则是需要被照顾的那个。慧慧显然有点过于热情了,她依然在掩饰着什么,不过,这一切只说明了一件事——这对父女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努力,才能把这距离消除。
慧慧突然举起手机晃了晃:“爸,你有微信吗?咱俩加个微信呗。”
程兵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完全没有跟三大队兄弟们在一起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不好意思地掏出了自己的廉价手机,边缘都磕碰磨损了,屏幕反应很慢,等了好一会儿,微信二维码的界面才打开。
“你这用的什么破手机啊?”慧慧晃了晃自己新潮的手机壳,“也不戴个壳保护一下,都摔成什么样了?回头我给你换个新的。”
嘴上嫌弃,手上的动作却一点没停,慧慧熟练地扫码添加,把手机递回来,程兵探身上去接,却被慧慧按住了肩膀。
慧慧盯着程兵看,不过没有直视程兵的眼睛,而是在他的五官扫了一圈:“爸,你脸上的皱纹可真够多的,沟沟坎坎,我给你买点护肤品吧,你随身带着,记得每天擦……”
“就你话多!”坐在驾驶座的刘舒没好气地按了两下喇叭,但这并没有打断慧慧的絮絮叨叨。
慧慧手上放过了程兵,但嘴上依然没闲着,她把身子缩回驾驶座,一边翻看着程兵的朋友圈,一边说:“你这朋友圈怎么什么都没有啊,真没劲。”
“你怎么跟你爸说话的,”刘舒终于开始了实际意义上的阻拦,这其实也是对程兵的一种拯救,坐在后座上,程兵早就如坐针毡,“注意点。”
“别老教训我行吗?”慧慧声音比刘舒还大,眼看这对母女又要陷入日常性的争吵中,程兵赶紧说:“好了好了,没关系。”
这句话说完,程兵更像个外人了。
慧慧冲刘舒瘪瘪嘴,扭头继续跟程兵说话,刚说了两句,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侧过头,举起手机:“爸,咱俩合张影吧。”
“啊……”程兵不置可否,但是往后缩了缩,满身写的都是拒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拒绝什么,可能太久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影像了,闪光灯令他感到恐惧。
“放心吧,我有美颜功能。”
慧慧其实非常贴心,她知道程兵在犹豫,但这犹豫不是程兵主观上的,而是脱离社会太久,他对什么都很瑟缩,于是,慧慧找了个看似幼稚的理由,主动帮着程兵融入。
慧慧轻轻把靠背往后放了放,头离程兵近了一些,程兵也努力将身子往前凑。
两个陌生人彼此挤出熟悉的笑容看着镜头。
咔嚓。
照片定格。
程兵没找住处,没订宾馆,也没住刘舒四年前就给自己留出来的客房,他让刘舒把自己送到第二公墓,接着便独自下车了。
四年没来,那位置程兵还是很熟悉,他闷着头向上,不一会儿就到了半山腰,胡大姐到得早一些,已经在进行一些祭拜工作了。
上次来,三大队五个人,这次只有程兵一个。他再次回头,望向之前打量过的绿水青山,大地不语,天空沉静,老张依然定格在2002年。程兵苦笑着想,似乎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永远留在过去,不被时代推着往前走。
简单和胡大姐打了招呼之后,两个人说了说生活上的琐事,基本就是胡大姐说,程兵听,因为程兵没什么琐事,也没有生活。
沉默的时间超过了对话的时间,两个人静静看着一炷香烧完,胡大姐把程兵的肩膀扳过来,怜惜地摇了摇头,程兵很少被长辈这么关注了,命运的苦化作水,似乎就要从眼眶里喷出来。
“兵啊,这么多年了,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
程兵连连点头,下意识就要从怀里掏笔记本,接着,他苦笑几声,生生把这个习惯扳回来,用眼神示意胡大姐自己一定会记得。
“你师父走前告诉我,当年他在向阳巷碰到王二勇,你师父追上去,没追多久就追不动了,后来他跟你们说他是被王二勇撞倒的,其实只是不想承认自己老了……”
程兵身形猛地摇晃一下,时间仿佛回到了那个雨夜,他从没亲眼见过这个画面,但脑中的一切仿佛就在他身边发生。他就站在狭窄逼仄的向阳巷之中,左边是沉着冷静的老张,右边是穿着雨衣的王二勇。雨滴砸落的声音越来越大,不知道其中哪一声被王二勇听成了发令枪,他转身就开始跑,老张奋起直追,还是被越落越远,很快,王二勇就变成了视线中的黑点,消失在雨幕中,老张脚下一绊,彻底追不动了,他大口喘气扶墙慢慢坐了下去……
程兵只是微微愣了一下,接着便释然地笑了。
刚进去的时候,程兵无数次复盘过所谓的926刑讯逼供案到底是怎么走到了不可逆转的那步,他分析,其实主要有三个导火索,分别是五天的时间压力,争取到王大勇去过向阳巷的口供以换取老张的公伤证明,以及王大勇看到慧慧照片那邪魅一笑。
诚然,如果当时胡大姐就跟三大队同步了这个消息,导火索少一个,小徐很可能不会踹出那一脚,不过,这些信息现在已经不再会对程兵造成什么困扰。
命运开出的玩笑已经够多,程兵完全习惯了。
“还有啊,你师父临终前,我问他……”
