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年轻时,老想一飞冲天。
极其迫切想成为有钱人。
我到处寻找机会成为有钱人。
当时我刚毕业没多久,有固定的工作单位,但一个月几百块钱,每天还虚度时光。当然,主要还是钱太少,我感觉凭那工资我猴年马月也翻不了身,于是目光盯上了在沈阳颇负盛名的五爱市场。
一进五爱街我就喜欢上了那里,热闹得像盆沸水,暄腾得跟个刚出锅的白馒头一样。人与钱都像是刚从生产线上下来,新鲜的,冒着热乎气儿,最重要的是刺激。
“大款”很多。拎个黑包,剃个平头,身穿梦特娇,足蹬老人头,戴黄金镶绿宝石或红宝石的戒指。肚子一般都大,以至于裤子像条面口袋。包儿都手拎,晃荡得仿佛秋千,有时也夹在腋下。肥手一拉,里面硬匝匝几摞崭新的人民币,牛皮纸的封条“哗”一扯,声音格外悦耳动人。花钱不眨眼,脸色儿不变,走哪儿身前身后都围一堆人,目之所及都是笑脸,见谁都自动长三辈儿……
不只这些,还有白花花的美女。露膀子露肉,腿像骏马一样又挺又直又健美。透亮的小伙子是一水儿的西裤,裤线绷直,腿窝儿一条硬褶儿没有。黑皮鞋,擦得能照进去人。白汗衫,头发立整。胡子天天刮,下巴有青青的胡茬儿,走近一闻一股甜。嘴儿更甜,一口一个姐呀妹的叫,叫得大姑娘、小媳妇儿走不动道儿。
且不像打工,月底才发一袋薪,在五爱街,人们的手和眼睛天天都跟人民币打交道。除此外,行里每天都流传着某某一把货卖红门挣了几百万,或是某个服务员成功搭上某老板,对方给买了一层楼的故事。
这种确切信息的刺激使得五爱像个巨大的赌场,每个人都盼命运的骰盅再一次被揭开时,自己会成为那个最幸运的人。
2
在五爱待的时间长了,我渐渐发现我对它有误解。
如同凡事都有两面性,五爱这里也一个样。
这里有一夜暴富,就有人赔得裤衩子都不剩,只能光腚回家;有利欲熏心、无所不用其极,就有姐妹情深,在对方陷入困境时毫无保留地伸出援手;有年轻姑娘为了钱出卖自己,就有人为了另一半的薄情寡幸而选择从楼上一跃而下;有人不甘现状、不肯妥协,一败涂地也要倔强出走,也有人一念执着、抱残守缺,情愿活死人一般了此残生;有人拼了命地想维持与保住些什么,也有人到手的东西却不知道珍惜;有人在建立,有人想打破;有人见风使舵、到处钻营,也有人一条道跑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
所以那时的五爱于我来说,是名利场,也是修罗场;是人间天堂,也是人间炼狱;是苦乐参半的命运,也是悲喜交集的生活;是善恶两分的人性,也是立地成佛的娑婆。
而五爱里面形形色色的人,于我来说,每个人都是一本难忘的大书。
3
可是自步入社会以后我却不大看书了。
我一心搞钱,总觉得钱可以解决掉我生活中的所有问题。
那时我仍旧是个坚定的金钱至上主义者,同时信奉富贵险中求。我喜欢冒险与刺激,喜欢打擦边球,喜欢耍小聪明,我功利、虚伪、矫饰,而且庸俗得要命。我不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平静与安稳会使我恐惧。我总想要搞出点儿事情来,总在红线的边缘疯狂试探。
这看起来像很勇敢是吧?
后来我知道不是。
我只是脆弱、自卑、敏感。
我不是倔强。其实我相当固执。我很一根筋,所以很多人、很多事我都看不清,想不开又放不下。又当又立使我痛苦不堪,一段时间以来我开始自己跟自己往死了较劲,这种十分认真且投入的左右互搏,摧毁了我的健康与意志,而缠绵病榻才使我有机会重新审视我的生活。
那时我内心最高的呼声仍旧是:老天为啥对我一直不公平?