跟随着胡大姐情绪略有起伏的讲述,程兵仿佛也站到了病房里,回到了老张临终前的一刻。
他看到老张浑身都插着管子,口鼻还戴着氧气面罩,之前医生咨询胡大姐,是否要给老张做气切,以方便氧气更加快速地输送,这会对身体造成一定伤害,还有可能是不可逆的,胡大姐拒绝了,这也给了老张最后表达的机会。
老张强撑着微睁双目,脸部抽搐,胡大姐将老张抱住。
“好,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含混不清的声音自氧气面罩内闷闷传出。
“我……警察……不后悔……”
老张呜咽着,两行泪水从他眼里夺眶而出。
听完这些,程兵百感交集。这么多年,胡大姐的泪早都流干了,因此,她也没继续哭泣,而是语重心长地说:“你和你师父一个脾气,但人真没几个十年可以后悔。别找下去了,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吧……”
程兵苦笑一下微微点头。
“嗯,不找了。”
送走胡大姐后,程兵又陪老张待了好久,他自顾自跟师父聊起天,本来想讲讲这些年来的经历,不过没什么结果,王二勇依然逍遥法外,可汇报的进展寥寥,他打住了话头,换了个话题。
“师父啊,真不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情况,我怎么总觉得师母是在劝我呢。
“她可能是找了个借口,把你的离开和王大勇王二勇两兄弟完全剥离,让我能彻底放下。
“后面那句话,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完全意识不清的状态了,你真的还有力气说话吗?师父?
“希望你有吧,也希望你真的如师母所说,不后悔当警察。
“我们都不后悔。”
回到台平市区时,又是一个黄昏。
程兵重新走在这座叫做“故乡”的城市,像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与周遭日新月异的繁华格格不入,他路过一家酒店外破裂的玻璃墙,墙上的玻璃碎面反映出他的身影,无数个支离破碎的程兵和独立的程兵对视。
两鬓斑白,面目苍老,沟壑密布,程兵愣了好一会儿,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不仅这个世界不认识程兵了,连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突然,那无数个支离破碎的自己后面,出现了无数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程兵猛地一回头,目光锁定树后——那里什么都没有。
程兵往前疾走两步,前面恰好有一个巷子,他钻进去,偏头一看,这下可以确定,自己真的被跟踪了。
凶案罪犯?激情杀人?王二勇?之前办过的犯人来寻仇?
程兵脑子里闪现出无数种可能的情况,可每种都不太真实。
听脚步声,跟踪者已经越来越近,程兵一个侧身躲在栅栏后,待对方搜寻着跟自己并排,他用出了藏在大脑深处的,多年来一直想对王二勇使用的擒拿术,反手将跟踪者按倒在地。
还行,动作要领还记得,身体也没生锈。
事件的发展没给程兵自豪的时间,他听到哗啦一声,这声音也从程兵的记忆深处传来,他猛然一抖,就看到了对方腰间碰撞的手铐。
程兵迅速松手,把对方扶起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警察。”
“别动,警察!”
巷子各个角落突然冲出几名便衣,配合默契,程兵来不及解释,就被压倒在地。
“咔嗒。”
他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音,摸了这么多年枪,这是他第一次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
威严,冷酷,无情,武器象征着法律和国家力量,即便心硬如程兵,也被彻底震慑到了。
“是不是他?我觉得很像。”
“先带回局里再说!”
“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逃犯,我叫程兵,”程兵回过神来,小声辩驳道,“我……我认识你们市局杨剑涛局长。”
听到杨剑涛的名字,便衣们都愣住了,大家大眼瞪小眼,刚刚被程兵按倒又爬起来那个便衣小声嘀咕:“还真没准,这擒拿术挺标准的……”
……
杨剑涛开着自己的私家车,在夜宵摊前停下,他让程兵先下车,接着自己把车规规矩矩停到车位里,这是做了不醉不归的打算。等程兵再看到他的时候,他手里拎着瓶不错的白酒。
杨剑涛举着白酒亮了亮,程兵努力想做出正常的反应,点了点头。
“都变了,也有没变的。”
说着,杨剑涛指了指周围,夜宵摊发生了很大变化,更显整洁,霓虹灯也多了些。要不是位置还在市局旁边,程兵根本认不出来。
“杨局”的叫声此起彼伏,看到杨剑涛到来,那些年轻警察们就像当年看到程兵一样,纷纷站起,肃然起敬,杨剑涛器宇轩昂地回应着下属们,而警官们都没坐下,他们对跟在杨剑涛身后形容佝偻如小老头般的程兵感到好奇,这里没人再认识他。
如果没有926案的话,现在享受下属们招呼的是否会是程兵自己?
外人可能这么想,但程兵从来没想过,十一年前,那一声声此起彼伏的“程队”已经完全能够满足程兵了。他再次坚定地对自己说:我不后悔。
两个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杨剑涛把白酒放在桌面上,依然在跟程兵介绍:“大家对这里有感情的,就和市政的打了声招呼,这店算留了下来……”
刚坐下,铜锤老板就一颠一颠,一路小跑过来。
“杨局,过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好给你留位置……”
话说到一半,铜锤整个人愣在原地,又像是被人突然当头浇了一盆水,他打了个哆嗦,一边仔细辨认,一边小声确定:“你……你是……程队?真是你?”
程兵露出了一个内容很丰富的笑容:“铜锤,是不是我老了太多,认不出来了……”
铜锤有些羞怯地挠挠头:“没没……都挺好吧?”
“叙旧等会儿,一起来喝点。”杨剑涛轻轻一摆手,“铜锤,先给我们上点吃的。”
铜锤一拍脑袋,接着连忙点头,嘴里感慨着什么,转身去忙活菜品了。
“这酒可是我藏了好几年的,”杨剑涛拧开瓶盖,一股酒香飘出来,程兵想伸手,被杨剑涛拒绝了,杨剑涛自己把两个人的酒杯斟满,“咱俩今天把它干了。”
第一杯,二人一饮而尽。
杨剑涛抹了一把嘴:“王二勇我们还在找。现在摄像头全国联网了,他跑不了多久了。我们一直没放弃抓他!”
程兵点点头,他现在不太在乎了,回归社会,人情世故对他来说是更重要的事:“今天又给你添麻烦了。”
杨剑涛没接话,而是自顾自喝了一口,另起话题:“老程,我杨剑涛很少服人,你是一个。无论是出事前,还是现在。我很高兴,你终于放下了。说实话,今天也不怪那几个后生认错你,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说句不好听的,谁还认得出你是当年鼎鼎大名的程兵?”
程兵干笑了一下,做了个“我会改”的表情。
气氛一下有点尴尬,两个人都望向铜锤的方向,等着他上菜,只见他身边跑出来一个小男孩。程兵感慨道:“转眼铜锤孩子都这么大了。”
“娶了个寡妇,当了现成的爹……”杨剑涛摇摇头,小声解释了情况,继续着继续刚才的话题:“一个刑警队长被认成了逃犯,逃犯却不知道在哪逍遥快活……”
“等会儿!”
程兵突然按住了杨剑涛给自己倒酒的手。
“你刚才说什么?”
杨剑涛愣愣地看着程兵:“我说逃犯不知道……”
“不是这句!”程兵急促说道,“上一句。”
“我说,娶了个寡妇,当了现成的爹……”
这句话如一颗子弹击穿了程兵的脑海。
“你想没想过有可能是因为他不再作恶了,他想变成好人……”
这是蔡彬说的。
“没有谁能活在真空里。”
这是程兵自己说的。
“娶了个寡妇,当了现成的爹……”
这是刚才杨剑涛说的。
三句话不停在程兵的脑海里碰撞,纠缠,融合,最终炸成了2011年春节,沈阳大街那样的烟火。
程兵的四肢被震到无法控制地抖动,他哆哆嗦嗦掏出随身带的破旧笔记本,查找起来。
杨剑涛拉了一把程兵:“你干嘛?”
程兵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笔记本上,说话都断断续续的。
“忽然想到点什么,你等我会儿……”
“糊弄鬼呢!”杨剑涛突然破口大骂,“还随身带着这个笔记本,当初我是二大队队长的时候它就不离你身,你还说你放下,就是糊弄鬼呢!”
骂到最后,杨剑涛居然笑了起来,那笑里是对程兵倔强的无可奈何,也是对程兵坚持的无比佩服。
最后,杨剑涛叹了口气,朝程兵比了个大拇指:“我去走个肾。”
杨剑涛起身上厕所,程兵在自己密密麻麻的记录中查找。
一个记录让他屏住了呼吸。
那是曾被他重点标注过但又划掉的一个地址。
德阳,空调公司。
“这有点像在我们这里干过的一个……”
“是叫王凯吗?”
“不是,姓赵的。他的邮寄地址我倒有,给他寄过次东西。”
“他现在人还在你这儿吗?”
“不在了,他在我们这干了没多久,就去贵州了。”
“知道他为什么去贵州吗?”
“他媳妇是贵州人。”
“他结婚了?”
“对啊,还有个五六岁的孩子……”
“那应该不是,谢谢你啊。”
……
杨剑涛解手回来,一愣。
餐桌上空无一人。
程兵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