我生出与其斗争的信念来。斗争的手段之一就是不使自己闲着,我怕闲着,闲下来心就慌。所以我通过工作与挣钱完成对自我的确认,我通过别人羡慕的目光或褒奖的声音确定自己的价值。
可疫情来了,这使我彻底闲下来。闲来无事玩手机,我看到一个公众号,真是特别意外地发现了它。看到有人写自己的故事,我心想,这我好像也能写。于是我摆开阵势写起来。
4
要写,先要回忆。
我最先回忆起来的是丹丹,之后,志勇,慧姐,楚涵,淘淘,海城那小两口儿,五爱街花痴,凤儿,五月,小罗……
我回忆着,沿着记忆的河往回走。我搂不住闸了。我想我一定是想要寻找些什么,但我不知道我究竟要找些什么。
我开始动笔,当指尖敲打键盘,我内心像潮水一样激动与汹涌。我仿佛看到了我,一点点,影影绰绰的,模糊的,但仿佛又是清晰的。我那时还不知道我笔下是否会有答案,像被命运这只无形的大手沉默地推动着,也像做一道代数的推理证明题一样,一步一步,写着写着,每个人都到达了他原本应该到达的地方,而不是他想要到达的地方。
5
写故人与往事时,我会选个安静的空间,不被打扰。坐在桌前,像块石头,不动。人是一点一点进去的,脑子里先是从前的声与影、光与尘,细微的枝节由模糊而至于清晰,一点点被放大、被还原。当时的话语,当时的表情,当时的动作,当时的场景,当时的爱与恨、愤怒乃至无奈与悲伤,时隔多年,竟还是能在我心里掀起不小的波澜。激动处我会不能自已,会站起来,像困兽一样在屋子里一圈一圈来回地走。直到自己情绪稍微平复,再坐下,打开电脑,一个字一个字敲出这人的生命历程中被我截取的一章。每写完,我竟像走了很长的路一样地疲倦,有时不免对自己也生出怜惜之心,先要大哭一场。
当它们被发表出来,我内心当然是有欣喜的。我觉得我干这事儿多少有点儿伟大,要不是我,这帮牛鬼蛇神一辈子也不会被这么多人看到、感受到,我等于给他们立传哩,我是有点儿沾沾自喜的,自我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然而随着写作战线的拉长,我却变得忐忑与不安。我的笔由从前的迫不及待转而变得犹豫谨慎。在写时,我常常会审判、质问我自己:写这个人,你究竟想说些什么?你写的是你眼中的他还是真实的他?你这样说对他是否公平?你是否能做到客观?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你永远不会知道,凭什么对他生活的一个片段去下如此坚定的注脚?
所以,有别于写作最初的武断与主观,后来,我对此有了明显的克制。
6
我觉得人一生最难过的是自己那一关。从前我有很多执念,我尝试过许多方法去使自己做出改变,结果都不太成功。驴拉磨一样,戴着个碍眼一直在原地转圈圈。
我从没想过写作会将我这毛病治愈大半。我只是写,只是回忆。回忆却阴差阳错成了复盘的过程,而下笔书写时审慎的思考也居功至伟。这样一来,我从曾经的当事人、局中人变成了旁观者,可以跳出来,理性地翻阅、检视那些过往,可以用平和的心态去回望过去历经的人与风景。
写到后来,从前困扰我的很多问题竟就此有了答案。
某夜,我忽然间有如醍醐灌顶,暗骂自己脸皮厚:原本你以为你是那些故人的知音,你知道、懂得、记录下他们是你的能量与慈悲,殊不知人家用了另外一种方式,多年后教会你更加认清楚你自己。
究竟谁成就了谁?
究竟谁造化了谁?
究竟谁比谁高明?
这是写作的意外收获。
7
不但是对我自己,对五爱市场,对婚姻,对家庭,对事业,对钱财,对感情,我的领悟都与从前不大相同。
比如慧姐,从前的我只会一味怪她懦弱,后来的我才算真正发自内心地对她生出同情。我知道她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我知道她内心一定是走过了千山万水,而至于穷途末路的境地,不然,她不会那样决绝地一跃而下。
比如对李名,从前的我只会一味笑她痴,但后来的我知道人生经历皆为师,教会一个人独立与长大就是最好的经历。何必怨叹!
比如楚涵,从前的我只会一味指责这孩子少个心眼儿,但后来的我意识到人成长需要过程与代价,有时做家长的就是等,等花开,也等风来。
比如常五月,从前的我只会觉得她离经叛道,但后来的我不那样想。红尘离不开男女,是缘是劫谁也预料不到。但,“想得而不可得,你奈人生何”是常态呀。同样,爱是克制。是小罗教会了常五月像个成年人一般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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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个一个故事写到后来,我觉得五爱就是人间,五爱就是人生。五爱是生命也是生活。五爱是片段也是整体。
我曾经想过,将五爱系列写成一幅波澜壮阔的改革开放的画卷,但是后来发现我不行。我不是经济学家,不能用专业的目光去打量一个庞大商业体的兴盛与没落。我还特别有局限,那些大起大落干我屁事?
我干吗不承认我平凡渺小、庸常而又碌碌无为呢?我说服了自己。于是我只于中记录我经历的点滴涓流、生活中的蝇营狗苟与悲欢离合。我想,春华秋实,阴晴圆缺,兴盛衰败,乃至于生老病死,都算是自然的规律吧。不变的是身处其中的芸芸众生,是他们,也是我们的生活。
生活是琐碎的堆积,不是宏大的叙事。但琐碎堆积在一起,纵不气势磅礴,亦动人可爱吧。
平凡人很少成为主角。可是谁又不是自己人生的主角呢?
我笔下的小人物们,他们平凡、渺小、卑微且肤浅,经历过创伤与痛苦,内心饱尝了相遇的快乐与分别的悲伤的煎熬。他们争取也妥协,遍体鳞伤却依旧蚁一样努力搭建在他人看起来似乎微不足道的人生。
目的只有一个,如同当初投身这里当个体户一样——他们只是想活着,和,更好地活着。
哪怕有时拼尽全力也无法到达别人的起点,但,不影响他们尽力而为。这就挺好了。